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戏码》温权

4、他金灿灿的人生

　　妈妈终于从办公室出来了。
　　谢顾倚在墙上看过去，妈妈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笑，一边热切地和老师点头致谢，一边移步过来，把他拉到一边。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一点点褪去，疲惫藏不住地从粉底和遮瑕之下涌上来。

　　“二宝啊，妈妈知道你是有自己主见的孩子。这次你爸爸的行为也确实不妥，再怎么样，现在的孩子都不吃以前我们那时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一套了。他这么强硬确实不对，但是他也只是观念陈旧了一点，接受不了染发烫发，倒也没什么恶意。我会好好和他沟通。你也知道妈妈最近比较忙，抽出空来给你转学也顶着公司和你爸爸双方的压力。我看这里的环境确实一般，有点担心你吃苦。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你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适应得很好。妈妈希望你能在这里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长吐出一口气。
　　“哎呀我知道妈。”谢顾不太习惯这种叮嘱，总是很不好意思。

　　“老师说建议住校。我说你没住过校，可能得先适应适应。你自己试试想住校还是走读。我看都挺苦的，早上六点开始早自习，晚上十点下晚自习。唉，比我们当年辛苦多了。我让你上帝世国际也是不希望你太辛苦，万一把身体折腾坏了就得不偿失了。不过来都来了，你也就遵守这个学校的纪律，别和老师同学起冲突。”
　　“好的，我知道。”
　　“行。他们上的这些课你想听就听听，要是你觉得可行，本科先在国内读个清北也不是不行，研究生再出国也不迟。要是不想听也别把课上的时间荒废了，重点多读一点科技英刊，减少一点未来的负担。好的。那我先走了。”
　　“好的，”谢顾顿了顿，“好好休息。”
　　“忙完这段时间的。谢谢二宝。”

　　谢顾目送她下楼，转头跟着班主任从后门进教室。
　　“你去第二排边上那个位儿坐着吧，坐楚林旁边。楚林是我们班最好的学生，年级排前十，你妈妈希望你跟着他好好学习。”
　　“好的，谢谢老师。”

　　谢顾抬眼望去，只看见一个头顶，头发许久不打理而有点长，尤其颈后，发尾遮住了一点脖子。谢顾撇了一眼他的脖子，感觉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有这种细瘦的天鹅颈简直太娘了一点。
　　谢顾在他旁边坐下，楚林头也没抬。

　　谢顾耸耸肩，开始收拾自己的书——都是崭新的，味儿还很大。谢顾观摩了一下周围同学的书桌格局，开始把书一本一本塞进桌洞。
　　上课铃响了。

　　谢顾看着楚林把数学试卷换成英语课本，自己也拿出英语课本，随便翻了翻，感觉也没什么东西，插图还丑得要命。不过周围人都在很认真听课记笔记。谢顾也尝试听了半节课，接着就开摆，从头往后一篇一篇翻着读课文。他翻书动静不小，引得楚林瞥了他一眼。

　　接着就是大课间，谢顾惊奇地发现整个班里趴下了一半，楚林也包括在内。
　　好在谢顾接受能力一直很好，也很入乡随俗，跟着眯了一会儿。

　　上午又上了两节物理连堂，这还是谢顾第一次连坐一上午，坐得浑身难受，居然还要上一节小自习。谢顾最后挨不住，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教室里空空荡荡，到饭点儿了。
　　只有楚林的背挺着，坐在原处，仍然是谢顾第一眼看到他时的姿势。

　　“都去吃饭了。”谢顾回位坐下，窥伺了一眼，楚林在做数学题，看起来挺复杂的。
　　“嗯。”楚林加紧写了几笔，终于放下笔，但没有要去食堂的意思。
　　“有人给你带饭吗？”
　　“不是，这会儿人太多了，我等下再去。”

　　“聪明啊。唔，你在做奥数吗？”
　　“啊，之前剩下了一点题。”

　　“我听说你是你们学校奥赛队的？”
　　“那是大一老师胡乱选的。就挑了几个数学成绩好的组了个小班，说讲点培优的，要请这位那位名师来带……反正我没参加。”

　　“怎么不参加？我记得你们学校好像出过不少国奖。”
　　楚林微微思考了一下：“确切地说，是一些得国奖的上过这个学校。”
　　“……什么意思？”谢顾有点没反应过来。
　　“哦，就是，我见过前几届的一位学长。他告诉我要上哪个老师的一对一，大概费用多少。我就被劝退了，这样。”

　　谢顾突然想起来，如果宋如松是孤儿院出身，那他“以前认识的朋友”……可能也是？如果是这样，那可能确实交不起补习费。
　　“不过就算不走竞赛，你也稳清北吧。”谢顾很有技巧地笑起来，他夸人的语气真诚，语流熟练，是无数句奉承话锻炼出来的。
　　楚林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谢顾观察着楚林的反应，有点小惊讶：这位“年级前十”“好学生”好像不太喜欢听人吹捧他。这可太反常了。他见过的“好学生”里没有一个是不希望得到别人的夸奖与敬佩的，这是他们优越感的来源，也是他们为之努力奋斗的光环。

　　从侧面看，楚林的神色里却好像有点微妙的……厌恶。

　　神奇。

　　谢顾不太死心，立刻接上：“呀，不愧是年级前十，连奥赛题也刷。”

　　楚林正眼看向他，仔细打量了几秒。

　　谢顾终于正视到那双眼睛。

　　那绝对不是一个学生，尤其是“好学生”该有的眼睛。有点太成熟了，好像闪着很多算计，又好像单纯觉得自己主宰一切，像蛇一样，冷漠，效率主义，利益优先。

　　这种眼神他还挺熟悉的，他爹，他那些身居高位的叔叔伯伯……他们下垂的国字脸上就装着这样的一对眼睛，太过沉重，深渊一样，让人不敢直视。
　　他想到课间那群小姑娘谈起楚林时的沉默，终于明白，那是一种恐惧。
　　对强者，对这种不加掩饰的侵略性。

　　楚林看到了谢顾眼里的错愕，也是一愣，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表情管理，连忙躲闪开视线，扯起一个微笑，但这个笑是硬挤出来的，所以只是显得他像试图披上羊皮的狼。
　　“……我只是想说，也许我们该去食堂了。”楚林躲开谢顾的视线。
　　“再晚菜就凉透了。这会儿应该还能剩一点西红柿炒鸡蛋。”
　　两个人站起来。
　　“你应该不怎么吃西红柿炒鸡蛋吧？”楚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微笑起来，“尤其甜口的。”

　　谢顾精神恍惚地回到他的房子。

　　谢顾的房子完全是样板房，他爹找人给装的。谢顾几次三番强调这就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他不打算长住，但家具依然全用了实木，每次吃饭搬开椅子都仿佛一种健身。房间是很典型的中式风格，看上去不像都市里的一间平层，更像紫禁城里的深宅大院。他爹就这审美。
　　谢顾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开始了日例的健身。直到做完第二十个俯卧撑他还是满脑子楚林的时候，他忍住想骂人的冲动，意识到自己迫切地需要寻觅一个发泄口。

　　最终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暴躁地戳进联系人，找到一位星号置顶就拨过去：
　　对面很快接通了，是一个女声，声音柔和清脆：“喂您好？”
　　“喂媛媛，我谢顾。有空吗？一块儿吃个饭？”
　　对面的窸窸窣窣透出一些杂音，接着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行啊，我这会儿正好下班。”
　　“好嘞，稍等我五分钟。”

　　将近十一点了，京城依然车水马龙。
　　灯火星辰般投射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整一条沿街繁华富庶，奢饰品和潮牌的logo闪烁着，把人包裹起来。
　　谢顾的车是刚提的，不便宜，在这样金子般的光线底下就更加漂亮。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位全套正装长袖长裤的女士向他摇了摇手，大步跳下最后三级台阶。

　　“媛媛，”谢顾迎上去，看起来像个优雅的王子，“呀，高跟也太危险了。”
　　“嗯，而且挤脚。我现在的行动能力绝对下降了十个点，很烦人。”
　　谢顾微笑着替她打开车门，林墨媛拖着她鳄鱼皮的大包坐上车：
　　“去B家还是王铺？”
　　“你决定。”谢顾踩下油门。
　　“B，快。”
　　“好嘞，今儿个不算堵，十分钟差不多就能到。”
　　“那我正好先预约个座儿，上几个小菜。”
　　“少来几口就行，我晚上吃得多。”
　　“怎么？”林墨媛有着异乎常人的敏感，“饭局还是喜事儿啊。”
　　“是我之所以大晚上跑来叨扰大忙人的事儿。”

　　林墨媛在APP上订完餐，瘫在后座：“快给我累死了，管理层一群老东西昏了头了，天天下命令加班加班加班，把底下职工折磨得发疯，要是能做出来什么成绩也就罢了，全是些无用功，看一眼都浪费我生命。”
　　“老班子就是需要革新。”
　　“呵，”林墨媛嗤笑一声，“一想到这点我就很佩服。这些老东西还天天叫嚣‘创新’，都是些连创新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耀武扬威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要真创新，第一批就把他们创下去，弄批新人上来。”

　　“早该这样，也不至于周转不开。”
　　“确实，效率就是生命。”林墨媛长吐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