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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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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府。静斋。
书房外是一片青翠竹林,微风拂过便簌簌作响。
钟府中花木繁盛、景观错落,然而所种仅有竹林、没有鲜花的院落,只有这一处。
纵使是日头最盛的正午,此处也有种格外的清幽渺远之意。
这是周少轩的书院,也是他平日在钟府呆得最多的地方。
州县预试在月底,算起来,这几日他该启程赴考了。
随身该带的笔墨、盘缠、换洗衣裳……一应琐事他并不放在心上。上一世,从十七岁州县预试考中解元开始,于科举应试一途,他从未经历过什么波折。几年之后,更是于殿试高中状元。
及第登科,步入仕途之后,他又做过许多次主考。考生和考官都做过了,重来一次,州县预试何足挂齿。
他的心事全在别处。
上一世,他虽出身贫寒,但一路从笔架店小厮到殿试状元,再到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若论仕途,真是令无数人艳羡、堪称平步青云的锦绣前程。
然而旁人不知,上天或许总是公平的。
仕途一道再是得意,他心里也有块填不上的空缺。
早在弱冠之年,他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早早留下,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后面几十年倾其所有,只为换得重来一次的机会,保全那轮曾照亮他余生的月亮。
若还有机会重来,她若愿意嫁给他,那很好,他一定对她千依百顺,琴瑟和鸣。
她若不愿意嫁给他,他至少要为她阻拦住那桩和司华清的婚事。待他入仕,夫家看在首辅的面子,也绝不会为难罗琦。
幸得苍天垂怜,他竟真回到了十七岁州县预试之前。
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去找钟老爷提亲。
上一世钟府抄家流放的始末,他知道得并不十分详细。入仕之后,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间开始,他和钟府慢慢就生疏了。
等到他得知钟府进贡的香料出了问题,想要查案保全,却发现会审人证物证皆全,覆水难收。
他那时将将考过殿试,不过才做上翰林院修撰,只有赴琼林宴的虚荣,没有影响时局的权力。
纵然心中万般焦急不过,也只能束手无策。
一步步看着平生所爱身陷囹圄,终至满门覆灭,却毫无办法是什么感觉?
百种滋味,铭心刻骨,平生再难忘记。
他去求过司华清。
不敢提心中私情,只说自己是钟府的养子,钟老爷于他有再造之恩。钟府百年基业,钟老爷为人忠厚清正,绝不可能在上贡的香料里混夹竹桃,必是有心人栽赃陷害,请太子殿下明察。
坐于上首的司华清面上表情纹丝不动,说此案人证物证俱全,钟府绝非冤枉,谋害龙体的大罪无人敢说情,仅是满门流放,都是看在钟罗琦曾救他一命的情分上。
他跪在地上,眼眸沉沉,终是只能落在身前的青石砖上。
那青石砖很冷,跪久了膝盖会疼,但应当比不过罗琦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太子却走下来,还亲自扶他起来,还道他这状元郎知恩图报,用心赤诚,只是还涉世不深,须知人心之毒,才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药。与人相交,切勿轻信。
这便是又要做出一副君仁臣忠的样子,来招揽人心了。
他谢了恩,倒也配合司华清,演出个忠心不二的样子来。
想起当日种种,如今更觉十分可笑,若说人心之毒,谁能毒过那位太子殿下?
为了早日夺权登基,他借夹竹桃花粉除了皇帝之后,又栽赃不相干的钟府,还能借此机会抄了钟府家产,充实自己的私产。
这布局并非严丝合缝,但无人肯出头为那无权无势的钟府伸冤。不过是一个商户,朝中无人,正是最好的顶罪肥羊。
皇后和祝宛凝更是乐见这结局。
司华清登基,她们一个是养大皇帝的太后,一个是即将封后的太子妃,手中权力可比无所出的皇后大多了。没了罗琦,后宫中再无其他人,简直可说好事成双。
……如果真要找一个节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让罗琦和司华清定亲。
上一世,他顾着自己的身世,觉得若无功名傍身便去提亲,便是钟老爷看在多年情分上答应了,也实在是辱没了罗琦。
然而等到终于状元及第,罗琦已许他人。
他明明耳闻目睹过太多皇家秘辛,明知越是权力集中之处,越是流血脏污之地。
可是罗琦好像很喜欢司华清,对那门婚事很期待。
他那时到底以为司华清会顾念这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会保全罗琦,成就一桩美满姻缘。
却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之间,司华清甚至还未即位,就害得钟府满门流放,罗琦饮鸩宫中。
他却正因为与钟府逐渐生疏,又或许因为司华清还需要用他,从而未被波及。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对自己做过很多次推演,如果乡县预试赴考前就提亲,如果找到理由绊住罗琦,让她和司华清未能在中秋相见……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好在现在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钟老爷既已口头答应了他的提亲,一时之间便不会又让罗琦卷到与司华清的孽缘里,可暂时保她无虞。
而今赴考在即,须得把手头账册相关的一应事宜交还钟老爷,给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他正在等钟记的伙计前来,与他报今日的账。
*
正在他翻看账本之际,伙计道:“今日小姐来店里时,做成了好大一笔生意。有位祝小姐不仅定了许多香粉,还约了小姐定制调香,让送到林府去。”
哪个祝小姐?
他翻页的手便停了,若无其事问道:“哪个祝小姐?林府又是哪里?”
伙计浑然不觉不对,继续道:“那祝小姐是个生面孔,第一次来店里,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长得真是好看,简直不比大小姐差,那满身的珠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林府便是知府大人府上。”
住在林知府府上的祝小姐,会是谁?
他心里有了点隐约的怀疑,又问:“那祝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吗?带了丫鬟随从没?”
伙计道:“还有一位公子一起,那祝小姐叫他什么来着……哦,之闫哥哥。就他们俩,看着还挺般配。”
之闫是司华清的字。
那点隐约的怀疑成了真。
怎么会这么巧?重来一世,还没几日,司华清和祝宛凝就来了江南,还在钟记遇上了罗琦?
上一世,明明到了中秋他们才遇上。
他再无心思看账本:“账册先放在此处,我看完再还给你。”
他得去找罗琦,问问关于司华清的事。
他不知道她记不记得,也不知道她……对司华清是什么感情。
钟罗琦的院子叫花萃院。院内几棵秋桂,间隔种着些芍药茉莉之类,花影重重,正合她爱花调香的性子。
周少轩是一个人来的。因为做过小厮的缘故,他凡事早习惯了亲力亲为,许多时候并不要人伺候。
而且今日要谈的事情,更是不适合让第三个人知道。
重重回廊,花木掩映,阴影明灭。
他来到院前请见,侍女花影回报倒是很快:“小姐请您进客厅坐。”
小客厅内,酸枝木方几上已经备好了茶,其间一盆雪白蝴蝶兰,花瓣大而莹润,又平添几分风雅。
两人见过礼,分别坐下。
周少轩并不动那玲珑瓷茶杯,先开了口:“我想起忘了带店铺账册,能否请花影去静斋走一趟,替我寻来?”
他此前从不带账目来花萃院找她,若真有账册上的事,该直接找钟老爷才对。
钟罗琦猜他该是有话要私下说,便道:“花影,我也想起今日忘了在平安街上买芙蓉糕,你先去买些回来。再去静斋取店铺账册。”
花影听令便出去了,此间小客厅只剩他二人。
周少轩这才压低了声音问:“我听钟记的伙计说,今日有一位祝小姐请你为她定制香粉,与你约定送去林知府府上?”
他坐在对面,装着无意,却是仔细看她的神情。
钟罗琦仍穿着去香粉店那身绿罗裙,未带幂篱,一张清丽的脸便被这绿裙白兰衬得更加脱俗。
她闻言只点头道:“是。”
心中却有点疑惑,记忆中,周少轩从未问过她调香的事,他虽帮着父亲处理账册等事,却不涉及具体香粉制作的一应事宜。
谁买了什么香粉,谁来找她定制,他似乎并不关心才是。
为何从重生开始,他的所作所为总和她记忆里不一样?
周少轩又问:“你可知那祝小姐是何人?”
想起祝宛凝,钟罗琦右手的指甲便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这问题好生奇怪,他认识祝宛凝?为何要问她?
从认识周少轩开始,他日常不过是跟着先生读书、帮钟老爷管账,虽与读书人有些交游,认识的人却该只限于本地州府才对。
祝宛凝一直住在京中,今次是初下江南。莫说他没见过,便是知道有这么个人都不应该。
她心里浮起来个猜想。
难道重生回来的并不只她一人?周少轩也是重生回来?
那么重生之后,他的种种反常,是因为他记得前世那些事?同她一样,想要改变事件的走向?
如果当真如此,那他先是向父亲求娶,又屏退了下人,才来问她知不知道祝宛凝的身份,便有了解释——他在阻拦她前世和司华清的那桩婚事。
为什么?
是因为他知恩图报,感念钟府收养他的恩情,不忍钟府落得当日下场,还是如他当日求亲时所说,对她思慕已久?
思绪浮浮沉沉,她一晌竟忘了接话。
那边周少轩却并不急着要她回答,又开了口:“那位祝小姐名叫祝宛凝,是当朝镇边大将军祝山海的嫡亲长女,也是皇后的侄女。她身边那位公子,该是养在皇后名下的三皇子司华清,太子的热门人选。他们青梅竹马,若无意外,将来会成婚。”
“这两人身份贵重,权势滔天,是真正的天潢贵胄,“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才接着说,”却并非良善之辈。若非必要,还是不接触的好。”
此话一出,钟罗琦心中的疑问轻轻落定。
她已经确定,周少轩也是重生之人,同她一样,知道当年后面发生的一切。这几日他的种种反常,便都有了解释。
今日钟记店内,除了她自己,并无人确切知道祝宛凝和司华清的身份。钟记有规矩,即便是送香粉上门,也不主动过问客人名姓。
因此,伙计们只知道,那位祝小姐是林知府府上的娇客,应当身份贵重,却并不知其详细的背景。
她而今并无十分把握避祸,为免节外生枝,把更多人卷进来,她也并不打算把他们的身份告知旁人。
而周少轩仅从伙计提供的些许信息,就能推出今日来的是祝宛凝和司华清,还告诫她与此二人接触需要慎之又慎。
那便绝无其他可能,他必然是同她一样,亲历了上一世回来,还保留了全部回忆。
原本以为这奇异境遇只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发生,却想不到还有一位故人。
更好的是,从现在种种来看,这位故人同她一样,全在阻止钟府重蹈当年覆辙。
想起往事,钟罗琦心中感慨,眼眶也微微红了。
上一世久困宫中,她孤立无援,能接触的不过是深宫宫人。他们纵使对她的遭遇心中不忍,但自身难保,也无暇他顾,不落井下石已算得上好修养。
她很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纯然善意的提醒。
而重生之后,纵使前世回忆如千斤重,也无旁人可说。若非那痛苦太深刻,她简直以为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原来经历过、会记得的人不止她一个。
想要保全钟府,改变过往的,也不止她一个。
然而心里又茫茫想起另一桩事,那他以解元之位求娶,也是因为有十足把握?难道他是真要娶她?
周少轩见她眼眶含泪,心下便知,她必然也记得当年种种。
他又道:“三皇子确实一表人才,身份贵重,但某私以为,齐大非偶。”
他讲话一向克制,点到即止。
钟罗琦原本带着泪,闻言又笑起来,他已经知道她件件都记得,竟还担心她仍对司华清有余情,如此谨慎,如此细心。
她一时之间连改口都忘了:“兄长放心,往事历历在目,罗琦不是吃亏却不长记性的人。今年中秋,正该改改旧习,当设宴贺兄长高中才是。”
中秋当日若设家宴,不去庄上,修正那个相遇,应当便能扭转后续的一系列展开。
最担心的两桩事——她不记得,或是她心中仍有余情,都未发生。
周少轩便也松快了许多,继而提起另一件事:“当日我向钟老爷提亲,所言全是出自本心,天地可鉴,绝无作假。”
“等到县乡预试张榜,我会再来提亲。”
“若是小姐终究不愿嫁我,只权当以此挡挡不中意的婚事便罢了。他日若小姐有了意中人,这婚约便不作数,我仍是钟府的养子,小姐如我妹妹一般,将来若有事用得上我,也请小姐直接来找我。”
她脸上滚起一层热意。
没了幂篱遮挡,雪白脸颊上的红晕便十分明显,更显得颜色动人。
上一世她也曾谈婚论嫁。那时司华清借口回报救命之恩,常下江南,借着挑选香粉的名义来见她,后来更是买下了钟府对面作为私邸。
若他下江南来,少不了带来各式她此前没见过的珍奇宝贝。春日赏玩百花,夏日泛舟湖上,秋日送来名贵香料,隆冬从京中遥遥寄来雪白狐裘。
若是几月不来,也会写信到钟记,讲些京中见闻,相思之意。
也概因此,她才会以为那人许下的海誓山盟都是出自本心。
直到久久被困宫中,才知道甜言蜜语不过是抹了蜜糖的毒药,骗得她步步配合,最后赔上了生平所有。
若论起来,周少轩既今日来提醒她莫要与司华清多接触,是为钟府避祸,他的真心反而可信得多。
但——
“你知道司朝筠喜欢你吗?”
四公主司朝筠,与三皇子司华清一母同胞。虽说母亲颜贵人出身低微,也已难产死去,但公主很早就养在了皇后名下,又因为司华清看重这血缘联系,向来十分宠爱她。
朝筠公主是真正千金万金才养出来的娇贵人儿。
在她的回忆里,朝筠公主温软明丽,有种从没吃过苦才不会被折损的天真。甚至在她被拘木樨轩、钟府被抄家之后,只有朝筠公主,还会念着从前的情分来看她。
她交朋友不看门第权势,从不做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之事,全因她已经站在门第的顶峰。
这样金尊玉贵的身份,这样没人会讨厌的性情,更重要的是——等到司华清他日登基成了皇帝,那司朝筠必然是各位公主里独一份的贵重。
不知朝中多少儿郎,恐怕梦里都想攀上这根高枝。
这样的位置,周少轩竟也不为之动容?
钟罗琦看向他,看他容色依然认真,闻言只是多了一分沉郁。
周少轩道:“公主是千金之躯,承蒙错爱,区区心里却只有小姐一人,不堪为公主良配。”
上一世,司华清宠爱司朝筠。因为司朝筠一直喜欢他,司华清多次试图撮合他们。
他每每以命中带煞、不堪为配为由拒绝,后来司华清见他心意十分坚决,又终身未娶,这才作罢。
他始终没成婚,孤身到老。于他而言,那个位置若不是罗琦,倒还不如空着。
他从未忘记当年钟府的事。之所以仍在朝中做官,一为查清真相,伺机复仇,二为黎明百姓,不可辜负自身才华。
虽说当年之事当为司华清和祝家共同促成,但司朝筠全不知情,娶她回来折磨她虽然十分容易,实非他忍心作为之事。
更何况,他后来知道,司朝筠的身世并非表面那般。
作者有话要说: 司华清:堂下何人状告本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