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雾行》春日薄荷

1、第 1 章

　　圆月未落，寂静的四合山上，黑衣少女提一柄长剑，在北峰的练武场，于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一招一式十分标准，带着习武者独有的肃杀。然而，这份“肃杀”中，却少了内力激发的力道。

　　仔细听，女子口中念念有词，但语言不连贯，皆为两个字、两个字地说。

　　女子名唤李熹微，乃四合派排行最末的小师妹。

　　在以口诀越长内力越强的时代，像她这般言语不畅之人，若是生在达官显贵之家，小心呵护，一生便也顺遂。

　　偏她是个被遗弃的孤儿，从那一刻起，便注定在这世间沉浮，小心翼翼地活。

　　幸而被四合派掌门姜愈捡了回来，还教她武功，才能无病无灾长到十七岁。

　　经历了幼年的颠沛流离，李熹微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天亮前便起，天黑才回，十余年来始终如此。

　　若论招式，一众师兄师姐皆不如她，可真要打起来，以她念口决的熟练度，怕是打不过七岁小儿。

　　练完一套剑法，天已泛白。

　　厨房蒸的包子恰好熟了，飘出阵阵香味儿，李熹微收起佩剑，开始享用她的早膳。

　　四合山由东、南、西、北各一座山合抱得名。

　　师父嫌弃师兄师姐练功太过吵闹，便打发他们去另外三山独居。她则留在北峰，住在第二高峰处。

　　太阳很快升起，李熹微坐在高处，俯瞰着山下被金色覆盖的热闹的城镇，开始怀念游历许久的师父和师兄师姐。

　　她武功不济，纵然身法出神入化，师父还是不允她下山，只说自有机缘。

　　如此，她便独自一人留在了四合山。

　　碗里的包子很快就没了，李熹微将水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前往四合山的中央练习身法。

　　师父教授的身法较为特殊，不需要口诀便能运用。故而她在身法上苦下功夫。

　　东、南、西、北四峰之间，山脚和部分山腰山体相接，高处均由手臂粗的铁链穿插错落相连，好教峰与峰之间能快速响应。

　　李熹微施展身法，从山上一跃而起，脚步轻盈，横跨两峰只轻轻借了铁链两处力，远远望去如云中仙子一般。

　　她刚从北峰飞到东峰，便看见师门特有的寻香鸽从远处而来。

　　李熹微拔下头上的簪子，寻香鸽在她头顶盘桓一阵后，落在了簪子上。

　　李熹微从荷包里摸出鸟食喂给寻香鸽，便取了信细细观看。

　　来信是师父的笔记，前面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最近的游历见闻，末尾才表明真正来意——她新收的徒弟许知行要来四合山，让李熹微多加关照。

　　做了多年的小师妹，冷不丁来了个小师弟，让她颇为期待。也不知这师弟武功如何？

　　刚起念头，李熹微自嘲一笑，这世间能比她还武功不济的人可谓没有，就连结巴都有一套自己的功法。

　　寻香鸽的速度不算快，她刚收到信，想必师弟不日就要到达山脚四合镇。

　　不急于一时半会，李熹微又练了半日，才去收拾师弟住的客房。

　　师父信中言道，这位师弟出身富贵人家，衣食住行都有讲究，切勿拿陈年旧货敷衍之。

　　客房就在她房间的隔壁，平日里常打扫 ，倒也干净整洁。该归置的物品，她都从师父的住处取了来，擦干净再摆上。

　　要不说师父了解她呢。若不单独嘱咐，恐怕这客房里仅会添置一床半旧不新的被褥。

　　想花她手上的银子，可没那么容易。

　　只是有些物品，还需下山购置。

　　今日恰逢四合镇集会，李熹微假意纠结一会儿，便换下黑色劲装，着一身青绿色衣衫，前往四合镇。

　　天色欲晚，集会沿街的道路陆陆续续支起摊子。许是天未暗，游玩的人不多。

　　李熹微此行，除了购置师弟所用的物品，还有一项重要的事，便是拜托客栈掌柜帮个忙。

　　她每隔十天半月便要下山采买，此间用膳都在客栈，与客栈掌柜有几分熟识。

　　李熹微要了一碟糕点，又递给掌柜的一张纸，上面写有请求帮忙的内容，似是怕掌柜的不应，还睁大水汪汪的桃花眼，带着人畜无害的笑意，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掌柜的哪里招架得住，只说帮忙留意。

　　李熹微目的达成，笑盈盈地冲掌柜道谢，提着用油纸包好的糕点，离开客栈。

　　转身时，裙摆随着转动幅度微微扬起，露出腰间挂着的银色镂空香囊。

　　二楼里，有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出了客栈大门，外面已然暗了下来。街道两旁挂着的灯笼悉数点亮，通明如昼。

　　街上游玩的人逐渐增多，李熹微混入其中，一路闲逛，来到了卖面具的摊位前。

　　她挑了一个绘满桃花的半遮面，刚踏出两步，就和路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着一袭白衣，头发用玉簪束起，脸戴狐狸面具。

　　李熹微抬眼，面前之人颀长挺拔，轮廓隐藏在面具之下，身后背着用黑色兽皮裹住的长条状武器。

　　“抱歉。”她以为不过是拥挤街头的一个小插曲，下意识道歉，便要绕过他。

　　“姑娘，弄坏别人的玉佩，道歉就想走？”

　　几乎是白衣男子出声的同时，一道无法挣脱的力量禁锢了李熹微的手臂。

　　李熹微回眸，顺着白衣男子的视线，看到他脚下摔得七零八落的玉佩。碎落的玉石，难掩温润光泽。

　　李熹微清楚，如此成色，即便把四合山掏空，也是赔不起的。她换上惊慌失措的表情，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塞给白衣男子，假装是男女授受不亲，打算浑水摸鱼挣脱他，然后逃之夭夭。

　　以她的身法，又熟悉周遭地势，甩掉此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白衣男子却不给李熹微逃跑的机会，把她朝身前一带，低头望进她的眼眸，“姑娘的桃花面具和桃花眼煞是好看，只是若想逃，却是万万不能的。”

　　“我，没有。”李熹微有瞬间被看穿的尴尬，面上却轻轻眨眼，依旧保持着纯真的神色，制造迷惑假象。

　　白衣男子并不上当，握住李熹微的手，一路向上，将面具慢慢覆在她的面上，随后揽住她的腰，威胁又带有蛊惑意味地让她自己系上带子。

　　敌我实力悬殊，李熹微不得不隐忍，照他的意思办。

　　白衣男子却得寸进尺，捏了她的下巴轻轻摩挲。

　　绕是李熹微这般厚脸皮，也红了脸。

　　白衣男子似是摸够了，缓缓凑进，仿佛就要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轻薄于她。

　　李熹微想扭头，却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衣男子的脸慢慢放大。

　　正当李熹微以为逃不过闭眼之时，白衣男子却转了个方向，贴在她耳边，“姑娘若是赔不上，不如用其他东西来换。”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又逢月下灯前，本应是旖旎之景，李熹微陡然生出一丝警觉，但不忘保持伪装。

　　“何物？”

　　她的嗓音干净清澈，俨然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话里却藏着引出真正目的的钩子。

　　白衣男子也在试探李熹微，一番交锋，除了摸清她并无内力外，别的一概不明。

　　他没有立即回答。赔偿之物需要些时间考量，也算合理。

　　此时，人群突然爆发骚乱，人流全都涌向二人所在的方向。

　　有那等反应快的，想跃上街道旁的房顶，却被其他人或求生或借力给拽了下去。

　　这是逃跑的好时机。李熹微趁白衣男子视线转移的机会，挣开环在腰上的手，同街上的其他人一般，往上一跃。

　　计划并不如李熹微想象的那么完美，她离地不过一尺，便被白衣男子再次抓住手腕。

　　局面更加混乱，她来不及思考，手上用力，把白衣男子一同带上房顶。仓促间，还看到他用暗器击退了那些想来拽他的人。

　　暂时脱离危险，李熹微站在高处去寻那混乱的源头，原是有人并排骑行。

　　为首那人约莫二十出头，一边策马，一边拿着鞭子驱赶马匹周围的人群，他身后跟着的人也有学有样。

　　李熹微可以肯定，如果激发内力不用念口诀，她听到的一定是兴奋的笑声，但现在这种兴奋地念口诀也没好到哪去。有种张扬的残忍。

　　“他是谁，为何能如此嚣张？其他人又为何不做反抗？”

　　显然白衣男子也看到了策马一幕，发出疑问。

　　李熹微惊讶于他并不知道策马人的真实身份，开始揣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建。”李熹微故意放缓说话速度，以此加深判断。

　　“据我所知，赵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白衣男子眼含审视，仿佛在说：你继续编。

　　他一开口，李熹微就确认了是朝廷的人。知道赵家情况却没见过本人的，除了朝廷的人别无其他答案，毕竟整个武林都在这位赵盟主的把控之中。

　　如果他真是朝廷中人，玉佩一事就有些麻烦了。还是赶紧糊弄过去为好。李熹微眼睛都不眨，装作被抢白的模样，又默默地补上“之子”这两个字。

　　白衣男子并未轻易相信，而是微眯双眼，紧紧盯着李熹微的眼睛。

　　李熹微说的实话，自是稳得住，大大方方回望。直到她的眼睛都快瞪酸了，白衣男子才错开视线。

　　“不如我们去会会他。”

　　白衣男子改抓为握，与李熹微十指相扣。

　　被一只骨肉匀称的手握住，李熹微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她还没来得及感叹第一次跟男人握手，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赵建之子——赵炎。

　　李熹微与白衣男子错开半身距离，看着他似乎想掏出背后那把武器，都握住武器手柄了，又改了主意，辗转腾挪间，她头上的发簪便到了他手上。

　　白衣男子手持发簪，以雷霆之势直指赵炎面门，意图当场取他性命。

　　这人怕不是疯了，敢当街杀武林盟主的独子！李熹微庆幸自己戴了面具，否则以赵建的为人，恐怕要将她碎尸万段。

　　杀意如此明显，赵炎一行急忙勒马。两旁的护法皆拍马而起，拿出武器迎了上去。

　　簪子寸短，李熹微以为白衣男子会避其锋芒，转道而行。哪知他按照既定的目标前行，完全忘了还有一个她！

　　眼看就要撞上对方的武器，李熹微抽出藏在腰间的短刀抵御，又两个字、两个字地念口诀。无论武力差距多么悬殊，她都得试一试！

　　兵刃相接那一刻，发出铮鸣，李熹微感到一股内力涌入，随后凝聚在刀尖，将那护法击退数米。

　　好险！李熹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还算这人有良心，借了她些内力，否则对方的刀就要划过她的脖子。

　　但她高兴不起来。白衣男子轻易突破了另一边的防线，直袭赵炎。

　　左右护法武功虽不是绝顶，但也超出常人颇多。赵炎以为能轻松拦下李熹微二人，便没有再做打算。哪知一眨眼的功夫，竟到了他面前。他慌忙下腰，紧贴在马背，躲过一劫。

　　李熹微和白衣男子见状，一左一右默契地踩着赵炎肩膀借力，飞上屋顶。

　　李熹微想拉着白衣男子逃跑，他却不为所动。

　　如今的盟主虽说自诩谦谦君子，面上也的确如是，但他的独子带着手下强抢民女、霸占田地，可谓是无恶不作。赵建嘴上说管教了，那赵炎不出三月就故态复萌。因此，江湖中人多忍着赵炎，就怕哪天被他盯上。

　　李熹微还悄悄打听过，那些个去赵建那告状的人家，几个月后便销声匿迹。

　　照李熹微的观点，赵家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敢触了霉头，但又向他解释不楚，只能慢慢说道：“远离，赵家，他们，杀人。”

　　白衣男子这才发现李熹微似是语言不便。他无所顾忌，想什么就问什么。

　　李熹微也不避讳既定事实，便老老实实点头。

　　李熹微乖巧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白衣男子不自主地勾唇浅笑。

　　游玩的人皆会武，能嗅到几分危险气息。有人出头，自是免不了一场恶战，早就脚底抹油溜了。

　　一时间，整个集会就只剩下李熹微白衣男子二人和赵炎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