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泪》夜心Vicky

1、前世

　　金桓宫的夜，寂静，清冷。

　　这夜确是如水般的清凉，但却比不得水，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凝固了一般。雪离立在窗前看着无声的夜色，微微月光中投下淡淡的素影，如她的人一般清冷。金桓宫的夜不该是这么寂寞，或许寂寞的只是她这摘星楼一处，他那里的灯光应该是温暖的吧。她转身，移步床前。一身雪衣，还有如此白皙的面容，令她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一丝的温度。清秀的面颜，虽独具一种超脱尘世的气息，却也终不是艳丽，能如他身边的那些娇花般的女子，令人流连。入睡，又是一个无眠的夜，同那些过去的似乎无数的夜晚一样。

　　“陛下，七日后是今夏的第一场大雨，我军应早做准备。”伏拜，然后是恭敬地低头报出这几夜劳作的结果，雪离的心此刻却是平静的，没有丝毫见面前的紧张和兴奋。

　　“有劳雪离了。”他微笑，即刻命人通知国境上与敌人对峙的军队。

　　他没有称她的官衔司空，因两人是旧识，且雪离是临危受命，在这国家如单薄芦苇摇曳的战乱中。她的脸上却满是温暖的微笑，为这仅仅因一丝亲近而不同的称呼。

　　“近日天凉，请陛下多保重身体。”平常的一句话，却字字灼烧着她真切的关心，雪离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近乎痴迷的眼神中交织着喜与痛。

　　“谢谢雪离，朕会注意。”依旧微笑，虽明了她的心思，却从未读懂那眼神，或许读懂亦只能让自己不懂吧。

　　战事紧张，他不得不时刻埋首于成叠的奏章和满是标识的军事地图中。有时她觉得合适，会立于他的身旁，他知她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会不时同她讨论军事。但这样的机会亦是少之又少。他是王，日夜接见的人不少，而她不是他的后，有何理由时时相伴。

　　但王未选后，这是她仅存的希望。

　　金桓国连接各国，在相互吞食的战乱时代无疑是一块肥肉。除西邻银寒雪山，三面均已受敌，地域不广的金桓岌岌可危。

　　“北面的骁国骁勇善战，是最大的威胁。”他看着地图，眉头深锁。

　　雪离冰芙蓉般的面容带了忧伤，他的忧愁刺痛着她的心。她想伸手去抚平他额上的愁绪，却只是轻声说道：“骁人有勇无谋，且物给不足，陛下不必太过担忧。”

　　他笑了一下，英俊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往日的阳光。

　　“靳国与华国不缺物资供养，且国内安定，看来短时间内不会退兵。”

　　雪离看着他的侧脸，看出了他几夜无法安眠的憔悴，下意识想捂住胸口，心确实痛了起来。

　　“金桓国军队英勇忠心，敌军很快便会退却。”

　　敌国退兵，当然不是靠金桓军队的英勇。

　　“司空大人，靳国和华国退兵了，陛下很高兴，在大殿设宴，派人请您过去。”侍婢小胭施了一礼道。

　　雪离斜倚在窗前，雪衣白得有些透明，清瘦的身体似一片飘摇于空中的雪花。她看向小胭，微微点了点头。

　　年轻的婢女又施了一礼，下去回复王派来的宫人。

　　夜不再凝固般的寂静，一缕暖暖的风轻轻划过，雪离伸出近乎雪色的纤手感受微风残留的温度，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奴婢为大人梳妆。”小胭在镜前依次打开各个奁匣。雪离从不施粉黛，但她仍尽责地准备着各种上等水粉。

　　雪离走到妆台前坐下。

　　“真是上天庇佑我金桓国，靳国和华国忽然打了起来，就退了我国边境的兵。听说是华国主帅遇刺，刺客逃离时留下了有靳国国主御赐的玉佩，华主一怒之下便转而攻打靳国了……”小胭本性格活泼，加上雪离从不对她摆主人架子，话也就多了。

　　雪离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陛下宫中的小碧说，这段日子还没见陛下这么高兴过呢。”小胭摘下雪离玉簪时手却一抖，停在了半空，手中乌亮长发主人的身体竟如此冰冷。“大人，您不舒服吗？”小胭看见雪离镜中苍白虚弱的脸又是一惊。“要不要禀告陛下，说晚宴您不去了……”

　　“不，我没事的。”雪离给了她一个微笑。她打开镜旁雪白的玉匣，从里面数颗晶莹剔透的圆珠中取出一颗。

　　正为雪离梳着乌发的小胭停了手，瞪大了眼睛：“好美啊。”

　　“这是离心泪，胭儿，你知道它的来历吗？”雪离的声音也是凉凉的。

　　小胭摇摇头：“离心泪，好凄美的名字。”

　　“东海深处有雪蚌，离心泪是它的珠，亦是它的心。”

　　“它的心？”小胭更是惊奇。

　　“传说，雪蚌的前世是一位少女，看着未及表白的深爱的男子在身边死去，日夜痛哭，最后化为纯白的雪蚌。当有砂砾触动它的心脏，便会撕裂心脏将砂砾包裹。它就如那少女义无反顾的爱，至死不渝。”

　　小胭眼中充满了悲伤。

　　雪离一笑。“只是个传说，但可惜这雪蚌一生只有这一颗珠。清泪一样，由它的心分离而成，便叫离心泪。它可做占卜之用。”

　　御宴的气氛很热烈，久居金桓之上的阴霾退去了大半。

　　雪离坐在角落，不动面前的珍馐，只是看着金座上的他，近在咫尺却相隔天涯的他。他开心的笑容使她的整颗心都明亮了。但他身旁却如风过后的春，开着各种娇羞的花，目光暖暖地看着他。尽管带着面纱，雪离也读得出那各种的风情，那些她的清冷所不及的妩媚。皇亲国戚，亦有重臣之女，不同的美丽，却都同样深爱着她们的王。一朝伴君的，应是这些他所熟知的女子中的一个吧。她的心确实痛了起来。

　　他开始赐酒了，重将谋士都喜滋滋地端起香醇的御酒，没有她的名字。竟连她的功劳，他也不曾记起了。雪离似习惯了心脏传来的阵痛，带着淡淡的微笑，同大家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报——”

　　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满脸汗水的传令兵重重跪在阶下。“报陛下，骁国突然发起猛烈进攻！”

　　他沉下了眉，沉静的表情中自有威严。雪离心中一动，第一次见他亦是这样，这份熟悉的气势重重撞在她心上，让她如雪蚌般甘心块块吐出自己的心，从未觉痛。如果没有战乱，没有她步入他的殿，她依旧会轻声唤他楚熙，同他在银寒雪山下的林中漫步谈心。即便保持着一份距离，她也觉得是幸福的。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他已令撤下酒宴。“命骠骑将军尽全力守住边关，朕立即派兵增援。”他下令，深邃的双眸中满是沉稳。

　　“陛下，敌军中有巫师，法力强大可左右天气，我军无数将士死在他制造的诡异天气之下。”传令兵眼中有着恐惧。

　　“巫师？”他的面色有些沉重，忽然看向了她坐着的角落。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但随即给了他一个微笑。人类的巫师，根本不足为患。

　　“司空可有办法？”他问她。

　　“陛下放心，臣能破敌军巫术。”她施了一礼答道。

　　他脸上有喜色，立即做下部署。

　　雪离回到了高高的摘星楼。登上楼顶空旷的平台，手中是一颗离心泪。要做些阵势，不然会引人怀疑。她点燃楼顶的烟火，摘星楼热闹起来。

　　她却只是静静地眺望着北方，千里的距离，仍是看清了那一缕黑气。默默集中念力，弹丸大的离心泪发出微微白光，箭一样地飞向北方。仅仅一刻，它又无声地飞了回来，纯净的身体里满是乌黑。雪离收起这颗吸收了魔气的泪滴，走下摘星楼。未尽的烟火在她身后燃起一片灿烂，却怎么也褪不去她身上的清冷。

　　骁国的巫师忽然法力尽失，攻城的军队退却，虽未撤兵却也元气大伤，她坐于楼中已看见他所读奏章的内容。未有任何表情，仅是叮嘱小胭不见外人，下一刻已来到银寒雪山的山顶。银寒雪山，风雪依旧。

　　“这缕魔气竟是这样得到的。”青鸟已站在洞外。

　　她未说话，拿出了乌黑的离心泪，黑色珍珠飞入青鸟手中。

　　青鸟化为人形，样貌普通，表情永远冷漠，像它没有丝毫情感的心。它掂了掂手中的离心泪。

　　“值得么，金桓国早就该亡了，用你的灵力支撑着它，能换来什么呢？”它语气淡淡，话语却尖刻。“五世的轮回，你还看不穿吗？他会爱你，又怎会让你等待这么久。无论你做什么，都是无益的。”

　　面对青鸟，雪离总是说不出话来，它没有感情，它只说出它看到的，而它永远都不会言错。雪离只是转了身。“魔气已交出，你走吧。”

　　“值得么。”青鸟又看了她一眼，化回本象飞走了。

　　雪离叹出口气，爱了，又怎会顾及值不值得，即使是伤了。

　　冬季来临，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飞舞。雪离走下摘星楼，来到他的殿前。其实随时可找理由来见他，但见了又如何。如青鸟所说，若爱她，他不会让她等待。即使明了，她仍无法放下。

　　大殿十分温暖，依旧的下拜行礼。刚要说话，却听到了他沉重的声音。“寒冷会持续很久。”

　　“陛下怎知。”看到他的面色，雪离心中一惊。

　　“骁国全力进攻了，冬天对原本缺少物资的他们是死亡的威胁。骁国欲速战速决，战士们确是以一当十，极为骁勇，边邑保不住了。”面对她，他说出了全部的忧愁。这是人前那威严强大的王极少显露的一面。对她说出，确是未当她为外人。

　　雪离心中一片温暖。“陛下不必担忧，骁国粮草不足，不会支撑太久。”

　　楚熙对她一笑，倒宽慰起她来：“我知道，我一直有天庇佑，所以不必太担心。雪离，辛苦你这么久为金桓尽心尽力，你的功劳我都记得，希望有一天我会报答。”

　　他对她说“我”，他说“报答”，他仍关心着她，雪离的泪欲流下来。

　　只要有你的在意，付出一切亦是甘愿。

　　“楚熙，一切都会好的。”

　　骁国的兵退的蹊跷，骁军的给养被一阵空来的强风卷走，未留下丝毫。但金桓内无人在意原因，凶猛的骁军退了是最令他们高兴的事。而他，面带喜色站在王座前，忽又下令全力追击。这是最好的追击时刻，或许一举便可占领骁国，或许在攻下其他邻国也不是难事。他终究是王，没有野心便称不得的王。

　　雪离只是默默地看着，雪衣已白的近乎透明。她的心不再是痛，而是煎熬着。她不该，但仍是做了。那些生命都是无辜的，从不想伤害任何生灵的她亲手为他们铺了死亡之路。仅是因为爱他。爱他，到不顾一切。

　　金桓的进攻很顺利，他是天生的王，文治武功杰出于当世。她似被遗忘，只是静静地在摘星楼观测星象。他不需要她，她便像粒尘埃般安静。

　　胜利了，金桓攻下了北面的国家，边防安定，国力增强，他得到了想要的辉煌。久未步出摘星楼的她来参加他的庆典。他于高高的阶上向百官挥手，震天的山呼响起，创造了从未有过的功绩，他确应被所有人敬仰膜拜。他开始了嘉奖，他喊到了她的名字。屡立奇功的司空，赏赐了大量金银，官至一品，给了她财富亦给了她权力。她的心中却是一阵冰凉。可无论怎样他是记挂着的，他仍是关心着她的吧。她如是宽慰自己。

　　封赏完毕，他忽然带着满面的笑容向百官说道：“朕今天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璠王之女兰雅，即将成为你们的后。”盛装的女子袅袅婷婷走上玉阶，轻纱下的面容倾国倾城。

　　他搂了她的腰肢，带着微笑看着阶下兴奋高呼的臣子。而那兰雅，温婉地如一只鸟儿，依偎在他的怀中，满是幸福。

　　她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心被撕裂一般。这场景终于发生，而那依人的却不是她。他的温柔，他的怀抱，她用整颗心去换，却是如此轻易地属于了别人。她就这样静静地立在原地，带着被撕裂的心。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滴到雪白的衣襟，她浑然不觉。这伤痛，这悲哀，令她想立即回到高高的银寒雪山上，从山顶跃入万丈深渊。她已无力，每日如此挣扎着对抗那些吞噬着心的疼痛，而今已不知再如何挣扎。她仍是回到了雪山，伏在冰冷的床上大哭起来。原来还是有泪可流，她以为痛到泪都流不出了。

　　青鸟不知何时站在洞外，她抬起头，拂去脸上的泪水。

　　“并未采集魔气，你来做什么。”她让自己声音平静。

　　“那五世的轮回，也未见你如此伤心。”青鸟走进来放下一把离心泪。每颗泪中似有晶莹液体流动。“天宫寒潭的水，对你补充灵气有些帮助。”

　　她抬头看向他，眼中有着诧异。没有感情的青鸟竟会帮她。

　　“我也不知为何想帮你，但还是拿来了。”青鸟从不说谎。“天帝仍未醒，所以你的事他还不知。”

　　“我不怕他知道，但要谢谢你，青鸟。”雪离说。

　　“谢？我一直不知谢是什么，人类为何要谢。”青鸟摇摇头，化作鸟形飞走了。

　　雪离看着那些离心泪发呆，她想起青鸟从前对她说过的话。

　　“天界高傲的精灵竟甘心对一个凡人下拜，这是不是叫做可悲。”

　　“再为他付出百年的灵力又如何，他仍是不会爱你。”

　　“不爱便是不爱，无法勉强，你注定无关他的命运，这是宿命。”

　　她不愿亦不能认命。但他始终心中无她。不再危急的日子，他忙碌到将她忘记。无论做什么，她都无法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雪离呆呆地坐着，看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她重重叹出口气，跌跌撞撞走出栖身的石洞。

　　“司空大人，这几日您去哪儿了，王刚刚还派人来请您饮宴。”

　　没有回答焦虑的婢女，雪离径自走到镜台前坐下。“胭儿，帮我梳妆。”她说，声音里只有冷静。

　　小胭有些惊讶，但立刻欢喜地忙碌起来。“我早说大人您该打扮一下，一定更美了。”

　　雪离静静地摘下雪白的玉簪，目光平静如水。

　　他与他未来的后在宫中饮酒，脸上是暖暖的柔情与甜蜜。宫乐欢快，舞姬们绚丽的长袖轻扬与空中。

　　“陛下，司空大人求见。”门外有人禀告。

　　“哦？快宣她进来。”他说，脸上有些欣喜。

　　殿门缓缓打开，一个倩影轻盈地走进来。

　　“雪离，你怎么失踪了几日，我很是担心……”抬头看见她时，他却愣住了。

　　仍是一身的雪衣，但今日却是散发着晶莹的流光。发如青云，目若辰星，红樱般的唇泛起一丝清清淡淡的笑意，仅是薄施粉黛，却判若两人。现在她是一位顾盼流光的美人，而不是从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女子。

　　他仍叫她雪离，她有些欣慰。没有行礼，仅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楚熙，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为什么要走？”他惊讶。

　　其实我本不该来。她在心里说，但仍是微笑了一下。“我想在走前为你跳支舞，为了表达对你和王后的祝福。”

　　“我还不知你会跳舞。”他笑着说。她看的有些痴了，这笑容仅在银寒的山下见过，而今已是物是人非了。

　　乐声响起，雪离轻舞宽袖，轻盈如一片悠然的云，又似轻轻飘落的雪花。窈窕轻舞的身姿本身便为一支极美的仙乐。王和后都看的痴了。雪离精灵般的舞姿似划出了片片绚烂的祥云，真如仙子的祝福。他不知，这是雪离最后一次为他释放灵力，为了他的幸福。

　　乐止。他仍是痴迷于她舞中。

　　“珍重。”

　　只要你幸福，我不会打扰。最后望他一眼，她转身飘然离开。

　　沉睡吧，只有远离了这世间的纷杂，才能让时间一点点冲刷掉心中的痛。雪离来到了雪山山腰一处向阳的山坡，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已变为一块雪白的石头，静静地卧在山坡上，任时光更迭，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