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见青山》林钟汤汤

4、颜氏

　　屋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言青云的目光游走在那一壁高高的书架上，听着何楚低沉的声音诉说着。
　　“那么，事发当日，你们抵达东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何楚皱眉，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她十分不解，他摇头，是指的什么呢，什么都发生，还是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的事情。
　　只听他继续说道：“当夜宵禁之后，我们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东宫，当时的东宫犹如铜墙铁壁，我们并不敢大意，青川公子事先叮嘱我们只取天子印，若遇强敌，不可强攻，切不可暴露身份。于是我们选择从最偏僻的东宫北门进去，一路出奇的顺畅，整个东宫一片死寂沉沉，连守卫的士兵也不见，当时我就奇怪，襄王围城，即便缩减了东宫内监宫女，但是看押先太子的人一定不少才对，等到我们全部进入内殿，才发现东宫无人。”
　　“东宫无人？”
　　“嗯，一个人也没有，整个东宫犹如一座空城，四处漆黑一片，连灯都没有，空空如也，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那里呆过。”
　　言青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匪夷所思的情况，秀眉微蹙，问道：“会不会是你们找错了地方，先太子并不是囚困在那里？”
　　何楚已经站了起来，背着手边走边回忆道：“不太可能，白日里我们还确认过太子所困之地就是东宫，四处宫门每一处都被严防死守着，至少配了三个以上的守卫士兵。”
　　“可是一夜之间，不，仅仅只是几个时辰之后东宫的人就不翼而飞了？”
　　“而且，是那么多人！”
　　何楚又摇了摇头道：“我当时也觉得蹊跷，甚至怀疑是不是我们要来东宫的消息早被泄露出去，对方已经做了局正等着我们攻入，好将我们一网打尽，可是我们进去后，并没有任何埋伏，我们找遍了东宫，没有见到人也没有找到国印。”
　　“那……是否东宫还有什么密室之类的呢？”
　　何楚摇了摇头道：“我们在先太子的书房寝居重点查找，可是也没什么发现，整个东宫空无一物，也没有发现密道机关。眼看天将拂晓将至，青川公子传令我等先撤回驻地。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先太子薨世于东宫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金陵城，当时襄王的叛军还在城里，百姓不敢大肆吊唁，不少街巷之中还隐隐传出哀哭声。”
　　“这么说，先太子死的时候，按理，你们当时就在东宫？”
　　“是的。青川公子也觉得可疑，当夜他又独自冒险一探，直到他亲眼见着了先太子和太子妃的灵柩就停在了东宫正厅，才确信先太子已薨。”
　　“那青川师兄见着的是灵柩还有先太子的尸身吗？”
　　“当日，公子回来后只告诉我们先太子和太子妃确实死了，到也没说是不是他亲眼见着先太子的尸身，索性他又令我们即刻赶紧离京，不得有误，一切都来不及深究。”
　　“当夜，你们就离开了？”
　　“是的，青川公子回来后，很是匆忙，他似乎还受了伤，只告诉大家先太子确实死了，便匆忙下令所有胥台山庄势力撤出京城。”
　　“您当日为何会留下呢？”
　　“公子让我留下的，让我守着云来客栈，且在京中再不可以胥台子弟自居。”
　　“除此之外呢，师兄可还有说些什么？”
　　“公子……”何楚顿了顿，“什么也没说！”
　　言青云了然，淡淡说道：“这么说来，青川师兄第二夜潜入东宫所发生的事情，你们也无从所知了。”
　　何楚沉默地又摇了摇头。
　　言青云听完，沉默许久，看来当日之事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复杂。
　　她从旁端了一杯茶，慢慢饮尽。
　　当年先太子之死，民间都猜测是襄王所为，而襄王为何敢违逆开国皇帝“同族不得相残”的先令，则是因为人人都以为襄王所借助的势力正是胥台山庄，有江湖第一武力值，又是传闻中大周皇氏爪牙的支持，他自然就敢生出这种作乱犯上的逆行。
　　也才会传出，青川公司杀害先太子，偷盗国印的的传闻。
　　“当年只有我等五人进京，且从始至终都未曾效力过襄王，不知为何会传出那样的流言，而青川公子也未曾解释过就这么不辞而别。”
　　“莫非他有什么苦衷？”
　　何楚不答，只摇了摇头。
　　言青云思忖片刻，而后缓缓道：“莫干山行事隐秘，青川师兄为人如何，你我自当最是清楚，他当日突然离开，必有他的考虑，而他既然令你守在京城，或许也有其他打算。”
　　何楚此刻望着屋内一处摇曳的烛火，神情仿佛陷入一种朦胧的迷幻之中，尘封的记忆在他脑海中闪闪烁烁，他曾经也这样怀疑过，他们原本是为了国印而来，国印最终却不知所踪。
　　依照青川公子的脾性，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当时或许也是着急办其他事情，所以走得匆忙，而他让自己留在京城，可不就是让自己等着他的意思吗。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便又过去了十八年。
　　青川公子不仅杳无音信，还陷入那样恶意的流言蜚语中。
　　他耳边又传来言青云淡淡的声音：“第二件事，信上说胥台山庄进京是因为颜家？。”
　　闻言，他将目光转向她，望着眼前的少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颜家，这个十八年在那场事故中受胥台山庄牵连，而在十年前被屠尽满门的前太子太傅颜氏一族。
　　他点了点头，说起颜家，眼眸中不自觉染上了一种浓浓的愧疚。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无比清晰地想起：“十八年前，通知青川少主前来京城的人正是颜真元颜太傅。”
　　“嗯？”言青云有片刻的惶然。

　　十八年前的内乱由诸王掀起，莫干山按理不会插手。而颜家，他不知其中又参与了多少。
　　何楚也猜到她心中疑惑，继续说道：“颜太傅与老庄主原本就是故交挚友，先太子以国印为令，让颜太傅送信到胥台山庄，只叫派人进京带走国印，当年襄王困住先太子，也是为了逼他交出国印，先太子以为只要国印不落在襄王手中，襄王一日不得国印，便会投鼠忌器，只要拖延到平王援军到来，金陵之危便可化解，只是没想到……。”
　　他们没想到先太子在胥台山庄的人赶来之前就被害，国印却不翼而飞，而颜家的灾难在过了八年后最终来临。
　　颜真元一家十年前在一夜之间，满门惨遭屠杀，无一幸免。
　　一切正如那封神秘的信上所讲到的：颜氏亡，三族灭。

　　屋外的雪絮似乎越下越大，从木窗的格栅之中看出去大颗大颗的白点落下来，檐下的灯光流泻在那大片大片的雪白之上，明明灭灭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言青云望向窗外，神思飘得极远。
　　她初上莫干山之时，也是在冬天，也是这样漫天大雪。
　　时年八岁的她，亲眼目睹了颜府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后，逃了出去。
　　她裹着污糟的破布一般的衣裳，混在南下的流民人群中，沿路乞讨，活了下来。
　　有一天深夜时分，澹台庄主寻来。
　　破庙里的众人都已经熟睡，他从一堆蜷缩的人群中认出她，问她：“孩子，你是卿卿吗？”
　　她睁着一双清明透彻的眼睛望着忽然而至的老人，不明所以，没有回答。
　　而澹台庄主眼角依旧在一瞬间就湿润了。
　　她至今记得老人眼中满眼的慈悲和怆然。
　　他望着她，伸出一只沟沟壑壑的手，宽厚的手掌在即将落在她头顶时，她警觉地往墙角退了退身子，茫然无措又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老人怔愣了下，眼中满是怜惜，他似乎一点不嫌弃她满脸的脏污，一边抚摸着她的头顶一边说道：“卿卿，别害怕，爷爷很抱歉，我来晚了。”
　　她不知道他为何道歉，但他放在她头顶手掌让她感到一丝由衷的温暖，跟他祖父平时摸着她头顶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又道：“我是你祖父的朋友，特来寻你，寻了许久……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一回，她听懂了他所说的话，她望着眼前跟祖父一样慈祥的老人，想了想，而后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她愿意，她怎会不愿意。
　　这三个多月的颠沛之中，她常常以为自己就要活不下去了，每一天都感到又饿又冷，她甚至以为她很快就要死在那个冬天了。
　　她无比清楚，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直到澹台庄主说要带她走，她内心其实仍然惶恐不安，可却也无比地坚定，如果可以活着，她想要活下来。
　　此间无论去到何处，她都愿意，她知道自己仍然十分弱小，她需要长大，需要变得强大起来，然后去报那一夜满门被灭杀的血海深仇。
　　澹台庄主牵起她的小手，将她从一众流民中带了出来，为她重新置办了一身衣裳，带着她上莫干山。
　　迢迢山道，那么小的她一声不吭的跟在他身后。
　　她跟着领她上山的老人，一步一步走在上山的道上，山路崎岖，人迹罕至，林间寂静无比，只有一老一小两双步履踩在雪地上，有节奏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清脆脆，不疾不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曲曲折折，上上下下，雪絮一直在飘，越下越密，越下越大，很快淹没了他们前后留下的脚印，言青云从始至终都不曾吭过一声。
　　澹台庄主发现她异于常人的忍耐和坚毅，不经为她动容。
　　他怜惜她，看重她，最后破例收她为弟子，并告诫于她：“从今往后，忘记你的家族、姓氏和名字，做我胥台弟子。”
　　“青云谨遵师傅教诲！”

　　“哎……此事之中最无辜的当属颜家那一百多口人了。”何楚不禁叹息道。
　　言青云从回忆里清醒过来，收回了凝视雪絮的目光，眼中一片波澜不惊，她转头望着何楚。
　　“也罢，此祸既然由胥台山庄引起，那么就由胥台子弟来了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