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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虎毒食子 ...

  •   这一日到得杭州,冷月以为会见到哀声遍野,人间炼狱之景,没想到仍是处处游人如织,市肆繁华,人烟阜盛。看来暗流中涌动的蛊毒没有影响到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

      解忧堂门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解忧堂大门紧闭着,仍有一群人围在门口,地上东倒西歪地坐了几个,还有几个倚着门框有气无力地拍着门,嘴里喊着:“开门啊,救救我们。”

      冷月心下不忍,正想走上去看看,一瞥眼间,忽见巷子后面有个人鬼鬼祟祟地不住往解忧堂瞄,身材瘦削,衣着寒酸,脏兮兮的,是阿唐。

      冷月一拉谢不言,闪身躲到一棵柳树之后。阿唐咬着指甲观察了会,见解忧堂始终没开门,转身悻悻地走了。冷月招招手,和谢不言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只见阿唐到了城郊,七弯八拐进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之内。冷月打个手势,二人猫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往屋内望去。屋内黑沉沉的,难以视物。冷月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忽听得有男子声音道:“恭请神识,入我凡身,不死不灭,以身谢神。”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声音,奶声奶气地道:“恭请神识,入我凡身,不死不灭,以身谢神。”接着一个女子猛烈咳嗽,喘道:“不要,不要……”

      冷月心中突的一跳,转过几步,一脚踢开大门,叫道:“别……”

      光线从门口泼进,只见房子中间有张桌子,角落里阿唐一手拉着小姑娘阿婉的左手手腕,和他另一只手腕上并排朝上放着。他手臂上皮肤皱巴巴的,手腕处黑漆漆的一团,宛如枯树上年深月久的疤痕,狰狞着往上延伸。冷月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子母蛊虫从疤痕处钻出,迅速从阿婉的手腕处钻了进去,胖乎乎的小小手腕上顿时如同滴进了一滴黑墨,慢慢晕染开来。

      冷月拔剑在手,怒道:“阿唐,你在做什么?”

      阿唐一见是冷月,瞟见谢不言也站在斜后方,情知很难从门口逃走,双腿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泣道:“冷姑娘,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冷月道:“什么逼不得已?”瞥眼瞧见素娘躺在旁边矮床上,瘦得脱了相,闭着眼睛,微弱地喘着气,与几个月前在烙饼摊见到她时,完全判若两人,冷月几乎不敢认。冷月撩起她衣襟一看,见手腕上果真浓黑如墨,延伸过肘,刹时心如刀绞,颤声道:“你给素娘也种蛊了?”

      阿唐以头抢地,磕得咚咚直响,边哭边道:“我也是逼不得已,走投无路哇,这蛊……这蛊……”

      冷月怒火中烧,一脚将阿唐踹翻在地,厉声道:“这蛊怎么了?你怎么能对素娘和孩子下手?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阿唐又翻身起来跪好了,哭道:“我实在是没办法哇,这蛊,我不传给别人,我就只能死了哇。”

      冷月脑中轰的一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唐嗫嚅道:“就是……就是..……”

      即使他不说,冷月也明白过来了,中蛊之人想要活命的方法,就是将蛊传给别人,如果不能传给别人,就只能等死。难怪之前关在回峰塔的一批人,都彼此心照不宣,不愿讲是怎么传蛊,有部分人可能是真不知道,知道的却绝不愿意讲出来,如果讲了,谢不言等人更不可能让他们离开回峰塔,让他们有机会将蛊传给其他人。

      想到这里,冷月问道:“传蛊是需要对方同意吗?”

      阿唐道:“是……是。”

      冷月道:“你是怎么中蛊的?”

      阿唐道:“我……我就是手气不好……他们使老千……赌场老板说只要我愿意种蛊,就免了我的欠债。”

      冷月指着素娘道:“那你是怎么让素娘和阿婉同意的?”

      阿唐哆嗦道:“我……我天天在她们耳边说,日子一长,她们就同意了。”

      冷月道:“胡说,素娘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会受你欺骗。”

      阿唐吓得一抖,不敢有任何欺瞒,道:“……还……还下了点药……”

      这真是一种歹毒的巫术,要么用利益交换,要么用武力压迫,再不然,就只能迷惑最亲近的人。不知道阿唐是如何耐心引诱,才能教会阿婉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孩学会说这话。当时回峰塔上,自己如果不救下他,让叶知秋杀了他,素娘和阿婉就不会有此遭际了,她怎么能相信一个典妻卖女的赌徒会改过迁善。冷月心中悔极怒极,长剑一翻,刺向阿唐,喝道:“我宰了你这畜生!”

      岂料阿婉伸手抱住她腿哇哇大哭,仰着小脸道:“别杀我爹。别杀我爹爹。”冷月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恨不得一剑给阿唐捅个透明窟窿,却又无论如何无法当前阿婉的面下手。

      这么一顿,阿唐已趁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冷月高高举着的剑迟迟不愿放下,阿婉仍抱着她的腿不肯撒手,悔恨与愤怒的泪水簌簌而落。她觉得自己太失败太憋屈了,张宗泽她杀不了,阿唐也跑了,不禁啊啊纵声长啸,一剑挥下,斩在地上,啸声不绝于耳。

      见状,谢不言闪身出门而去,约莫一柱香时间,悠然回转,对冷月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冷月心领神会,当下什么也没问。

      冷月俯身查看素娘,见她气息奄奄,拉了她的手轻声唤道:“素娘,素娘。”

      素娘微微睁了眼。冷月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喂她。素娘头一偏,不肯吃,眼泪无声滑落,握住冷月的手,吃力地道:“冷姑娘,我不中用了,求你救救阿婉,求求你。”

      冷月点点头,拉过阿婉的左手,挽起她的袖子,只见手腕间一个墨色小点,还没有延展。她和曾云虽然研究了很多药方,一则没有用过,不知效果如何,二则都是治标不治本,无法根治蛊毒,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阿婉年纪尚小,她是绝不可能传蛊给其他人以求保命的。她刚刚中蛊,应该在体内尚未繁殖,冷月能想到唯一的根治方法就是……切掉她的左手,但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切了,仍然不能控制蛊毒,只是徒增小姑娘的苦楚,就算能控制住,小姑娘没了左手,那也是极其残忍的一件事情。

      冷月见阿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天真地望着自己,她大概还不知道她没了父亲,即将失去母亲,还将失去自己的一只手乃至生命。冷月心下不忍,委实难以决断,万一她还能在阿婉毒发身亡之前找到根治之法呢?万一她找不到呢?万一切了阿婉仍然毒发呢?她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只要她没有在叶知秋手中救下阿唐,只要……她脑中一片混乱,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谢不言握了她一只手,道:“月儿,你先冷静。”

      冷月回头望他,见他眼中神色充满关切,强行定了定神,点了点头,扭头对素娘道:“素娘,我没有别的办法救她,只能切了她的左臂,但这个法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试一试。你觉得行,现在就切,你觉得不行,那我先给她服药,后面再想其他办法。”

      素娘睁圆了微微突出的双眼,盯着冷月,嘴唇微张,双手捏紧了冷月手臂,说是捏紧,但此时的她根本没有什么力道。半晒,见冷月神情坚定,收回了目光,神色瞬间黯淡下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艰难地道:“冷姑娘,阿婉,只能交给你了,一切你说了算,求你……求你……”

      冷月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一个手刀拍晕了阿婉,再伸指点了肩膀几处大穴,举起缺月剑——

      半晒,她只觉唇干舌燥,天旋地转,浑身不住颤抖,要斩断一个小姑娘的手臂,她始终下不去手。

      一念剑出鞘,手起剑落,鲜血狂涌,半条手臂无声无息的给卸了下来。谢不言扯过一条晾晒的被单,抱过阿婉,紧紧缚住她的手肘以止血流,伸手道:“生玉膏。”冷月惊得呆了,闻言,慌忙从怀里摸出生玉膏,一骨脑儿给阿婉全涂了上去。

      一阵忙乱之后,阿婉沉沉地睡着了,冷月摸了摸她额头,还好没有发烫。

      几个时辰后,素娘咽了气,临死之前,她将阿婉托付给冷月照顾。谢不言将阿唐的尸身移了进来,和素娘并排放在床上。冷月见阿唐脖间一道长长的口子,显是谢不言的飞刀手法所致。谢不言一把火烧了房子,和冷月带上阿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冷月担心阿婉蛊毒会复发,之后几天没日没夜,寸步不离地照顾她。易在水看在眼里,对谢不言道:“冷姑娘不愧是曾沧海的孙女,能当机立断给个小姑娘断臂,不得了,未来在医术一道不可限量啊。”

      谢不言立刻将蛊毒传给别人就能存活之事告诉了谢庄主。谢庄主一惊,当即和谢不言谢不语兄弟商量,必须将中蛊之人再关押起来,否则欺穷欺善之事,会层出不穷,至于关押之后这些人只能等死,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三人商定,先去请求邵大人及卫所协助,在城外深山中圈一块地方关押中蛊者。

      易在水是不愿意开门医治门口那些中蛊者的。冷月看他们中间已经混杂着妇女孩童,跟易在水商量开了解忧堂,照顾阿婉的同时,将和曾云商量的方子在他们身上一一试验,虽不能根治蛊毒,但也能减缓些痛苦。

      她一有空便认真地研究起如何解子母蛊毒,将中蛊者症状,用药后效果仔细记录。仔细分析,把《黄帝内经》《灸甲乙经》《千金方》以及曾沧海的针灸解毒经翻了一遍又一遍,小抄写了一大叠,经常在桌前苦思冥想。

      有时她对易在水道:“你看这,完全不通嘛,这症状上脉相忽强忽弱,那是内脏有损,应该羸弱不堪的,怎么又写行动如风?”不等易在水回答,冷月拍头道:“啊呀,再在手太阴肺经下针,应当能缓肺叶受损程度。”说着又转头提笔记述去了。

      易在水任由她折腾,并不帮忙,只悠闲地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跷着腿看书。这日,他看着一个进门时满地打滚的中蛊者,出门时好得多了,颤巍巍地对冷月千恩万谢。冷月道:“很抱歉,我能力有限,这只是好得一时,你还有什么没做的,赶紧去安排一下吧。”

      那人抹泪道:“哎,哎,谢谢姑娘,能跟我家那口子告个别,已经很好了。”

      易在水将书从脸上放下来,道:“反正医不好,还做这无用功干什么?”

      冷月道:“人命有长有短,长得一刻也是好的。”

      易在水思索片刻,从躺椅上起身走到冷月旁边,道:“冷姑娘,黄金蛇之毒,可有耳闻?”

      冷月猛地停了笔,抬头道:“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易在水负了手,满不在乎地道:“没什么,医者嘛,这蛇乃人间至毒之物,和你探讨一下。”

      冷月继续埋头写药方了,道:“上次温公子中黄金蛇之毒,是我第一次听说和见到。后来我查过,我外祖父的医书上倒是提到了黄金蛇,但上面没什么实质内容,剧毒,未知,无解。”

      易在水点了点头,走开了。

      没过多久,解忧堂门口就没人了,死的死,没死的也被抓走了。冷月忽然就闲了下来。

      盛夏的西湖,莲叶接天,荷花映日,杨柳垂堤。冷月呆立树下,眼中是这般美景,心中却尽是苦涩,想起去年此时,她第一次来杭州,短短一年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心中多次设想,如果她没有离开桑田谷,而是嫁给张宗泽,后面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她爹爹,妹妹是不是不会死了?是她害死了爹爹和妹妹,是她害死了素娘,害得阿婉断手。这样的念头,总是盘旋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她似乎有点理解叶知秋了,心中的愤懑无处发泄,她也想杀了所有人,可归根结底,杀了张宗泽,哪怕杀了巫山教主,又有何用?最该死的,是不是她自己?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忽觉有人点了她肩一下,回头一看,是谢不言。冷月见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长发披散,红色发带吹到了胸前,一如初见时让她心动不已。冷月忙低头拭了拭眼泪,转头望向西湖,道:“怎么突然来了?谢庄主那边不忙吗?”

      谢不言和她并排站着,也望着西湖,道:“不语可以帮忙。”担忧地望了她一眼,续道,“月儿,你……”

      冷月抬头笑道:“我没事。”

      谢不言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吻着她的头发道:“无论怎样,始终记得,我在你身边。”

      冷月反手搂住他,将头紧紧埋在他胸口,顿时泪如雨下,哭得稀里哗啦。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嫁给张宗泽啊,她也没法设想,在某个如果里,她不认识谢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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