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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

      这个消息瞬间就传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正午时刻,百姓们饭碗一撂就出来了。街道瞬间熙熙攘攘,无比热闹,百姓们夹道相迎,一个个挥着手、欢欣地喊着:“万安将军!沈将军!”

      白马之上,沈琢闲闲倚靠着,向众人挥手。

      他嘴角一如既往挂着那抹明艳意气的笑,鬓边一缕黑发垂落下来,平添不羁潇洒。不过若是不细看,无人能发现那黑发之中,还夹杂着几丝白发。

      忽然,一个什么小东西直直地向沈琢而来,沈琢伸手,准确地接住。

      原来是一个香囊。
      针脚细密,还泛着淡淡的幽香,十分精巧,做它的女儿家应该是用了心思。

      沈琢抬眸,果然看到对面那个女儿家正满怀期待地朝他这里看。

      他挑眉一笑,将手中香囊晃了晃,塞进怀中。
      女儿家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

      “轻衣,你看看他,可不是没法没天了?这都敢在你眼皮子底下公然收人家姑娘的香囊了,还贴身放着。”路边一医馆中,一女子掩嘴笑道。

      这女子名为苗兰,一张脸圆圆的,神态中带着天真,看起来十分可爱。而被她唤作轻衣的那女子,轻佻出尘,一身独步江湖的清冷气质,正是这家医馆的主人,侯轻衣。

      侯轻衣此刻正在整理她这次去边疆采回来的新药,闻言,将一株苍术去叶,冷冷道:“关我什么事?”

      苗兰却像是了然于心般,笑眯眯问候轻衣道:“那你这样又是做什么?这株苍术又没惹你,摘叶就摘叶,整的它好像和你有深仇大恨似的。”

      侯轻衣:“……”

      苗兰算了算上一次见到沈琢的日子,感叹道:“十个月……已经快一年不见了啊。如今沈将军回来,你不去找他叙叙旧?”

      听到苗兰这样说,侯轻衣心中也微微一动。

      十月不见……果真是很久了。
      可她倒并不着急去找沈琢,回答苗兰道:“不用,他自己会来找我的。”

      黄昏时分,沈琢果然来了这家医馆。他一进医馆就闻到一阵熟悉的药香,不禁转了转手中的箫,笑道:“侯姑娘的医馆,果真是一个好地方,光是闻着就叫人心安。”

      侯轻衣抱臂站在医馆里面,打量着他。沈琢中午回来的时候还是一身银色轻铠,如今已换上了白色水纹长衣,头发松松地用一根发带束在身后,垂落下来,一派闲散淡然。任谁看到他,都会以为这是哪户人家不问世事不染俗尘的公子哥,而非战场上金戈铁马杀伐果决的大将军。

      看着沈琢走进来,侯轻衣挑了一下眉,略带点讥讽的道:“这不是我们的大将军么?怎么有闲情来我这小地方?”

      沈琢转着手中箫往前走:“自然是因为想你了。”

      “油嘴滑舌。”侯轻衣微微一笑,道。
      说罢,她伸手,站在他背后,在背上某处重重一按。

      沈琢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啊!”同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侯轻衣身手干净利落,将他一个过肩就丢到了床上,然后站在他身旁,三下五除二剥了他的上衣。沈琢手中的箫咕噜噜滚到地上,他躺在床上望着侯轻衣,悠悠叹道:“没想到侯姑娘竟是如此不正经之人,看来我沈琢这一世清白就要这样交代在这里了。”

      他口中乱话连篇,侯轻衣也不为所动,伸手将他翻了个身,面朝下背朝上地趴在床上。

      沈琢的背展露在她眼前。

      其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各种狰狞的刀疤,一眼望去,竟是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侯轻衣拿过一包银针,将沈琢背上散开的发拨开,娴熟地为他施针。

      这是每年的惯例了。沈琢驻守边塞,许久才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必定又会添上许多上一次没有的新伤,有时候甚至旧伤未好,新伤便又加。侯轻衣早已知晓。

      施毕银针,侯轻衣问沈琢道:“这次待多久?”
      沈琢顶着满背的银针,两眼望着床边淡雅的帷幔,难得的不再说什么骚话,老老实实回答道:“十日。”

      侯轻衣叹口气:“太短了。这针灸之法虽能缓你伤痛,可时间太短,功效也就会大打折扣。”

      她抬手,指尖轻摸沈琢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疤,淡笑了笑:“听说今日在朝堂之上,皇上又明里暗里试探你了。你驻守边塞,深得人心,早已是到了功高盖主的地位,恰恰皇帝又多疑。虽明面上对你客客气气,尊你为大将军,可心里,还不知是怎样的盘算呢?”

      沈琢睁着眼看前方,知道侯轻衣是担心他,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沈琢向来恪守本分,问心无愧。”

      沈琢是怎样的人,侯轻衣自然知道。他虽平日里看起来一副风流不羁的放荡模样,但是比谁都靠得住。

      他守了九年的边塞十八城,就保了黎国九年的安然无恙,保了皇帝九年的高枕无忧。“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他自然是当得起的。

      只是——
      侯轻衣顿了顿,轻声道:“只是我为你抱不平。你驰骋沙场这么些年,换回来的就是这个?一间清冷无人的小宅,还有一副千疮百孔的病体,和帝王家的嫉恨与猜忌?”

      她的话音看似平平淡淡,但沈琢听的出来她满心的担忧。双手将整个上半身撑起来,沈琢转头看向她,对她温柔的笑了笑。

      这一笑……若不是他身上多出来的道道伤痕提醒她这人是沈大将军,侯轻衣差点要以为她回到了九年前,差点以为对着她笑的,是九年前那个手不染血的翩翩沈公子了。

      她轻轻叹道:“若是九年前,我不带着你去边塞就好了。”

      沈琢神色一动,这才蓦然想起,他驻守边塞已有九年了。

      他竟未察觉,九年时光过的这样飞快。
      仿佛只一眨眼,一念间。

      九年前。

      九年前的沈琢还不知忧愁为何物,总是闲散惬意的背着一支箫,唇角挂着自若的笑,在书院中读那些闲情雅致的诗词。

      沈家世代文职,沈琢父亲名为沈三桑。
      沈三桑此人半生庸庸碌碌,每日的任务便是给老皇帝李虞写颂词。

      所谓“颂词”,就是特意写诗词来赞颂皇帝的宽仁圣名,写好后拿给皇帝看一看,若是老皇帝满意,便会大手一挥,笑眯眯地喊一声:“写的好,该赏。”

      沈三桑便会跪倒在地:“此非微臣之功,实乃陛下之功!陛下之圣德,便如那滔滔流水,绵延不绝,更如那巍峨高山,耸立云间。因此臣才有可写之物,有可颂之人啊!”

      老皇帝一双浑浊老眼眯得更加像一条缝,感叹道:“忠臣,卿家实乃忠臣啊。”

      大臣们知道,皇帝老了,也糊涂了。那个曾经也意气风发锐志无边的年轻皇帝终究是失去了斗志,满足地沉溺于自己这天下,听不进逆耳忠言,只爱那些谗言美誉了。

      沈三桑当然也知道,可就是知道,他才这样做。

      他已没什么报复国家的鸿鹄大志,不会再像那些所谓的钟志之士一样整日在老皇帝耳边念叨什么边塞民不聊生的话。老皇帝不爱听的,他便不会说。他只想在这朝堂之中混的一方平安,守得一块清净。

      近日来,老皇帝的身子似乎愈发不好了。

      有时候,上着朝都能睡着。

      老皇帝现有三子。长子,也即是太子李文,为人宽厚,可过于懦弱胆小,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三皇子李盛,才能极为杰出,却过于阴骛多疑。而六皇子李瑞,今年不过才一岁。

      老皇帝驾崩在即,皇上就要从太子和三皇子中来选。沈三桑看得清楚,李文愚昧,虽顶着一个太子的名分,最后却未必争得过三皇子。但是三皇子那样的人,若真是当了皇帝,怕也猜忌妒恨,高深莫测,没什么容人之量。

      因此他早就为沈琢铺好了路,他不让沈琢学什么权谋之术,只是每日风花雪月,吟吟诗,吹吹箫,也就罢了。

      只要沈琢不日日花天酒地,他沈家的家财,够他父子二人下辈子的吃喝了。届时新帝即位,他只需找借口带着沈琢全身而退,从此告别朝堂,谋一个余生安稳。

      本来,沈琢也如他所料,不问朝堂,不忧世事。可是那一年,沈琢跟着侯轻衣和侯兴朝去了一趟边塞。

      侯兴朝是侯轻衣的父亲。他热衷医术,对各种药材更是无比珍爱,时常背着背篓去各处采药。有些药材内地寻不到,专生长在边塞极寒之地,是以每年都要出一次塞去采摘。

      沈琢与侯轻衣自小相识,听闻侯轻衣要去边塞的消息,顿时兴致勃勃,拉着她衣袖求她道:“带我去吧,我还从未见过边塞的景色。我保证不添乱,只乖乖地跟着你们。”

      侯轻衣实在被他烦到了,不耐烦道:“好好好。问问你父亲,他若是愿意,你就来。”

      沈琢没去问沈三桑。在沈琢眼中,沈三桑成日里说的尽是一些没用的废话。因此他只给沈三桑留下一封书信,第二日便偷偷地跟着侯兴朝和侯轻衣去了边塞。

      却没料到,他们遇到了匈奴人。

      匈奴人生活在边关之外,民风彪悍,善骑马。但边塞苦寒,水草难寻,因此匈奴人一直打着侵占大黎国土的主意,并妄想取而代之。

      而边塞有十八座城池,十八座城池有黎国的踏月骑守护,这就宛如一道屏障,将匈奴人抵御在外。正是因为十八城的存在,皇城百姓才可以高枕无忧,安稳度日。

      可十八城再厉害,总有防御不到位的时候。况且边关线如此之长,总是有一些匈奴人会趁虚而入,在踏月骑到来之前,大肆烧杀抢掠一番。

      他们采药的那座城叫做上陲城,侯兴朝就是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他背上背着的背篓被匈奴人的弯刀刺穿,沾了血的刀尖直直从腹中插出。被他护住的那个上陲城的姑娘,泪水滚滚而下,惶恐地睁大着眼:“先生!”

      那个匈奴人猛地收手,抽回弯刀,狞笑着看向那小姑娘。

      侯兴朝气息已渐渐微弱,却突然之间,回光返照似的,两只手死死抓住那匈奴人的腿,嘶声吼道:“……不用管我……跑……跑!”

      小姑娘泪流满面,按照他说的,不沈一切地向前跑,向前跑。

      这位素不相识的采药先生,用自己的命护住了自己一命,她仿佛觉得,现在自己身上背负着两条人命。她是在带着这位先生一起,向外逃。

      匈奴人暴躁的骂了一句什么,一脚踢在侯兴朝的胸口。可是,那抓着他脚的两只手却好像死死嵌在上面,毫无松动的迹象。匈奴人冷笑一下,高高将刀扬起,手起刀落——

      那双采药写方、抓药救人的手,生生断在了弯刀之下。

      “爹!”一声凄厉断肠的吼叫,侯轻衣的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不过一刻钟之前,她爹还笑吟吟地告诉他们,那边有座高山,上面应该有他要寻的枕霜花,他要去看看。她正翻着医书,坐在山洞里,试图将他们这两日寻到的草药和书上对起来,漫不经心回了句:“好。早去早回,不要看到药材就忘了回来的路怎么走。”

      这么久不回来,原来他不是忘了路怎么走,而是没办法再踏上那条路。

      匈奴人看到侯轻衣,笑的更加意外深长:“又来一个,好啊!”

      侯轻衣不沈一切地向着匈奴人冲去,匈奴在原地轻蔑地看着冲过来的她,刀尖上的鲜血滚落一滴在地上。

      沈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匈奴人的身后。

      他是和侯轻衣一起来的,也同样目睹了那鲜血飞溅的一幕,不过此时夜色已深重了些,他趁着匈奴人还未看到他,偷偷潜伏过去,绕到了匈奴人的身后。

      此刻匈奴人一门心思都在侯轻衣身上,并未察觉到沈琢在逐渐逼近。在弯刀朝着侯轻衣挥下的那一刹,沈琢猛地扑了过去——匈奴人终于感受到他的气息,不过已经晚了,沈琢已到他身后,两只手臂死死地钳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向后倒在地上。

      匈奴人疯狂挣扎,并挥舞起手中弯刀,反手向身下的沈琢刺去。沈琢伸手,竟是徒手握住了这刀刃!

      刀被沈琢控制住,匈奴人也被沈琢控制住。侯轻衣死死地掐住匈奴人的脖子,却不料这人劲儿极大,愣是睁圆着一双眼不为所动,还时不时地挣扎。

      忽有一人跑了过来。

      侯轻衣的眼前出现了一把银色的刀,一道颤抖的声音响起:“……先生!”

      侯轻衣接过这把刀,划破了匈奴人的喉咙。

      一刀还不解恨,又一刀,又一刀。
      再一刀,再一刀。

      萧萧冷风吹过来,四周寂静得可怕。

      “够了,侯轻衣。他早就死了。”沈琢看着侯轻衣,别过眼去,哑声说。
      侯轻衣怔了怔,手中的刀一下子掉下来,抬起眼呆呆地看向侯兴朝。

      侯兴朝早就没了声息,背篓里的草药被血染红。侯轻衣颤抖着手在里面翻找,翻出了一株被血浸透的药材。这一瞬间,她仿佛失去了方才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许久,她很轻、很轻声地说:“是枕霜花。”

      枕霜花,性喜寒,极稀有,解百毒。

      她把这株枕霜花小心地放到自己的背篓中。

      然后侯轻衣站起来,面容恢复了平静,对着来送给她这把刀的人问:“姑娘是……”

      来人是一个满身狼狈的姑娘,满脸的泪痕,看着地上的侯兴朝,圆圆的眼睛中满是绝望与痛苦:“我叫苗兰,是上陲城里的。我母亲生病了,她快要死了,可是我没有药……我来找药给她……可我遇到了匈奴人,是先生听到我的呼声,跑来救了我……”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对不起,我不该、不该出来的!我不该出来的!”

      侯轻衣摇了摇头:“不,该多谢你回来,把找到的刀带给我。”

      沈琢的指尖不断有鲜血流下来,可他也不在意了。他声音发哑,低声问苗兰道:“边塞……总是这样么?”

      苗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边塞……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们将侯兴朝埋在了这里。他一生救人无数,笑起来温润谦和,总是想尽可能救一个人,再多救一个人,为着这个,他不远万里来到边塞,找寻各种草药。如今他留在了这个有枕霜花的地方。

      医术上记,枕霜花,性喜寒。

      极稀有,解百毒。

      沈琢和侯轻衣跟着苗兰回到她的村子时,入眼所见,便已皆为乱象。

      原来苗兰离开去采药后不久,匈奴就突袭了这个村子。烧杀抢掠,这些事匈奴人做起来已无比熟稔。

      鲜血,尸骸,大火,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阿爹,阿娘,你们睁开眼看看啊……”

      沈琢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自己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那支箫。

      沈琢捡起地上一个死去匈奴人身旁的弯刀,冲进了火海。他从未练过武功,成日里吟风弄月的人,哪里知道刀剑拿在手里是什么滋味呢?可是此刻,他早已顾不上那么多。

      手心被那个匈奴人割开的伤口仿佛裂开般,痛的要握不紧弯刀。可是沈琢死也不松手,喉咙中发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嘶喊的声音。仿佛这样,就能让这大火消失,就能让这惨象隐匿不见。

      忽然之间,战马嘶鸣。

      方才还在肆意杀人放火的匈奴人听到这声音,忽然警觉起来,而后,开始撤退!
      片刻之间,匈奴人全部不见了。

      满脸鲜血的沈琢愣愣抬起头。

      火光中燃着浓浓黑烟,可是却抵挡不住天上明月的光辉。沈琢就这样怔怔的,看着这一队身着银色铠甲的人骑着战马,天神下凡一般奔赴而来。

      原来,是夜巡的踏月骑终于到了。

      沈琢回到皇城时,寒冬已过,正是春光和暖的日子。
      沈三桑在书房中,手边放着一盏茶,赏玩着一盆君子兰。

      沈琢跪在地上,平静地道:“父亲,孩儿要去踏月骑。”

      彼时沈三桑正惬意地饮了一口茶,思考着自己明日的“颂词”该写些什么,乍听到这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沈琢很平静的,却又一字一顿的重复道:“孩儿说,孩儿要去边塞十八城,要去踏月骑。”

      “哐当”一声,沈三桑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他蹭地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语气渐渐转凉:“你说什么?”

      沈琢一字一顿,再一次重复道:“孩儿说,孩儿要去踏月骑,要去边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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