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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章 解铃 ...


  •   连着几天,江云载都没有睡好。

      林水喜的葬礼很快办完,母亲又恢复了往日的恬静,没有抓住那晚的事不放,也没说他的不是。

      和传统的农村妇女不同,林写意是一个极少说教的家长,江云载幼时曾听外婆说过,母亲少女时学习非常刻苦,家庭经济所迫不得不辍学外出讨生活,哭了几夜,也接受了江云载外公外婆的决定。

      在省城,她从洗头小工做起,眼明手快,学会了理发手艺,并不断钻研深造,直到独当一面。母亲常说,传言最不可靠,通过其他人的嘴巴认识一个人,可能会因为武断对对方造成伤害。要亲身去体会和对方的相处,方能建立起正确的印象。

      开明和大度使得她朋友众多,在大城市生活,她如鱼得水。若不是为了完成外公外婆的遗愿,守住和重建这个老家,等待林水喜有朝一日能回来,她不会被困在笼中那么多年。

      冷空气南下,江云载听着风尖利的呼啸,脑海一直回荡着母亲说的那些话,以及林水喜去世前吐露的秘密。

      悔意扎下的种子早已发芽,只不过他避如蛇蝎,直到那晚过后才发觉,他带着荆棘的话语有多愚蠢。他想起林清嘉跌坐于地时可怜兮兮的脸,递帛金的手足无措,和再早一点,有些胡搅蛮缠,企图接近他的那份过度相信的天真。

      在玛仕岛,他半梦半醒间感受到脸颊的湿意,林清嘉的手和嘴唇抖得不成样子,连呼出的气息都不敢有,江云载震惊之余,更恐惧自己无法打心眼底排斥这个吻,或者睁开眼睛马上推开身边的人。

      白一行和蚁英的到来催化了他的焦虑。江云载无法说服自己,两个男性之间产生喜欢的感情,在他的认知里就像相同的磁极能够相吸一样荒谬绝伦。林清嘉一直把他想得太好,而他没有考虑过林清嘉的感受,以至于匆匆逃出帝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划清界限。

      林清嘉回去哭没哭,心里会有多难受?来喂猫见到面那天,他想说什么?为什么不敢再看他一眼,不论在家还是在学校?

      江云载茫然地在暗中睁着眼,在一个个问题间盘桓,越接近答案,那寒潮越肆意侵袭,从头到脚犹如冰水浇透,冷得刺心。

      他回学校上学,在教室远远望见坐在他对角线的林清嘉,意识到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说话了。

      林清嘉比江云载想象中的要受欢迎,即便初来乍到被处处针对,一年多的相处,同学们早已不在意林清嘉的奇怪身份,他成绩优秀,待人真诚不设防,加上语言天赋极好,本地话能听会说,不知不觉已被集体接纳。坐在前几排,课间找他问问题、邀他出去玩的人络绎不绝,他也适时接受,没再忸怩。

      但林清嘉还是和最初结识的几个人走得最近,除了江云载。他与倪谛冬比从前更加亲密,两颗头颅说话间都要靠在一起。江云载不知道林清嘉喜不喜欢女孩子,即使看起来是女生单方面的示好,隔着较远的距离,江云载的心都先于林清嘉的回应惊跳起来——渴望他直白地拒绝,又担忧他照单全收。

      如坐针毡了几天,江云载熬至下课铃响,缓缓绕到前排,林清嘉课桌上铺满了试卷、草稿纸和练习册,正手忙脚乱地收拾。

      “我帮你收吧?”江云载在他的课桌旁,像一尊雕像般站定了。以往林清嘉不擅长收纳课本与文具,江云载看不下去他放得乱糟糟,经常代劳,他也乐得清闲。

      林清嘉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眼神,小声对等待她的倪谛冬说“你先走”,手上却没停下来。

      江云载感觉倪谛冬神气地瞪了自己一眼,拎着书包和涂山鹰走向教室前门。

      他俯身看着林清嘉不得章法地把一堆卷子胡乱卷起,毛衣后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江云载的手刚伸过去,门口就跳进一个高瘦的身影。

      “走啊,清嘉!我阿嫲说今天到我家吃晚饭!”

      江云载看到了一个针刺出来似的,非常讨人嫌的酒窝。石佛添像完全没发现他,径直摁住了林清嘉的手:“怎么这么慢,我替你收拾,赶紧的,回去太晚又冷又饿,菜还要凉了。”

      林清嘉没什么避讳地说:“这两本错题集是你和你哥的,我在原题目下面加了易错点剖析,你们拿回去看吧。”

      “行啊。”石佛添接过两本册子,又迅速把林清嘉剩下的东西塞到书包里,直接揽过他的肩“走走走!今晚吃猪肚鸡,你最喜欢的!”

      人群走空的走廊里,石佛添大大咧咧唱起了歌,有些跑调,但声音很高很响亮:“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顶着大风,江云载走到车棚,前面三个人有说有笑地骑向校门口,林清嘉被两兄弟簇拥着,笑脸暖融融的,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一个无聊插曲,踏出教室门便不必在意。

      江云载突然理解了以前林清嘉失落时,看向他的委委屈屈的眼神。只不过此时此地,他的失落如同摇落的树叶,寒风暮色中飘散一地,没有聚点,也无从捡拾。他一路尾随,存在感非常明显,前方的人却一次也未曾回头。

      此后,他像个跟踪狂那样,时刻关注林清嘉的动向,放学打铃的第一秒就抢先到车棚取车。

      林清嘉每天和石佛好两兄弟一起回去,偶尔也与倪谛冬同行一段,石佛好和石佛添成了初三一班的影子人物,串门混得脸熟。

      江云载不在乎这对双胞胎每天往一班教室跑,却讨厌他们和林清嘉之间自成结界。明明是林清嘉先说和江云载最要好,这难道不是朝三暮四,出尔反尔么?

      元旦假前最后一个上学日,下午下了课,江云载依旧怀着迟来的郁结,在后方把单车踩出火星子。

      快到泉流中学与镇中心主街的分岔口,前面三个人像作过约定,石佛好和石佛添左拐去了文具店,林清嘉则独自往右骑行。江云载心中一动,放慢了速度,不远不近跟着。

      下午五点一过,温度便急剧下降,天气还没回暖,空气十分干燥,像许多拉紧的细线刮擦人的脸颊。林清嘉车速不疾不徐,经过下墟的几家牛肉店铺面,并未朝柑橘园的方向去,直接进了八角楼的大门。

      冬季的八角楼更萧瑟了,门口到玻璃厂中间的小院长了野草,全部干枯黄变,几株病树了无生机,灰白焦黄的叶子卷着边坠到草丛里,映着左秃一块右秃一块的黄沙地面。

      江云载没有进门,靠着院子的水泥外墙停下了。

      林清嘉停好车,没有进玻璃厂,在院子深处的西北角找了块空地,拉开书包,抽出几张纸和一只打火机,点燃了丢在黄沙地上。

      火舌细细舔着纸边,江云载见他拿出一个本子,明黄封面,发现那是林清嘉为他做的某一个错题集。当时林清嘉特意挑了鲜艳的黄色,在江云载面前说很适合,不准他买其他颜色。江云载脸色渐渐凝固了。

      林清嘉用力但毫无章法地撕扯着错题本,碎纸接连不断投到火堆里。封面塑过胶,可能比较难撕,他大力扯了几下,没有完全扯碎,本子不慎脱手,瞬间被火苗包围。

      林清嘉愕然呆立了片刻,手伸到书包里摸到某一个东西,突然蹲下身,呜呜地哭,是那种被揪住的小狗般茫然的呜咽。

      江云载实在是忍不了,走上前去。

      由于背对着他,林清嘉没有发觉。走了几步,江云载看清了那是他刻的木头小猫,被林清嘉紧紧攥在手中,又贴到脸上,玩偶被泪水沾湿了一块。林清嘉踌躇不多时,发狠了一样,把猫的玩偶丢进去,又马上产生了悔意,手要往火堆里摸,放纵小声的抽噎滑向尽情的哭泣。

      在他感觉到烫之前,手腕被人握住了。

      林清嘉隔着湿糊的视线辨认了几秒,推了对方一把,根本没推动。

      江云载把他从火堆边拉远,林清嘉书包掉下来更多纸片,两人同时低头看,是去澄市之前做的旅游笔记,还有两人一起学习,林清嘉无聊时写给江云载的诸多画着鬼脸,写着乱七八糟对话的纸条。

      江云载对他这种毁尸灭迹行为非常无语,脸黑得像锅底:“我他妈是死了吗你用得着全烧了?”

      林清嘉伤心到了极点,口不择言:“我烧点东西怎么了,你不喜欢我,那么讨厌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林清嘉受到了鼓励似的,不管江云载阴晴不定的脸色,自顾自说下去:“不是让我滚远点吗?我滚了,想滚哪滚哪,一个人呆着不犯法吧?偷偷跟踪我干嘛,你也有病?同性恋会传染?”

      说着,他把手腕从江云载手里抽出来,脚下一趔趄,踢翻了刚开始点火时用来助燃的树叶堆。

      干叶子碰着火,瞬间旺旺地烧起来,点着了附近成片倒伏的枯草,在两个人失神的几十秒里,火势迅速蔓延。

      林清嘉懵了。江云载率先反应过来,把人拖到院子门边按住,又冲进玻璃厂。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消防栓,林清嘉也慌了,以为江云载真的发疯,想进去找他,却见他从里面拎出两个大水箱,对着火焰底部泼洒一通,又跑到八角楼对面的池子打满了水,飞速回去灭火。

      幸好枯草并没长满整个院子,因此没烧多久,在一个黄沙坑旁边,火被彻底扑灭了。

      江云载把水箱往地上一丢,靠在一棵瘦弱的树上喘气。林清嘉有些狼狈,犹豫片刻,也走过去。

      院子黑糊糊烧了一大片,水湿了灰和黄沙,把地面弄得更难看了。林清嘉看着江云载,摸不准那眼神是不是对他闯祸的谴责。

      他盯着湿了的灰堆,好些黄黑纸片破碎扭曲,还没烧净。林清嘉把手放进灰烬里掏挖,想找那个木头小猫,还没搜寻到目标,人就被拉到了一个怀里。

      有人气呼呼又恶狠狠地问他:“又要干什么?”

      然而不等他回答,也没法拉开距离,占了理的人贴住了他的嘴唇。

      林清嘉的理智刚刚回笼,又被嘴唇上的热意烧成一锅粥。他推了江云载一把,这次推开了。

      林清嘉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你中邪了?”

      江云载比他磊落很多,直视他的双眼:“没有。对不起,对你说了那些话,都是我的问题。以前是我有偏见,以后不会了。”

      林清嘉摸不着头脑,昏昏然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企图为江云载开脱:“如果是阿姨逼迫你来道歉,其实不用。后来我上BBS和人聊过了,他们说这是文化差异。所以你不喜欢我也很正常……”

      他脸上还留有泪痕的干印,扁了扁嘴,脸颊鼓起,像只无辜的小鸭,瞪了江云载一眼:“不过有一点还是要澄清一下,我不是见谁都乱来,遇到你之前,我很纯洁的好吗。”

      江云载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带着歉意说:“没有不喜欢你。也没人逼我说这些,是一时之间没想明白,不该让你伤心的。”

      林清嘉觉得自己太没骨气了,即使江云载极有可能下一秒又翻脸,承认只是耍着他玩,他也像中咒一般,眼看自己的灵魂缓缓飘离头顶,幽幽地追问:“可我是男的。你也喜欢男生?”

      林清嘉怀疑喉咙里的声音不是自己的,但那又确确实实是他的心里话。江云载很轻地展臂圈住他,想了想,宛如放下了什么负担,坦然地笑了。

      日暮最后一点霞光映着那张英气的脸,林清嘉在剧烈的心跳中依然准确捕捉到了他的回答:“我可能只喜欢一个男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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