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某个周三

1、骨灰壶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
　　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因为在这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
　　如果神的确就此安息了会怎样？
　　斯蒂芬·罗斯柴尔德在翻看圣经的时候这么想。
　　尽管看圣经是被禁止的。
　　父亲常常面带嘲讽地问他：“斯蒂，你见哪一个吸血鬼进过教堂？”
　　是的，上帝造福了万物，唯有吸血鬼是被诅咒的。他们是变异的人类，嗜血的怪物，买一千张赎罪券也会在白天灰飞烟灭的罪者，他们当然不能看圣经，甚至碰一碰封面都会被灼伤。
　　但父亲已经死了，死在某个赴约的正午，被阳光烧成灰烬。

　　他还记得那天上午，父亲对着镜子调整领带，信心十足地说：“吸血鬼要懂得变通，只待在室内的话哪里都是夜晚。”直到父亲把自己传送到约定地点，发现那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广袤草坪。
　　斯蒂芬去处理后事的时候遇到了父亲的朋友，准确来说，是原本并不知道父亲是吸血鬼的朋友。不过看到这堆灰烬，即使是一身粗呢套装的都市丽人也得面对现实。
　　父亲很擅长假装成人类，更何况在目前这个时代，一个只有夜里才会出动的物种被人类自己广泛地认领，父亲可以顺利跳入时代的河流成为一滴面目模糊的水。然而潮水终会褪去，甚至没给父亲反应的时间。
　　月亮在天边漏出尖尖的一个角，照亮一地狼藉：被掀翻的折叠椅，到处散落的玻璃碎片，有的还沾着血红的酒色。只有对面女士身上的山茶花香幽幽地传过来，给一切蒙上了悲伤的面纱。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劳斯会为了我的生日赶过来……”
　　他掏出家族专用的骨灰壶，纯金打造，还刻着罗斯柴尔德的纹饰，能够把任何场景瞬间转化成查理二世死在怀特霍尔宫的氛围。
　　“从这里直行五百米再左转有个小教堂，去那再告解。”
　　他自以为讲话已经很委婉了。
　　但那位女士瞬间泪如雨下。
　　“我，我不知道吸血鬼也信基督。”
　　斯蒂芬心里瞬间闪过一个邪恶的想法，不过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他不打算杀生。
　　父亲死的位置不太好，周围一棵树也没有，晚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把骨灰吹散，收起来相当麻烦。其实象征性地收一点也能办个体面的葬礼，但为了不让人类拿到他们称之为“研究材料”的证物，斯蒂芬只能比晚风更加不厌其烦地把骨灰聚拢起来。“不知道”女士在旁边蹲下来试图帮忙，只轻轻碰了一下父亲的骨灰便不受控制地发出尖叫。斯蒂芬想，黑色手套戴起来果然很不显眼。但他没必要跟对方解释——吸血鬼的骨灰只是看起来和人类相似，实则远没有那么无害。甚至“骨灰”这个说法也并不准确，父亲留下的其实是白色晶体，比钻石更硬，比火焰更热，只有放在专用壶里才会冷却。接下来，就会成为某位吸血鬼女爵宝石盒里的收藏项链，哦，他是说，他的母亲。
　　这是一种只有贵族还在承袭的古怪传统，夫妻中任何一方死亡，其骨灰都会按另一方的要求打造成任何物品以便随时悼念。斯蒂芬还记得叔叔过世之后，婶婶用他的骨灰做了一盏漂亮的吊灯，每次从大厅走过都像被叔叔注视。
　　他突然想到，好像都是女吸血鬼活得比男的更久。
　　这点倒是和人类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男吸血鬼都是自找的非自然死亡。
　　不过对吸血鬼来说，本来就没有什么自然死亡，按天性来说，他们可以无穷无尽地生活下去。只不过大部分同类都会在某一刻忽然感到厌倦，主动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以求灭亡。所以某种意义上来看，父亲的死只是时间问题。
　　他捡起最后一粒骨灰扔进壶里接着伸直了腰，天色已经有些白了。他拉上斗篷的帽子准备离开，身后传来“不知道”女士急切的呼唤。
　　“请问葬礼在什么时候？我能去参加吗？”
　　一个人类要去参加满是吸血鬼的葬礼，他简直怀疑自己用错了称呼，别说女士了，小女孩比较合适。不过他不杀生，不代表别人不能杀生。斯蒂芬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张合适的笑脸，“当然，告诉我你的邮箱，我会给你发邮件的。”
　　“不知道”女士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张名片，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圣里特林医院主治医师，黛安·弗洛里科。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事实上他回忆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这场聚会的主人，父亲的情人，就是他面前的“不知道”女士。
　　斯蒂芬握紧骨灰壶，就像握紧了他最后一点良心。
　　“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去为妙，吸血鬼家族不太欢迎陌生人。”
　　“不知道”女士，哦，弗洛里科女士不顾安全距离朝他这边迈了一大步。
　　“我想你还不知道我和劳斯的关系，我们，我们是很密切的朋友。”
　　他当然知道，事实上，弗洛里科女士是他父母分居之后唯一出现在父亲嘴里的名字。弗洛里科女士不擅长喝酒，弗洛里科女士是圣里特林医院最厉害的主治医师，弗洛里科女士又挽救了一条生命！
　　“斯蒂，你见哪一个吸血鬼进过教堂？”
　　他那时饶有兴致地重复父亲的话。
　　不过恋爱中的少年经得起任何冷嘲热讽，是的，尽管父亲比他多活了二百年，但在人类眼里，父亲依然是无需倒影的那耳喀索斯，一株摇曳生姿的水仙。所以弗洛里科女士爱上他父亲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父亲为什么动心。他记得父母分居的原因就是母亲控诉父亲根本不爱她，只是贪图家产。客观意义上讲，母亲也是对的，毕竟他们分居，父亲和他依然有一套城郊别墅以供居住，而母亲直接搬回了外祖父的私人岛屿。不过父亲说他自己没有被扫地出门完完全全是因为斯蒂芬选择和他一起生活，斯蒂芬倒没什么感觉，就像母亲感受不到父亲的爱一样，他也从来没有感受过母亲的爱。按人类算法可以称之为童年的时期他还能记住的只有从希腊来的家庭教师，虽然他记不住那个冗长又拗口的名字，一直叫她莎莉文老师。那是她读给他听的第一本人类故事里的名字，耐心教给盲女孩整个春天的莎莉文老师，像是她提前给自己镀塑的金身。所以他决定满足她，没有任何理由戳破别人自得其乐的幻觉，更何况这让他少挨好几次没写作业的骂。
　　“所以我想父亲不会愿意看到你为他以身犯险。”
　　这是莎莉文老师的语言艺术。
　　“不知道”女士，他还是更适应叫这个名字，在原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坚定地抬起头。
　　“不，我要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还能再见到他的机会。”
　　他的良心不足以支撑他听到这种三流肥皂剧台词还能维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但尚且可以让他从骨灰壶里捡出一颗冷却的晶石。
　　“那你留着这个吧。”
　　“不知道”女士震惊地看着他，接过去的手都在颤抖。
　　还好没有问他是不是真的可以留下，如果她问了，他大概会飞速反悔收起晶石消失在滚滚黑烟中。毕竟要是被母亲发现，他可能收拾完父亲的骨灰就得接着找朋友收拾自己的骨灰，不幸的是，目前为止最接近朋友定义的，就是他面前的“不知道”女士。
　　因为父亲曾告诉他，能交换秘密的，就是朋友。
　　天真的要亮了，他重新收好骨灰壶，把斗篷带子系紧，真正消失在滚滚黑烟中。
　　虽然他们是朋友，但也没有到说了再见才能离开的程度。

　　斯蒂芬发现自己已经跑了漫长的神，眼前的圣经还停留在第一页。他关掉平板，就像关掉他的回忆一样简单干脆。
　　他并不是真的对圣经感兴趣，只是好奇是什么让大家自愿赎罪，点满科技树的人类恰好用电子书满足了他这个愿望。然而愿望之所以为愿望，就在于其承载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曾经灼伤了无数同类的封面翻开，原来也只是普通的文字。不过父亲来不及等到这一天了，说起这个，他忽然想起“不知道”女士捧着骨灰时的喃喃自语。
　　“你怎么能就这样倒进我怀里，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被腐蚀成一堆沙砾。我是医生啊，但我知道我救不了你，我永远也不可能来得及。”
　　死在爱人怀里吗？
　　那还是比较理想的下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