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如故》元缺

1、微潮

　　山际泛着青色，微雨中的林木苍翠而深幽，放眼望去，四周的葱绿被云雾所遮掩，一切都在雨幕中隐约可见。

　　初时，楚青时尚有闲情逸致欣赏沿途的景色，现下，她已然兴致全无。
　　任凭谁在山里来来回绕半个多时辰找不到路，都会耐心告罄。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动静。
　　以她的神识，少有人能在离她如此近的距离才被发现。
　　楚青时悄悄握紧了手中的伞柄。

　　出乎意料地，只是一个背着书箱，带着斗笠的书生。
　　他步履从容，神色自若，旁若无人地从自己身边经过。

　　是普通人。
　　楚青时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立刻联想到自己困窘的处境，急忙追了上去。
　　“先生，先生留步！”
　　闻言，前方的书生回首。
　　*
　　这日傍晚下起了细雨。
　　秦衡给孩子们提早放了学，如往常一般从隔壁村走回家。
　　行至半路，遇见一名撑着伞的青衣女子。

　　伞面遮住了她的脸，风雨摇乱了她的裙裾，唯其腰间素色的系带仍束得紧实，愈发凸显女子纤柔的身段。
　　仿若一副朦胧的山间水墨，昏暗之中突然多了一抹亮色。

　　秦衡察觉失礼，别开眼不再留意，随即快步从她身边经过。

　　谁曾想，后方突然传来了清灵而急促的女声。
　　“先生，先生留步！”

　　秦衡停住脚步，转过身去，正望见青衣女子露出了方才藏在伞下的全貌——
　　乌发雪肤，肌映流霞。明眸善睐，面如桃瓣。

　　他突然想起了少时看过的杂书怪谈。
　　书中常言，山间精怪化身成人，使见者注目不移，去而难忘。
　　*
　　“叨扰先生片刻，先生可知平水村该往何处走？”
　　已经耗时半个多时辰，楚青时看见了山里的路人就像看见了救星，眨巴着双眼，露出了可怜巴巴的神色。

　　“我就是村中人，姑娘有何事？”
　　书生不为所动，语气冷淡。

　　“我是来定居的，前不久买了村内的一处院落。上次来探地时天气尚晴，如今下了雨，我一时找不到路。”
　　楚青时尴尬地摸了摸耳朵。

　　秦衡垂眸，“你若不怕，就跟着我走。”言毕，脚步不停地继续前进。

　　楚青时感觉自己找到了救星，连忙跟了上去。
　　跨过了一个山头，两人在天色完全变暗前走到了平水村。

　　狭窄的山路转瞬变得开阔，四周是交错的阡陌，偶尔闻见几声犬吠。

　　“到了，这就是平水村。”秦衡说道。
　　此时已不再下雨，眼前的书生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极其清俊的面孔，眉似剑锋，眸含深水。虽着布衣，却身姿挺拔，气质出尘。

　　楚青时亦停步收伞，一抬头，忽然同他深幽的双瞳相对，无形中好似有一股力量拉扯着，让人无法挣脱。
　　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要接近眼前人。
　　有点不好，楚青时心想。

　　“接下来的路我都认识，多谢先生帮忙。”
　　楚青时避开这道目光，道完了谢便转身离开。

　　秦衡静静望着她的背影，未作应答。

　　行至村门口，却见原先悬着的木牌不见，如今改换了一块巨石。
　　石上不知道是刀刻还是斧削的“平水村”三字饱含凌厉剑意，非剑修不可为。

　　莫非村里来了修士？楚青时暗中留了心，继续朝村尾那处新买的居所走去，没多久来到了院门口。

　　“先生。”听了身后的脚步声一路，楚青时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村中的路我都认识，你为什么跟着我？”

　　后方的秦衡神色沉稳，脚步不带丝毫停留地走向隔壁的院落。
　　待开了门，方才朝楚青时看去，缓缓开口道：“非我有意，我家就在此处。”
　　旋即把门一关。

　　楚青时：“......”
　　她走进屋内，把伞放到桌上，就往床上一扑。
　　“这辈子的脸都在今天丢尽了。”她用拳头锤着床褥狠狠发泄。

　　桌上的青伞凌空而起，微茫闪过——一把伞变成了一柄剑。
　　剑身锈迹斑斑，如同刚从土堆里拿出来似的黯淡无光，剑柄则隐约可见“无明”二字。

　　楚青时直起了身，望向飞在空中的剑。
　　“哎呀，别生气了无明，事急从权，谁知道山上会下雨呢。”

　　无明剑发出了亮光，表达着强烈的抗议。

　　“下次再也不把你当伞用了。真的真的，我发誓。”
　　楚青时指引剑来到自己手中，亲昵地摸了摸剑身，“这里的山头汇聚了灵气，应是有灵脉在此，日出前我带你去瞧瞧。”

　　月色透过窗沿落入屋内，无明剑温顺地收敛了光芒，静静落至床沿。

　　寅时一刻，天幕仍是漆黑一片。

　　楚青时简单收拾了一番，拿上剑，准备去山头瞧瞧。
　　刚推开院门，却闻“吱呀”一声，原来隔壁的书生也动身出门。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
　　“先生这么早要做什么去？”
　　“姑娘这么早要做什么去？”

　　楚青时率先开始胡说八道：“我去山上采些野果菌菇。”
　　秦衡微扬了眉：“带着剑采蘑菇？倒不知姑娘还会用剑。”

　　原来这人也是有表情的。楚青时在心里嘀咕。
　　“一个人生活自然会一点点武功，三脚猫的功夫罢了。”
　　她没好意思坦白，自己练了数百年的剑，至今只会平砍，用不出带灵力的剑招。

　　“天还未亮，先生去做什么？”
　　她开始转移话题。

　　“去隔壁村的私塾上课，卯时到，需赶早。”秦衡指了指背后的书箱。

　　“那我先走了，先生再会。”
　　楚青时迅速道别，想赶紧结束尴尬到窒息的对话。

　　“等等。”秦衡突然开口。
　　楚青时投去疑惑的目光，“先生还有什么事？”

　　“既是邻里，应常往来，还不知姑娘姓名。我叫秦衡，秦州的秦，守衡的衡。”秦衡一脸正色。

　　楚青时了然，“是我疏忽了，秦先生。我姓楚，名青时。双木楚，青山的青，四时的时。”

　　“我知晓了，楚姑娘再会。”
　　“秦先生再会。”

　　天初晓之际，楚青时带着无明剑，将附近的山脉走了个遍，心中初初有了计量。

　　传闻开天者就是在秦州之地朝天一剑，辟出了银河裂隙。
　　此地山川皆环水，又正位于天幕银河的正下方，无怪乎灵脉环绕。

　　只是......
　　蟠龙聚顶，水深则灵。
　　水浅，则龙困其中不得行。

　　想来，平水村应是福祸相依的修行之地。
　　*
　　春去夏来，楚青时在平水村定居已二月有余。
　　闲暇之时，她不是帮西邻推车，便是帮东邻浇水，不知不觉间已与村中的父老乡亲熟稔。

　　午后风和日丽，乡邻们在村中闲聊。
　　李大娘瞅了瞅身旁的年轻姑娘，长得漂亮又心地善良，做媒的心思蠢蠢欲动。

　　“阿楚啊，父母在时，家中可有为你定亲？”
　　“未曾，怎么了李大娘？”楚青时问道。

　　一旁的张大嫂了然，马上接话：“那你认不认识隔壁的邻居？”
　　“认识。我来村子那日迷了路，凑巧是秦先生指路，后来发现住在隔壁，不过我们并不相熟。”

　　李大娘笑得更开怀了，“你刚来不知道，小秦是附近唯一的举人，却没去做官老爷，反而在几个村子里轮着教书，也不收大家的束脩，人热心着呢。”

　　张大嫂一边择菜，一边补充：“阿楚，你别嫌嫂子多嘴。秦先生靠给人抄书算命谋生，日子过得是清贫了些，但长得一表人才，又会疼人。”

　　楚青时立刻联想到往日同秦衡相遇时，他平静而显得冷淡的神情——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疼人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赶走脑中的身影。

　　“小秦是我家那口子在山里捡到的，以往多少人家找我打探，他都给拒了。不是大娘我吹牛，他虽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但通身的气派比王孙公子也是不差的。”
　　李大娘一脸慈爱地望着楚青时，“旁的不说，单是样貌，别家姑娘与他也不般配。如今阿楚来了，我瞧着倒很是登对。”

　　楚青时虽面容保持在韶华之年，实则已活了数百载春秋。真算起年龄，已是这些乡邻的数倍有余。
　　头一次遇上被人做媒的情形，对象还是隔壁邻居，她满心尴尬，不知如何回应。

　　“李大娘、张大嫂，我并无谈婚论嫁的打算，同秦先生也并不相熟。突然想到家中还有事，我先走了！”说罢，楚青时匆匆离去。
　　“阿楚这是害羞了啊。”众人纷纷笑道。

　　回到家中，楚青时先是给院落中的花花草草浇水，然后打量起四周的布置。

　　屋旁的几棵银杏长势喜人，树身高大又枝繁叶茂，落下的绿荫遮蔽了大片空地，正适合......
　　“你这银杏长得甚好，正适合摆个秋千架在树下。”

　　楚青时诧异地回头，看见了那位住在隔壁却整日不在家中的教书先生。

　　其人身姿挺拔，笔直如松，正专注地望着连接了两屋的银杏。
　　侧面看去，更显得他面如刀削，眉似剑，鼻若山。
　　明明穿着粗布麻衣，却通身带着莫名的凛然气场，与往日的书生形象全然不符。

　　院子之间隔的墙为什么这么矮！
　　楚青时暗暗吐槽，面上却不显，回道：“多谢秦先生夸赞，今日倒是难得见先生在家。”

　　“不用上课，天气又正好。我不过是偷得半日闲，凑巧发现楚姑娘家中的银杏长得甚好，欣赏一二罢了。”秦衡回望楚青时。

　　“我......”她话音未落，忽而听见大门“咚咚”作响。
　　“楚姑娘在不在家？在不在家？”
　　是陌生的男声，来者不善，难道......

　　“家中来人，我先去招待客人，告辞。”
　　楚青时一改往日疏懒的模样，浑身戒备，朝大门走去，“我在，谁来了？”

　　待拉开大门，只见门口四个仆从打扮的大汉，个个凶神恶煞，正中一位衣着富贵的公子哥则虚伪地笑着。
　　一墙之隔的秦衡看着陌生的人群，眉头紧锁。

　　“楚姑娘，你这住处可叫我好找，如此佳人却住在这么偏僻的乡下，属实令人惋惜。”
　　来路不明的男子自认为潇洒地打开了折扇，偏偏身形虚弱，眼圈泛青，一股脂粉味扑鼻而来，令人见之生厌。

　　楚青时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不再紧张，旋即回道：“我的住处好不好轮不到别人点评，你是哪位？”

　　“你...你！我是那日在镇上与你相遇的王轩啊！”
　　“相遇？我去镇上回回都与人相遇，少说百人，难道都要记得是谁？”
　　平白整得人一惊一乍，她看着眼前的五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胆！我们少爷可是秦州刺史的嫡子，你这小小民女当日不识好歹，今日还如此无理！”
　　一旁的仆从身材魁梧，语气蛮横，很是唬人。
　　楚青时懒得理睬，有些不耐烦了。

　　“欸，你们四个都住手。对待佳人自是要温柔，楚姑娘不记得我也罢。今日我与楚姑娘重新认识一番，我给你个翻身的机会，跟了我，离了这破落的村子，泼天富贵就在眼前。”
　　王轩骄傲地抬头，笃定了眼前人不会拒绝自己。

　　“小小刺史之子，也敢说什么泼天富贵，可笑。我也给你个翻身的机会，现在从我家门口离开，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已经消失殆尽了。

　　“你...你...你！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几个，既然楚姑娘不喜欢温柔，就来硬的，给我把她绑回去。”

　　“是！少爷！”四个彪形大汉箭步上前，将楚青时团团围住，一撸袖子准备先将人打晕再抗走。
　　秦衡不再忍耐，一跃矮墙而过，准备出手救人。

　　然而，本该被救之人比他更快。

　　四个仆从未曾看清动作，抬手之际衣袖皆被寒光所斩。
　　一息之间，本已被围困正中的人站在了王轩身后，剑锋横于王轩脖颈之处。

　　“再不走，我带你们五个一起去见阎王。”
　　楚青时单手持剑，神色冷漠。

　　饶是镇定如秦衡亦未曾想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失笑。

　　“仙人，是仙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仆从跪地，紧接着剩下的三人纷纷跪地求饶。
　　“滚，我们马上滚，求仙人放我一条生路，我再也不敢了。”
　　剑下的王轩两股战战，打死他也想不到，在小镇上偶然遇到的柔弱美人却是传闻中御剑的修仙者。

　　“流年不吉。”
　　楚青时收了剑，记起了方才听见的嘲笑声，回过头看去。

　　片刻前一墙之隔的邻居如今正斜倚在银杏树旁，眼含笑意地望着自己。
　　初见时的冰雪此刻已在阳光下消融殆尽。

　　“秦先生莫不是专程跑过来看我的笑话。”楚青时恼羞成怒，“女子住处你怎好随意翻墙进出？”
　　这么矮的墙！当时买屋子怎么没想到呢！

　　“非也。我见姑娘一手剑术使得出神入化，不由地翻墙过来欣赏一二。现下看来，之前姑娘说自己只会三脚猫的功夫必是谦虚了。”

　　正值夏日，此刻阳光正好，更显得眼前执剑的女子生动而明艳。
　　来历不明。
　　容色过人。
　　剑术超群。
　　秦衡看着她，清楚地认识到，这位来平水村定居的近邻绝非普通人。

　　又是欣赏一二，银杏也欣赏一二，剑术也欣赏一二。怎么有人这么，这么......
　　楚青时心里的小人已是“咬牙切齿”，然而脸上仍保持着不失礼貌的微笑。
　　“秦先生说笑了，这些也就骗骗不会武功的莽夫，先生可不要信了他们的话。我只会最基础的把式，并不能像修仙者一样用出灵气。”

　　“今日是我莽撞行事，贸然翻墙，惊扰姑娘，失礼了。”
　　秦衡站直了身体，走到楚青时不远处，随即倾身作揖致歉，“姑娘既然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啊？哦......”
　　楚青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正经道歉弄懵了，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秦衡已然一跃而过。

　　她看着这道翻墙的身影，后知后觉地明白——
　　这位邻居果然是个热心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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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文，有不足之处大家伙儿一定要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