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鹿下泉响

1、第一章

　　“黎礼，下午还是一个人？”

　　老旧的茶馆前，一中年女人将一份冰粉放在了少女面前的桌子上，胖嘟嘟的圆脸上堆着笑。

　　黎礼手中的书一合，反扣在桌面上。透明塑料碗装着冰粉，飘着白蒙蒙的雾气，半透明果冻上撒着红豆、葡萄干，淋了一勺红糖水。

　　她伸手接过，抬头看向来人，眉眼弯弯笑道：“谢谢林姨，家里有事，下午还是我自己。”

　　“好几天没见着你奶奶了”

　　“嗯，老家有亲戚过来，她这几天都不来店里”少女嘴里抿着勺子，垂着眼眸不甚在意道。

　　“前两天我见一个男人掺着你奶奶来店里，四十来岁的样子”林姨不记得黎礼家有这么一号人物，自打认识起，黎礼家就是一老太太加一小女孩的配置，也从没见过什么亲戚。

　　“那是我叔叔”

　　“你亲叔叔？”

　　一向无亲无故的孤女寡婆，突然出现一个亲叔叔，倒有点奇怪。

　　“嗯”黎礼轻声应着，低头喝起了糖水。

　　林姨见状收住了话头，不再八卦。

　　“你自己看店要小心，晚上要没啥人就早点关门”

　　“知道啦”

　　“有啥事就来隔壁找我”

　　林姨关心了两句，圆润的身影转身走到隔壁的冰粉店，弯腰的姿势似是想拉卷帘门，手中握了个空，动作一停，一拍脑壳笑了，直起身朝看着这边的黎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忘了，这两天黎礼在，午饭时间帮忙看着，她也就不关店门了。

　　少女吃着冰粉，红扑扑的脸蛋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底笑意浅浅，十分乖巧清秀，长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生活却是朝不保夕。

　　林姨笑着收回目光，轻叹了声走进屋内。

　　七月午后的阳光灼热，透过低矮的屋檐漏下，老城区的巷道幽深，房屋鳞次栉比，明亮的光斑是骄阳落在阴森巷道里的影子，轮廓鲜明，随着烈日运行的轨迹在巷道里缓慢移动。

　　城市里的烟火人间就藏在这些巷道里不起眼的苍蝇馆子中。

　　此处是府城的文书街，紧挨着礼成院。礼成院是府城有着千年底蕴的佛教庙宇，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因此这个片区的活动人群是慕名而来的游客或者一些开展教育活动的学生居多，纯消费的人群只占极小的部分。

　　文书街位于礼成院西侧，呈L形走向，黎礼家的茶馆坐落于L形街道的拐角处，店面朝南，是众多茶馆中的不起眼一间，却也显眼特别。

　　从文书街一路朝南走去，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两侧均布置了铁艺桌椅，中间留着一米宽的人行通道。

　　两侧桌面铺着米白色格纹桌布，桌面摆着插满花的玻璃瓶，精致文艺。礼成院的红墙角下，偶有立起的木屏风，中间撑着一把遮阳伞，这样就在闹市中围出了一方私人的小空间。

　　三个少年从礼成院的西门出来后沿着文书街一路向南走去，清一色的白蓝校服，印着一中的校徽，行动间带起的风，撩起柔软宽大的校服衣角，少年们勾肩搭背，嬉笑打闹。

　　“老江说组织班上最后一次活动，哪成想是来逛礼成院，真有意思”

　　“这样还不够老江，我猜回去肯定要交作业，你说对吧，班长”

　　一个少年打前头穿梭在人群中，后头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紧随其后，步伐散漫。

　　“开学交一篇游记，字数不少于2000字”打头的少年语调平淡地说着。

　　“不是吧，宋凛，就这种不讲理的班级活动，你也能答应老江”

　　“或者爬鹤鸣山，写感想1000字”宋凛继续慢条斯理陈述道。

　　明灭的光影在他肩头跳跃闪过，直到转过街角，进入文书街南侧，少年的身影顿在了一片阴凉中。

　　“换汤不换药，就没有纯娱乐的选项吗？我说…”后头的梁宵话还没说完，一下子撞在突然刹住步子的宋凛身上。

　　梁宵揉了揉额头，顺着宋凛的目光望去，嘴上还嘀咕着：“突然停下干啥呢？”

　　视野里是一家店面简陋的茶馆，不加修饰，与西侧精致文艺风的店面比起来，质朴得有点寒碜。门口摆着的原滋原味的木桌木椅，一个身影落座其中，红白相间的校服套在女生单薄的身影上，她低着头，垂着眉眼，旁若无人地看着书。

　　阳光照得她浅栗色的发丝通透，被晒红的皮肤粉白得像是镀了一层朦胧的光，以至于让人觉得鸦黑的睫毛下肯定覆盖着一双琥珀般漂亮又纯粹的眼睛。

　　片刻，她葱白的指尖卷过一页书。

　　宋凛是在看人吗？

　　“我去”梁宵有所意会地转头去看宋凛。

　　一声感慨不知是为看书的人还是为看人的人。

　　宋凛早已收回目光，举起矿泉水瓶，饮下瓶子里最后一口水，将盖子拧紧，手腕一使力，瓶子“咚”的一声，精准落入垃圾桶中。

　　“纯娱乐活动干嘛等老江组织”宋凛眉梢微抬笑道：“走吧，请你们喝东西去。”

　　矿泉水瓶落入垃圾桶中，发出的一声闷响，让女生蹙了蹙眉，她似有所扰，抬眼看了过来。

　　阴影里站着三个少年，表情夸张的是梁宵，沉默得像背景板的是杨祁，处于中间态的是宋凛。

　　中间态的宋凛似是有所察觉，垂眸看了过来。

　　目光相接。

　　清水琉璃一样的眼睛，像夏天里被晒得发亮的树梢。

　　那是宋凛见到黎礼的第一眼，一个恬静乖巧的女生，像盛夏夜里看见了璀璨的星辰。

　　后来，宋凛想，第一印象终归是不靠谱的。

　　午后，树荫下一阵盖过一阵的蝉鸣似乎裹着热浪袭来，这条喧闹的老巷里一点风都没有，少年站在阴影里，手提着校服领口轻轻地扇动着，明亮的光穿梭在他小幅度动作的小臂上。

　　宋凛只觉得更热了几分。

　　黎礼看着少年渐渐红了的脸色，缓缓弯起唇边，朝他们笑了笑，一双明亮的眼里全是笑意，她颊侧的发丝随着她笑起间的轻微动作，小幅度地飘起。

　　她的笑有些刻意的热情。

　　“认识的人？”梁宵见状，不禁问道。

　　“不认识”宋凛目光在她的笑上短暂地停留了两秒，否认道。

　　“不过不影响我请客”宋凛说话间扬扬下巴指了指街边简陋的招牌 [一滴水]。

　　“去这家？可以，我就喜欢质朴的”梁宵笑嘻嘻用手肘推着宋凛往店里走去，杨祁紧随其后。

　　黎礼合上书本，笑容不减地看着三人向店里走来。

　　走近，他们才看清她校服上印着七中的校徽。

　　一中的校服人人认得，七中的校服大概无人能一眼认出。

　　“喝茶吗？我家最近在做套餐活动，针对夏季也有专门解暑特饮”黎礼业务娴熟地介绍道。

　　话一出口，她热情的笑容忽然有了由头，原来抬眼一瞬，就把他们视为潜在客户了。

　　她顶着一张青涩的脸，话语间流露出的却是市井里浸染出的老练和市侩。

　　“小姑娘，你家大人呢”梁宵一副大哥哥模样，像对待小孩一样调侃问道。

　　“在屋里备货呢，你们想喝什么套餐先点”黎礼乖顺地忽视梁宵话音里的调侃，招呼着人进屋，说话间递过去了一个菜单。

　　无论何时，她都不会让外人知道店里只有她一个人。

　　几人快速地点了一个四人套餐，外加一份干果，就着街边另一套木桌椅坐了下来，在黎礼所坐座位的对面。

　　“好勒，你们先坐着”女生轻车熟路地下单，转身挑开布帘往后头走去，晃动的布帘盖住了她的身影。

　　三人落了座。

　　“叫人小姑娘，我看是七中的，指不定比你还大呢”杨祁开口调侃道。

　　“嘿，姑娘家就喜欢被往小了叫”

　　宋凛回完一条消息，抬眸看着眼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学鸡互啄，不远处，黎礼用木盘子端着饮料走了出来，细长的胳膊撑着三大杯冰饮，悬殊的对比，让人担心下一秒不是胳膊折了就是饮料洒了。

　　只是一瞬间闪过的念头，他已经站起身，伸过胳膊去接她手中的盘子。

　　黎礼手中一空，抬头看到少年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扬眉笑道：“谢谢。”

　　宋凛眉眼疏淡地看了她一眼作为回应，转身将饮料分给同伴。

　　在巷子里的时候不觉得，靠得近了，黎礼才发现，眼前的男生有着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看过来时，他薄薄而细长的眼皮掀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等着他们分好饮料，黎礼接过盘子欲走。

　　“你是七中的？七中今天不上课？”梁宵笑嘻嘻看着黎礼，好奇问道。

　　眼下全市的高中，都还没到放暑假的时候，最快的学校也得在下个周。

　　毕竟是相似的年纪，梁宵看着女生来了闲聊的兴致。

　　似是没想到他们会跟自己搭话，黎礼动作顿了下，扯了扯嘴角，挂着一个淡淡的笑容道：“上课，不过哪里学习不是学。”

　　“你们学校跟传言一样吗？出入自由，爱去不去都可以？”梁宵继续问。

　　“这么感兴趣？出门右拐，有个地铁站可以直达，自己去看看？”黎礼拿着手中的木盘子，像扇扇子一样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着，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梁宵看着她的身影走向后厨区，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步伐一甩一甩，配合她走前甩下的一句话，很难不让他觉得自己把人得罪了。

　　他转头看着另外两个少年：“她刚刚是不爽了？”

　　宋凛食指轻扣着桌面，轻笑道：“让你话那么多，喝个东西都找茬。”

　　“就聊聊天呗，她看起来很好说话，谁知道转眼就变脸。”

　　很好说话？宋凛目光无意地扫过在后厨区忙碌的身影，闻言短促地哼笑一声。

　　之后，他们喝茶，黎礼依旧旁若无人看书，时不时起来给他们添茶水。

　　梁宵就是个大男孩，两口冷饮下肚，转眼就忘了不愉快，掏出新买的iphone6手机，得意洋洋地划拉了几下，在宋凛和杨祁面前展示着，惆怅道：“虽然拍了几张礼成院的照片，但是我也编不出来2000字”

　　宋凛垂眸看了两秒，随即笑道：“也没让你明天就交，一整个暑假，四十多天，一天写个五十个字就够了，不难”

　　梁宵见他语气真诚，灵机一动，对着宋凛提议道：“既然不难的话，要不你帮我写，我下学期帮你带一学期早饭。”

　　宋凛捏着吸管，眼风淡淡地扫了过来。

　　突然，一记响栗就落在梁宵的头顶，是杨祁。他笑笑收回手，叼着吸管，话从微张的唇缝哼出来：“找宋凛？你还不如把如意算盘打我身上呢。”

　　“所以，你愿意吗？”梁宵转过头看着杨祁问道。

　　“我也不愿意”

　　“我愿意”

　　与杨祁同时开口说话的，是原来一直在旁边看书的黎礼，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桌边。

　　三人纷纷转移视线，困惑打量的目光落在了黎礼身上。

　　黎礼一脸无惧，一把拉开椅子坐下，一副详谈的表情。

　　梁宵无措的目光看看突然造访的黎礼，又看看宋凛和杨祁。

　　梁宵问：“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黎礼答：“你的作业要找代笔嘛。”

　　梁宵又问：“你要帮我写？”

　　黎礼又露出甜甜的笑容道：“对，我专业能力过关的。”

　　看梁宵用颇为怀疑的眼神扫了眼她胸前的校徽，黎礼眉梢微微扬起，补充道：“我作文比赛拿过全市一等奖的”

　　此言一出，杨祁本看好戏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聚焦起来。

　　梁宵宛如抓住救命稻草：“好说，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我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劳有所得，我付出劳动获取报酬应该很合理吧，我的条件是500字100块，怎么样？”黎礼有条不紊，面不改色地说着。

　　显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做类似的事情了。

　　全程喝着饮料，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宋凛，眼皮微抬，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了过来，长长的睫毛在他眼里投下鸽灰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