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月下枝》庭前竹

13、在暮色中离开

　　立夏没有上前，呆在原地，有些恍惚。

　　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大脑一片空白，她是恨林动的，她恨不得他立马去死。

　　但当林动就这样躺在地下了无生息时，她却无喜无悲，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压了一年的阴霾就这样烟消云散了，立夏有些不知作何反应，她想，她现在应该是痛快的，应该是开心的。

　　但是为什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为什么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可能是他死得太草率了吧，在她的想象中，林动应该被碎尸万段五马分尸折磨致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支箭结束了生命。

　　可是他就是如此草草结束了生命。

　　立夏双手无力般垂在身下，被宽大的袖口遮住，缄默良久。

　　最后，她伸出手，释然地仰头面带笑意，感受雨滴落在手心，不痛不痒，冰冰凉凉的。

　　她有很久没有见过下雨了，也很久没有呼吸到如此清新的气息了，那是属于雨中草木泥土的气息，代表着雨后会有枝丫生长，会有新芽萌发，会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吧，一切都该结束了。

　　“立夏？”

　　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立夏扭过头，“刘大哥！”

　　刘生从昏迷中醒来，开口就感到嘴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还伴随着难闻的恶臭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想起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居然杀掉了村里的铁柱！

　　刘生颤抖地看着自己这双充满鲜血的手，这双早已不是自己的手，他到底干了什么！

　　眼泪夺眶而出，一颗一颗砸在地上，他捂着脸，将自己蜷缩起来，胃里更加难受。

　　一股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他生理性反胃起来，低着头痛苦地呕吐。

　　好一阵都没适应过来。

　　他双手撑在地上，手指甲缝里满是泥，眼泪鼻涕混着流下，地上水光反射他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刘生瞳孔放大，不断地把双手挥向地面，一拳一拳，不知疼痛，直到手背血肉模糊，也不曾停下。

　　立夏不知说些什么，奔向他的步伐慢慢停下，想触摸的手也慢慢放下，如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榭季和年云浅静静地看着他们，神情凄切，陪着他们淋雨。

　　现在他们需要时间发泄，需要时间克服。

　　那些想问的话也不急于一时。重要的是，现在，此局何解。

　　刘生慢慢哭出声来，他不停地揉搓自己双手，仿佛这样就能洗去之前种种罪过。

　　“刘大哥，对不起，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立夏此时满是悔恨，种种源头皆因她而起，她实在是没办法面对刘大哥。

　　刘生啜泣着，“不，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不该去八面楼，是我不该为了钱去打比赛，是我错了，如果我安安分分做工，就不会这样了。”

　　“可是我偏偏去了。”

　　“我只是想，拿到那笔钱我就能回家了，不用再在外漂泊，我就能回家看看我女儿，我就能让她上学，好好读书。”

　　刘生现在无比后悔，自己当初就不该去那种地方。

　　“可是我现在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两两哭泣，唯有后悔。

　　可是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在往前走。

　　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选择，若有人能早些预料到选择的结果，那就不会有那么多悔恨之人，也就没那么多迷途知返了。

　　若立夏没有上山，没有遇见林动，也没有选择救他，那现在她应该在家和村长一起悠闲看着村里北边那家的猪，那头猪总是跳出围栏，引得村里人追赶。

　　若刘生没去八面楼，现在还在码头勤勤恳恳做工，闲暇时还能回家一趟，看看长高的女儿。

　　可是。

　　现在再也回不去了。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刘生双眼红肿，疲惫地看向年云浅和榭季。

　　“回去再说也不迟。”榭季轻声说道：“现在——”

　　“不了，我不回去了。”刘生凄凉一笑，“我活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立夏比年云浅还先说出口。

　　刘生温柔望向立夏，眸中仅有的温柔在此显现，“我体内有蛊，林动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现在撑着只是因为我现在意识是清醒的。”

　　“清醒便能延缓死期？”年云浅说道。

　　“没错，虽然我现在是清醒的，但是我知道，维持不了多久的。”刘生长叹一口气，想着接下来仅剩的时间那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那也不算浪费。

　　“我中毒到现在已有一个月，已经深入骨髓。”

　　“这种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是在八面楼中的毒，之后被送到这里，秘密被做着实验，开始我天天还能清醒。”

　　“后来我隔天清醒一阵，再后来我就浑浑噩噩，所作所为都不是我自愿的，但是嗜血真的会上瘾，完全离不开血后，那时候就会完全变成不人不鬼的傀儡，像我一样。”

　　“但是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记得有个穿红衣的人，他们对他还挺尊重的。”

　　“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可能是解药吧，他们要销毁那个东西。”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雨有些小了，淅淅沥沥。

　　刘生说完，朝着流水村的方向出神，“这里好像能看见村里。”

　　榭季撑着身体，轻声劝慰，“刘生，只要你清醒着，就不会死，我带你去找神医，那是我一个朋友，他很厉害的！”

　　“不用了。”刘生轻轻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在这里是看不见流水村的，你也知道我的血能让你清醒，我们能撑到那个时候，就算在路上你发病了，我们也能保证你不会伤害任何人。”

　　“鹿鹿还在家等你回去呢，刘大姐也在等你，刘生，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刘生没有回答，依旧望着流水村的方向。

　　“别劝了，他不会听的。”立夏嘴角扯起牵强的笑，她知道，即使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刘大哥也不会去试的，因为他心中的底线已经崩塌，他无法面对他自己，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年云浅伸手拉住榭季，轻轻摇头。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尊重他的决定反而是种成全。”

　　榭季现在觉得异常烦躁，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无能为力，那种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榭季有时也恨，为什么在悲剧发生之前，他不能察觉，这世界上，那么多无能为力。

　　人生何尽，尽头到底是什么？

　　榭季不能表达这种情绪，他想让这个结局尽量完美些，但却无从缝起掉落一地的碎布。

　　之前他在蜜罐里长大，以为世界上都是美好的，再不济也只是看到一些表面的尔虞我诈，一些浅显的悲欢离合。

　　但从未像今天这样。

　　那种悲伤和无力，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感受。

　　现在，他要眼睁睁看着刘生走向死亡，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这也是他最后的尊严。

　　刘生无声地流着泪，天已经塌了，他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

　　但是，他不想让鹿鹿知道她有个这样的父亲。所以，他提出来自己的最后一个要求。

　　“立夏，刘大哥最后求你一件事。”

　　“刘大哥你说。”立夏哽咽着，心中悲苦万分。

　　“不要告诉他们，我想在鹿鹿心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不要给她说我死了，你就说，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还有，我对不住刘月，告诉她别等我了，改嫁吧，我的母亲还要托你多加照顾，麻烦你了。”

　　“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立夏抽抽搭搭，泪止不住地流，她接受不了这个结局！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麻绳偏挑细处断，诚诚恳恳一辈子，安分守己一辈子，却换不来一时安宁。

　　“小伙子，姑娘，谢谢你们救了我，抱歉浪费你这么多血，我也不能做什么了。”

　　“你认识鹿鹿吗？”

　　“我认识，鹿鹿很可爱。”榭季忍住眼泪。

　　“鹿鹿现在长什么样子呢。”

　　“鹿鹿身高大概到我这，她很可爱，刘大姐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们都很好，只是很担心你。”榭季比划着，低头瞬间眼泪止不住留下“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伟大的人。”

　　“谢谢你了。”刘生也在哭，“今生无以为报，只有来世为你们当牛做马，来报答你们的恩情。”

　　他慢慢拾起地上的剑，“不要告诉鹿鹿我葬在哪，等她长大了再告诉她吧，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榭季不忍闭上眼睛，条件反射捂上年云浅的双眼，他想，她的心中可能也诸多不忍。年云浅由着他，没有拂开他的手。

　　但这个结局，是他最后的选择。

　　立夏鲜红的衣袍在雨中格外刺眼，她一直在哭泣，一直在哭，从没有断绝，十几年未流泪，好像就为了今天。

　　她想把心中的悲痛全哭出来，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刘生想起鹿鹿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想起妻子害羞时的模样，想起母亲烛光中缝缝补补，田埂上野牛，路边不知名野花，他们一家人，虽不富裕，但很开心，很快乐。

　　他想在这个美梦中睡去，希望孟婆桥边，没有那苦涩难喝的汤，他等百年也无所谓。

　　天色渐暗，有人在雨中死去，在暮色中离开，永远也没有睁开双眼，至此长眠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