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玻璃碎珍珠

3、贰

　　翌日，太阳出来了。
　　他们是走过去的，所以到达村庄的时候鞋底已经沾满了泥巴。
　　这片区域并不禁飞，但他们是去体察民情的，要有诚意，就不能当不染铅尘的座上宾，否则，就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朝新村位于山脚，地势较低，下暴雨的第一天就被洪水淹了，好在附近巡逻的育才弟子及时用法术将众人救下，将村民和物资转移到高地。
　　所以现在他们面对着的，是几所空房子和外村的居民。
　　程思远叫住一个搬东西的壮年，“你不是下塘村的卖货郎吗？今天不出摊了？”
　　那人放下手里的竹篓，回应道，“我们村子离得近，所以一些年轻力壮的男丁就自发组织来朝新村帮忙了。至于杂货，过两天再卖也没事。”
　　裴负惧拿出户籍阵石：“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报出姓名，裴负惧在阵石投射的影像里将其输入，点击确认，上面自动跳出了对方的相关信息。
　　裴负惧转向程思远，报告道，“王大成，47岁，原是紫徽境内的居民，七年前跟家人一起迁入育才，现居下塘村。他的劳动积分有2716分。”
　　程思远点头，问王大成，“1200分即可求仙问道，你想要加入育才一宗，学习术法吗？”
　　王大成婉言谢绝，他说，“寻仙者要断情绝爱，我只想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做一个普通人。”
　　程思远拧眉。
　　他们宗门并没有这项规定，而且宗内自由恋爱，许悠和严景还成了婚，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裴负惧替他问出口，“此话怎讲？”
　　王大成解释道，“虽然我的积分够了，可我的老婆、我的儿子、我的朋友他们的积分不够啊，有朝一日我成了仙，他们还是凡人，那我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忍受百年孤独吗？”
　　“目前的生活平凡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帮别人也不是为了积分和利益，只是因为我也受过别人的帮助，将这份善意传递下去，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闻言，程思远轻叹，“原来是这样，是我浅薄了。”
　　“哪有，您谦虚了。我们大家这么做，是受育才的风气影响，而这风气，是您破旧立新的规章制度带领起来的。”说完，王大成给他指路，“您是要去看望受灾村民吧，他们都在上坡的帐篷里。”
　　目送村民远走，程思远回头，正好对上裴负惧的眼神。
　　“你……”他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被对方打断。
　　“掌门不去吗？”裴负惧问他，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
　　顿了顿，程思远抬头，“当然要去。”
　　他其实有点担心裴负惧的情绪，因为刚才那人的一番话，或许勾起了他痛苦的回忆。
　　回育才的那天，裴负惧的父母死在了他的面前。
　　事情的起因是他当众揭发亲生父亲的罪行，那个男人自知活不成，想拉上儿子陪葬，母亲为了保护孩子，和那人同归于尽了。
　　母亲一直是裴负惧的软肋。她身为凡人之躯，无法寿终正寝，皆因他父亲用灵气吊着她一条命，只能半生半死地活。
　　对方这么做，一是为了心中长相厮守的私欲，二是借血缘之情控制他，让他这个傀儡掌门替自己做事。
　　“所以，普通人成仙不一定就是好事。”路上，裴负惧忽然开口。
　　“如果可以选的话，你想当个普通人吗？”程思远问。
　　“想啊。”裴负惧淡淡道，“但那是下辈子的事了。”
　　没等程思远说什么，他又抬起手，指着前面，“你看，那是不是育才最大的米商徐老板？”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程思远果然看到一个胖胖的男人站在帐篷前。
　　他身后的推车上，是成袋的大米。
　　而他的身前，是排着队的灾民。
　　程思远走过去，拉住一个排队的小孩。
　　“育才不是发了粮食了吗？你们怎么还要向他买米。”
　　那小孩不认识他，便实话实说了，“仙君们发的粮食只够吃小半月，但洪水把家里的陈米泡坏了，而且，农田也被水淹了，今天秋天恐怕要歉收了。”
　　程思远自知失职，一时语塞。
　　就在他思考该怎么给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时，裴负惧走了过来，“我问过了，大米的价格是一文二两。”
　　对上程思远的目光，他点点头，“没有坐地起价，还比平时便宜了。”
　　程思远：“他什么时候变好心了？”
　　徐老板以前五湖四海漂泊，是专门卖米面粮油的倒爷，经常在紫徽等富饶之地低价购入粮食，再到剑宗等贫寒之地高价售出，虽然很不良心，但是明码标价，同时解决了后者的温饱问题，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但后来徐老板利欲熏心，把有问题的米拿去卖，害得好多人染上了疾病，一时死伤无数。性情莽直、爱憎分明的剑宗将他驱逐出境，并把他的事迹散播出去，结果徐老板成了过街老鼠，没有帮派肯收留。
　　程思远走过去，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米，“听闻这米一文钱二两，徐老板什么时候做起了亏本买卖？”
　　徐老板看着裴负惧掏出一个布袋，把那把米装进去，并未阻止。
　　他从容地抬头，语气不慌不忙，“回掌门，去年是大收之年，稻子又好又便宜，徐某就低价买入了许多，现在就是折价卖出，也有得赚呢。”
　　后面排队的人见队伍不动了，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听闻是掌门来看望村民，大家的脸色都变好不少，气氛也活泼起来。
　　有几个小孩子见了，叽叽喳喳地你一言我一语。
　　“这个哥哥是掌门，那他旁边那个是谁啊，我没见过他。”
　　有一个女孩子答：“很少出门，那一定是掌门哥哥的贤内助吧，我在语文课上看过这个词，说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贤内助，替他料理家务。”
　　“贤内助不是形容女人的吗？”
　　“也不一定吧。反正我哥告诉我，他经常看到一个长得很漂亮、额头上有印记的男子出入掌门的房间。”
　　小孩子声音尖，这些话很容易就传递到前面的人耳朵里。
　　裴负惧装作没听见，问徐老板，“我听说有的米商会回收被洪水泡坏的大米，晒干后掺到好的稻子里，拿出去卖，不知道徐老板听说过这回事没有？”
　　徐老板点点头，“这个嘛，自然是有所耳闻。”
　　裴负惧把那小袋米放在秤盘上称了称，从口袋里掏出几文钱，“那我今天就把这袋米拿回去检测一下，不知道徐老板是否愿意配合。”
　　徐老板收下钱，抬了抬手，“悉听尊便。”
　　交涉结束，裴负惧偏头，却不见掌门踪影。
　　等看热闹的村民重新排好队，他才看见队伍后方，程思远半蹲在一个小女孩面前，女孩手里多了只糖。
　　“吃了糖就不要乱说话了哦。”
　　裴负惧走过去时，只听到了这句话。
　　“你在和她说什么？”
　　“没什么。”程思远站起身，看了眼他手里的检测仪，“大米有问题吗？”
　　“能吃。”裴负惧犹豫了会儿，答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以次充好。”
　　这个监测仪是当初席鸿骏几人制造的，他们走了之后，这东西没有专业的人检修，功能上出了点毛病。
　　“这个价格，就算是次米也无所谓了。”程思远答。
　　只要不是坏米就行。
　　这时，小女孩吃完棒棒糖，指着裴负惧说，“他说你不是贤内助，是他招揽的人才，是很得力的助手。”
　　程思远扶额。
　　“他还说，你法术比他厉害，修为比他高，他能收你做助手，乃‘幸甚至哉’。”
　　“是吗？”裴负惧心神微动，面上却不显。他弯腰摸摸她的脑袋，“可是你掌门哥哥一向巧言令色，他的话，可不能全部当真。”
　　程思远如芒在背。
　　小女孩露出疑惑的神色，“那他说的女子不比男子差，不是只有做贤内助的份，好好学习，好好练功，一样可以成为像他一样厉害的人，这句话也是假的吗？”
　　“不，”裴负惧温柔地教导她，“这句话是对的，你得听。”
　　“嗯嗯，我有好好去学堂哦，只是因为最近下了雨，这两天停课了。”小女孩两颊鼓鼓的，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偷懒！”
　　两人都被她这可爱的模样逗笑了。
　　“真的。”小女孩指着他手里的米，“夫子还教了我们怎么分辨次米和好米。”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
　　接着，不待他们说什么，小女孩已经拉着他们往前走，“你们跟我来。”
　　几人来到一个大水缸面前。
　　小女孩把米洒进去，“次米的重量轻一些，会浮起来。”
　　十秒后，小孩举起手，欢呼道，“是好米！”
　　程思远和裴负惧走近，往缸里看了眼。
　　大米几乎全部沉底了。
　　小女孩转身，脸色的兴奋已经消失，她低下头，又抬头，像个小大人一样，郑重其事地说，“徐老板前天刚来这里的时候，大家也怀疑过他。但是他说，是育才的仙君收留了他，是育才的子民包容了他，所以他一定不会恩将仇报的。”
　　“我相信坏人可以变成好人。”她仰着头，眼睛亮亮的。
　　“哥哥们，你们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