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声明》不察物情

8、故人

　　百米接力赛可以算是运动会各项比赛中最吸引人眼球，围观的同学特别多。
　　江悠然挪到观众席的前边，人群在接力赛的赛道旁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他根本看不到赛场上的情况。
　　江悠然手心出汗，尽管他自己没上场，却比自己跑步还紧张。
　　接着他听见发令枪一响，场上的加油声此起彼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悠然看见周围的同学们开始欢呼起来。
　　结束了。
　　江悠然长出一口气，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拳头。
　　同学们笑着闹着，激动地互相拥抱。
　　江悠然侧着身，正好看见何三七从人群中走出来，额前的头发半湿，汗水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自从昨天那尴尬一幕后，江悠然每次看见何三七心里都多少有点不自在。
　　可事后江悠然回想起来，总觉得没道理的是自己。
　　同学之间嘛，相亲相爱和睦相处自然是正常的。
　　现在他想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略微有点尴尬的关系。
　　“给，”江悠然靠着桌子，从箱子里抽出一瓶水，将瓶盖转开后，才递给何三七，“慢点，别呛着了。”
　　何三七愣了一下，接过水。
　　“谢谢。”他说道。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是总归什么没有说出来。
　　本来运动会是集体活动，每个人都负责加油递水之类的事。“伤员”江悠然理所当然地摆脱了后勤事物，开始在校园里四处闲逛。
　　他又在草丛里逮住了晒太阳的王子，带着它溜达进了教学楼后的树林里。
　　小树林里草木青葱，景色宜人。经常会有小情侣在这里幽会。
　　江悠然绕进去，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
　　何三七坐在台阶上，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都浸在了暖阳里。
　　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美妙的琴韵。
　　江悠然摸着王子背后的毛，觉得低头专注读书的何三七才像一个真正的王子。
　　不知为什么，江悠然不自觉的走过去。
　　刺眼阳光被人挡住，书页上投下一片阴影。
　　“有事吗？”何三七微微仰着头，问。
　　江悠然呃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正事来，尴尬之际忽然手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我想找个人一起听歌。”
　　江悠然挨着何三七坐下，取出MP3，将其中一只耳机递给何三七，自己带上另一只，“在录音笔里我录了咱们班同学演话剧，还有咱们“聂处”骂人的声音……”
　　江悠然按动着MP3的按键，一条一条如数家珍。
　　“那这个呢？”何三七指着最新的一个文件问道。这个文件没有像其他的文件一样被命名，而是保留着原有的一串乱码。
　　“哎这个别动！这只是王子的叫声罢了，你要想听我学给你听。”
　　江悠然慌忙堵住MP3小小的显示屏。
　　其实这个是他第一天早读课上悄悄录的何三七读书的声音，读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录下过后，江悠然没有打开听过，只是每次翻到这儿，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江悠然已经把何三七当作了最好的朋友。
　　朋友，江悠然默念道，这真是一个很神奇的词，似乎戳中了江悠然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
　　人的心中一直有一块荒芜的空地，留给那个寂寞又幽暗的自我。
　　江悠然看着虽然大大咧咧，跟谁都还能搭上两句话。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很孤独。
　　就像路灯投下橘黄色的光，看着暖和，可是只有你靠得再近一点，就会发现它投下来的光没有一点温度。
　　他真的很努力地去对所有人都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总又一种疏离的感觉，就仿佛隔了一层看上去薄薄的、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捅不破的纸。
　　江远和李翠萍在江悠然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法院判定李翠萍成了江悠然的监护人。
　　李翠萍的工作地方经常变动，当时还很小的江悠然也就跟着转了很多次学。
　　可能是因为在哪个地方都呆不长的缘故，江悠然一直都没什么知心朋友。
　　直到有一天，江悠然一个人在路边上玩的时候，有个男孩过来跟江悠然说话，还主动将胳膊搭上了江悠然的肩膀。从没被如此亲切的对待的江悠然有点受宠若惊了，心里暗暗发誓要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是回家的路上，即使粗心如江悠然，都觉得路上的人看自己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江悠然很奇怪，许久之后才发现了原因：他的右肩和后背被人泼了一大块墨水，深色的斑点在白色的外套上分外醒目。
　　污迹刺痛了江悠然的心。他偷偷在洗手间里洗了很久，一边洗一边哭，却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情，面对对李翠萍的询问也只是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弄的。
　　他其实很感激他愿意做自己的朋友，只要那男孩解释一下原因呢，或者说说一句对不起，他还是很乐意跟他一起玩。
　　只是江悠然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
　　“你说要是有一天，二十年之后吧，我坐在马路上讨饭，也许还断了一条腿，反正就是很狼狈,你看见了，会怎么做？”江悠然忽而没头没脑的问。
　　“我会…带你回家。”何三七下意识地说。
　　“天啊，我就知道世界上还有好人！上次我问陈旻，他说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装作没看见——”江悠然笑起来。
　　何三七从不刻意去看江悠然的脸，却没有一秒钟不看见他。
　　他清楚地知道江悠然许多稀奇古怪的小动作，比如尴尬时会摸鼻子，比如认真做题时左手会揪着额前的一股头发。
　　在江悠然笑起来的一瞬间，何三七的思绪被拉回了许多年前的一天。
　　“君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骑马，后日相逢为君下。”
　　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道人正一字一字地读着书上的诗。
　　“这首诗说的是，让我们勿忘贫贱之交。”
　　“就比如说，像现在的你我，半斤八两一般穷，但以后你如果飞黄腾达了，看见了一如既往穷困潦倒的我，会怎么做？”
　　男孩偏着头想了一会，说：“我会带你回家，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通通送给你！”
　　那道人闻言一愣，拍拍小男孩的头，赞许道：“虽然听上去怪怪的，但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又接着说道：“
　　“万物有成数，君子言敬笃。”
　　好好读书，将来发达了，可不能忘了你今天说的话！”
　　说这话的时候，白衣道人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那笑容有如春日的暖阳，永远留在了何三七的记忆里，再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