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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色泛白,正值细雨过后,远山绵云连绕,春和景明,将残日光影尽入池柳。
      古道之上,一辆装潢质朴的马车滚滚向前。前舆上,身着灰白短打的侍女青青掀起锦布织成的门帘,冲着车厢里头轻唤:“小姐,快到主家老宅了。”

      车厢占地不过数平方尺,内里却别有洞天,鸳枕膝靠样样俱全。
      雕琢山雀的别致手炉内燃着支鄯香。撩绕烟雾后,姜映诺外披着金红斗篷、内罩银白对襟褂子,闻言微微点头,合上了手中账本。

      自姜映诺重生回来已有一月有余。
      上一世,出身商贾之家的她依父母媒妁之言,嫁给了魏国公府顾家三公子顾远宗。谁知侯府看似光鲜,实则早早财尽金散,连累姜家生意也一落千丈。可顾家唯好弄权,又自大蠢笨,不到十年光景,姜家便被连累到朝廷倾轧中,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姜映诺敛下一双秋水般的眉眼。这一世,她重生回到了说亲嫁人以前,家业尚且没有被他人侵吞之时。
      她怎么也不能再任由母亲小人所惑,陷姜家于此等困境。

      届时只待年后运河通商,她亟整装南下,改海运为河运,以南北通商牟利,首先便要把他俩人从母亲手里诱骗借走的家业一一收回。

      车马停靠,姜映诺挥手阻了仆从通报,独身提着账本,挽起纱衾,直往前厅去。

      侍女青青正待拉门,姜映诺挥手制止,只在门口侧耳倾听。

      门内,一道粗粝的男声恳切道:
      “亲姐,咱们一母同胞,映诺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怎会诓你?士农工商,商为最贱,她能得世家青眼已万幸,更别说还是当正妻。若是没贾哥儿密友牵线搭桥,这好姻缘怎轮得到咱家头上。”

      听到这个声音,姜映诺不禁攥紧了手指。她认出这话说的人,乃是她的舅舅薛长平。

      姜家本世代以河运为生,却因前朝旧故当今御令,禁了民商入海的渠道,由此被断绝了家业。姜父因此一病不起,五年前撒手人寰,家道一夜中落,可从不见薛长平来接济一二。
      直至三年前,姜母薛悠文改旧船为画舫,以魏晋风格装点上下,仿六朝遗迹,引得京中人交口称赞,风潮涌现,才得以起死回生,是当今姜家说一不二的主人,她的弟弟薛长平却像嗅见了味的狗一样,攀附上来。

      上一世,收了世家好处,暗地里背着她,企图说服母亲将她嫁与世家的,正是薛长平及其子薛贾。

      薛长平的话和前世一般无二,听在姜映诺耳中像是刀割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心情平复,方才好整以暇推开门。

      她扫过前厅布置,只见薛悠文坐在正中太师椅上。下首坐着薛长平及薛贾。
      薛悠文身着银灰锦直裰,脸上略有倦容。她今年四十有五,前些年又操劳过甚,身衰体弱,却又担忧独女无人支撑,便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薛长平。

      她怜惜手足,几月前将画舫‘长虹’交予薛长平及其子薛贾经营,意思就是念在这份血脉亲情之上,盼着两人日后照拂姜映诺一二。
      却怎知两人不过花言巧语,故弄玄虚,全然不懂经营,害得姜家亏损大笔。在姜映诺出嫁后,他们竟还将薛悠文赶出家门,彻底侵吞姜家产业。

      姜映诺甫一进来,薛家父子便敛了声,显然是不想在她面前议论婚事,才挑了这个她本在外做生意的日子上门。
      薛悠文心善耳根软,先说服了她,哪里还用得着姜映诺作声?
      却又不曾想她竟倏尔折返,打乱二人说服薛悠文的计划,一时收不住脸上的谄媚之色,脸色也颇为难看。

      姜映诺却好似没瞧见一般,眼神微微扫过二人,方才坐下,同母亲打了招呼。

      不多时,便听薛长平定了定神,又道:“亲姐,这花灯节就要到了,贾哥儿近来为画舫一事,是急得寝食难安。你也知晓,这装点修缮本就是无底洞,五千两银子怎来得及?”
      花灯节是当朝佳节,等同中秋元宵,届时京中喜气洋洋,京城众人出门游街喜乐,正是画舫赚钱之时。

      姜映诺一听便知,这两人是上门来空手要钱了。

      画舫这生意不同其他,不似花店、茶楼这种一年四季都能细水长流的营生,反倒是在年中张灯结彩的节日里日进斗金。除此以外,平日里画舫就是个吞金洞,修复、装横、保养,无一不烧钱。
      虽然姜家也置办了些产业,但到底家底比不得江南商户,主要还是靠着画舫收入维生。

      薛悠文在生意事上一向雷厉风行,却颇为怜惜手足,甚少怀疑薛长平。但姜映诺却对这二人无甚滤镜,又心思敏锐,细数数月账本,一下便察觉了不对。

      姜映诺心中冷笑一声。
      她正愁着怎么开口找母亲要一艘画舫,这两人就送上门来。

      不等薛悠文开口,她率先掀开账本,问道:“往年四千两足以,今年怎么不够?”

      薛贾大大咧咧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懂什么,我可有的是人脉,打听到今年京中纨绔喜好,那可是靡靡奢风,耗钱得很,一旦做成,花灯节上乍一亮相,几年内'长虹'便是权贵销金窟,何愁赚不到钱?”

      姜映诺道:“可我对了对账本,你报说用了江南黎庄双面织锦二十匹以作装饰,可我去船上看了,分明用的是灰白粗麻布。前者价比黄金,后者不过几文铜钱就能买到,却敢报前者的账。也不知余下银两,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你懂什么!”薛贾张口便驳,“你可知我同那些公子哥打点联络要花多少钱么?”

      姜映诺不理他。转向薛悠文道:“母亲,我知你信得过自家人,可生意上的事到底还是能者居之。女儿前些日子拿的店铺早已营收过百两,为何表哥能拿画舫,我却不能?”
      自一月前她重生回来,便一反常态地朝母亲讨了几间脂粉铺子,当时还被薛贾屡次笑她不自量力,却不想最后竟真能把小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

      姜映诺眼神微微扫过薛贾,只见他额头渗出细细冷汗。
      前几日她便将成果细细与薛悠文核对过,少说也赚了四五百两,等的就是今日图穷匕见。
      一边是代理家业却中规中矩的外甥,另一边是方才及笄却已崭露头角锋芒毕露的女儿。姜映诺要的就是借今日一事,彰示薛贾不堪重任,往后再慢慢向着薛悠文揭穿这父子二人的嘴脸。

      薛悠文抬手翻了翻账本,脸色愈发难看,问道:“姜氏画舫以质扬名,这可是败坏口碑的大事。贾哥儿,此事当真?”

      薛贾正欲开口辩驳,却被薛长平拦住,一脸陪笑:“这事儿定是哪个手下贪了东西,贾哥儿也是无甚经验,才着了道。这样,我做主掏钱,把这些织锦换上,今个算贾哥儿治下不严。”

      说完,他又一脸关切,转向姜映诺道:“家中现有四艘画舫,然体制不过适中,离花灯节尚有一月,却早已开始布置,若是你讨去,又要重修,怕是误了时辰。前些日子,我又替亲姐收了一艘前朝出海过的官家海船,名为‘明空’,可比从前画舫大上一半,不若就拿给你练练手?”

      姜映诺沉吟片刻。她知晓舅舅不过看起和善,心里怕不是在笑她蠢。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从一艘破船修画舫,可比在原本画舫上翻陈出新,要耗时耗力的多。他欲欺她不懂,以为画舫越大越好,要把这烂摊子甩给她。

      “行啊,”她沉思片刻,依旧答应下来,顿了顿,又故意撇了薛贾一眼,“我倒不会像有些人,生意还没做起来,就亏空了五千两。”

      薛贾闻言,忍不住讥言嘲讽道:“画舫生意可和几间小小的脂粉铺子不同,我手上可有消息人脉,必能装得盆满钵满,抵得上表妹亏的窟窿。”

      姜映诺等的就是这句话,继续激他:“那表哥不若和我赌一赌,看看谁能在花灯节上独占鳌头,如何?”

      薛长平一个不注意,没拦住薛贾冷笑一声,答应下来:“行啊,一个月以后,你要是赚得没我一半多,就收拾行李给我嫁出去,永远别再管家里生意!”

      “薛贾。”薛悠文沉声道,“我只是让你代理家业。”

      薛贾闻声,自知失言,登时一个战栗,不敢再说。

      “家业难攒,贾哥儿往日不可再犯。”薛悠文叹了口气道:“映诺既然有心,那便如此。”
      随即又吩咐心腹手下掏来几张银票给她:“你头回做这营生,不懂的地方尽可问温俞。新收来的海船要多花点心思,修修桅杆船甲,改头换面一番,比寻常画舫多费些钱。你若是缺了银两,只管和娘说。”
      温俞是个二十一岁的干练姑娘,正是薛悠文心腹。

      姜映诺应下了。她见好就收,心中叹息,母亲尚且对一母同胞的手足念有旧情,否则她也不必如此迂回。她又同母亲商量了几句,告辞离开,携侍女往京郊去。

      京郊上游,梁坊船坞。

      侍女青青见了薛长平淘来的船,大惊失色道:“这船破成这样,能做画舫?是不是弄错了?”

      “明空”长有二十五丈,宽有十二丈,是能入淮河的最大形制,但却陈旧不堪,几处房帏濒临倒塌,甲板约莫有三十几处断缺裂口。

      姜映诺叹息道:“我舅舅肯给我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他定是觉得我吃了大亏,才愿把这东西给我。”

      青青年纪尚小,性格天真烂漫,一向跟着小姐在闺中服侍,何尝见过这等无耻行径,气得涨红了脸,替她打抱不平:“小姐去同夫人告状吧!就算是亲舅舅,也不能收这种破烂回来糊弄人啊!”

      “倒也没那么坏。这船龙骨桅杆用的是千年乔木,俱是完好,又抗水沙腐蚀,和家里头那些普通海运船不可同日而语,若是修缮好,撑个五六十年都不成问题。”姜映诺柔声安抚她,“做生意不能只看一时小利,还得从长计较。”

      青青平复了心情,又道:“还是小姐懂得多。”

      姜映诺但笑不语,只抬头望着‘明空’号,心中不由惋惜。

      薛长平父子都是一丘之貉,只不过薛长平比起儿子来,偷钱时要仔细得多,仗着母亲体弱不能亲自巡察,偷工减料、改头换面都是家常便饭。修缮明空号实则用不到三千两即可,却因薛长平不懂生意,又从不监工,只在做账上动心思,白白耽误明空号许久。

      不过,薛长平父子一贯巧舌如簧,薛悠文对血脉至亲又一向心慈手软,就算她赢了花灯节,母亲也未必肯为了钱财,舍下自己亲弟弟。年后便是运河通商,她要把家业掌握手中,切不可被小人干扰,错过时机。

      姜映诺吩咐青青道:“你去同茶楼里说书人讲,就说姜家表兄妹为争花灯节画舫一事,兄妹阋墙。我母亲难为,只得一人一艘,可表哥步步紧逼,要求营收低者不得再与生意,而我迫不得已,只能应下。”

      青青听后,思来想去,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姐,为何要这样说?这不算是家丑外扬么?”

      姜映诺并不回答,只说:“你去做便是了。”

      姜映诺仰头,看着明空号褐灰色暗淡无光的船身,心里暗自下了决定。
      上一世薛家父子败光家财,又将母亲赶出家,无情无义,只怪母亲一心从商,从未提防。这一次,她要亲眼让薛悠文看看,她所护的血脉至亲,究竟能对她的亲女儿做出什么事来,好叫她彻底断了把家业交予薛长平父子打理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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