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下》千年尘

1、醒来

　　北地的冬日，总是那样的冷，冷的彻骨，冷的僵硬，冷的让人无法动弹。

　　周道行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多久了。这是一间见不得一丝光亮的牢笼，伸手不见五指，安静的让人想发疯。可惜，他连发疯的机会都没有，捆绑在铁椅上，双手被捆，双脚被束。

　　他最大的愿望，一直便是活着，活下去，有尊严的活着，然后自然老死。这对寻常人来说本来就是不寻常的，更何况是他，一个背叛救命恩人，亲手将救命恩人推上绝境的小人；一个投敌叛国，让无辜百姓惨死在屠刀之下的乱臣贼子......。

　　咔擦......

　　厚重的铁门打开，思绪被拉回，周道行微微的想抬起头，想看清楚来人，可眼上早已被一根红绸蒙蔽了双眼，不过这夹杂着厚重沉香的血腥味，周道行一闻便知道来人是蒋老三。

　　蒋老三粗鲁暴力的将周道行身上的枷锁卸下，一把将他提拎出牢门，扔在了地狱道内。

　　地狱道，便是那人惩戒叛主之人的刑堂。这里的四周，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刑具，割肉凌迟、水滴入脑，世间再也没有比这里更残忍的地方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地狱黑暗之地，竟供奉着一尊佛像，实在是讽刺。

　　但对于周道行来说，这里的所有刑具，都没有放置在桌前那小半碗花生可怕。

　　周道行本想踉踉跄跄的爬起，他知道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这一生过的太苦了，他想走过去城心诚意的跪求佛祖，下辈子让他当个好人。

　　奈何武功尽废，脚经被挑，手脉尽断，连站立都无法做到。他看向一旁冷眼的蒋老三，苦笑的爬了过去。

　　一旁的蒋老三看了他一眼，挑眉看向屋外走进的来人，恭敬随意的喊：“大哥，人带出来了。”

　　周道行愣了下，像是没听见一番，只想在死前，求佛祖保佑他的来世，能投个好胎。可元昊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元昊听着蒋老三的话，微微点头，走到周道行身旁，俯下身子，一手叉腰，一手掐起周道行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又看着那尊佛像，嘲讽道：“与其求佛祖庇护，倒不如求我，放你一条生路来的快些。”

　　两人近在咫尺，周道行本能的躲开，却被元昊稍一用力，动弹不得分毫。

　　看着一向以文人雅士自居的元昊眼底的乌青，周道行道：“长老们决定怎么样处置你？”

　　元昊低声轻笑，满是不屑：“自然是将我打发出西凉，去矿山挖煤。不日就启程。怎么，长老会没有弄死我，你很失望？”

　　周道行并不答话。

　　元昊道：“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你早就死在了那年冬日。你说过，对我绝无二心，永不背叛我。那我想问问你，你与我父亲，西阳王联手算计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日你也会被人算计出卖，最后成为我们父子之间和好的条件。”

　　周道行低下头，想挣脱元昊的钳制，可他的身体早就在多日的折磨中消磨殆尽，他只好一口咬了下去。

　　一旁的蒋老三见状，一把将周道行拽了起来，一脸鄙夷的看着无力反抗的周道行：“世间，哪怕是狗，喂养几日，它都会对主人吠叫几声。而你，真是一个怎么样都养不熟的白眼狼。”

　　元昊看着手上不深不浅的伤口，并不恼怒，反而有些兴奋。

　　看着桌上摆放的花生米，周道行不由的打了一个寒颤，目光落向远处的那尊佛像，道：“我刚想求佛祖，让我下辈子投个好胎，当一回寻常人。不用大富大贵，平常山野人家即可。母慈父爱，兄友弟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三五好友，再择一贤妻，安详晚年。”

　　元昊端起那碗花生米，嘲讽道：“佛祖不会保佑你与我，这种浑身罪孽的人。我这人，从不接受背叛，但只要你再次与我承诺：此生再不背叛我，我便留你一命，如何。这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昏暗的光影落在佛像上，周道行虽被蒋老三钳制住双臂，却也虔诚的注视：“我最是吃不得花生米，只要吃下，便腹痛绞痛不止。那时我还一名打铁铺子的学徒，每次若是惹师傅不快，她都会逼我吃下一碟花生，看着我在地下痛的死去活来，然后再给我灌下一碗草药。如今我废人一个，连自尽都做不到。我知你是用毒高手，可以求你在糖里给我用毒？”

　　蒋老三不耐烦：“要死的人，要求还那么多，谁会随身携带糖。”

　　元昊在蒋老三惊诧的目光中拿出随身携带的饴糖，将死香粉撒了下去：“这是我最新研制的毒药，无色无味。你现在还有的选，只要你答应我，此生再不背叛我，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周道行苦笑：“有活命的机会，但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我好像，一直都是被抛弃的那个，无论任何人任何事。”

　　甘甜入口，周道行只觉苦涩，意识渐渐模糊。他回顾着自己的一生，两国血脉之子，自幼在边境村庄长大，母亲去的早，父亲不疼爱，吃着百家饭活到7岁，被父亲一两银子买去打铁铺当学徒，在14岁那年的除夕夜，被打的半死丢在大街自生自灭，然后遇到元昊。自此进入深渊，他一人在许昌伪装身份，直到18岁那年，考入监察寮，他才学着如何与人相处。只有在监察寮当监察寮五处主办的那五年，才让他觉得，这个世间仍存温暖。再后来......，周道行就想不起来了，眼前漆黑一片。

　　三年后，盛京城

　　周道行睁开了眼睛。

　　窗外柿子树硕果累累，屋内古色古香，陈列布展虽单调朴素却不失雅致。周道行迷离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有那么一瞬竟觉得惊恐。

　　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片刻后，房门被轻轻的推开，苏意小心的走进，双眸含泪，嘴唇颤抖，忍不住激动，径直的扑到周道行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嘴里呢喃着。

　　刚醒来的周道行本就虚弱，多年的囚禁与折磨早已将他的身体掏空，加上武功被废，经脉尽断，如今就是一个病弱书生，即使想拒绝也推不开，只好由得苏意摆布。当年这个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如今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了。

　　店里的小二，瞧见老板娘每日念想的未婚夫醒来，不由的大吐酸水

　　“你说那个小白脸是有什么好的，半死不活的，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咱们老板娘就对他那么死心塌地。”

　　“每日要不是老板娘给他喂吃喂喝，精心照顾，他还能醒来？若是他敢辜负咱们老板娘，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苏意亲自捧着小米粥，喂给周道行，时不时的摆弄着靠背，让周道行靠睡的更舒服些。窗外的小声嘀咕字字不落的落在两人耳内，苏意耳鬓微红，带着小女生的忸怩，忍不住望向男人，想看看他的反应。

　　毫无疑问，周道行长得这张皮囊是绝美的。虽经摧残，多年昏睡，脸上浮现多是病气，却也难掩往日的眉目俊秀。

　　苏意看男人没有反应，莫名觉得失落，只耷拉着脑袋，低声撒娇说：“周大哥，你怕不是生气了？当年，明明就是你在药王谷答应我，等我长大后娶我的。”

　　周道行沉默片刻，当年监察寮同僚中毒昏迷，他曾只身前往药王谷求药，那时的苏意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没想到竟将一句玩笑话当真了。更没想到这个小女孩，竟然去北地将自己带回来。

　　周道行道：“当年，若不是你，我早就死了。算起来，我欠你两条命。”

　　苏意打断他的话：“周大哥怎么能这样说尼。如果没有你，我们药王谷早就被贼人赶尽杀绝了。你救了我，救了我的族亲，我感激你还来不及。要不是老谷主胆小怕事，咱们......。”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周道行打断了她。“我如今是个废人，行动不便，还有性命之忧，小心我拖累了你们药王谷。”

　　“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被药王谷除名了。”苏意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男人沉重的神情，闭上了嘴。

　　周道行沉沉道：“我得进一趟监察寮，查点东西。”

　　苏意惊诧不止：“周大哥，你疯了？我都做好了咱们浪迹天涯的准备了，你居然要自投罗网？监察寮中不知有多少人心怀二心，那群人若是知道你还活着，肯定会过来要你的命的。”

　　监察寮顾名思义，干的就是监察人的勾当。有的处负责监察百官，有的处负责监察外事，有的负责监察商铺。周道行之前管辖的五处，就是专门负责监察商铺的。

　　周道行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是五处的十几个兄弟惨死北地，我得替他们找回个公道。投敌叛国的罪名理应我一个人背，他们从头到尾都清清白白。”

　　苏意还想说些什么，话音未落，客栈的小厮风急火燎的寻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掌柜的，咱们客栈的两位科考的学子又打起来了，赶紧去看看吧。”

　　药王谷有铁则，叛出谷者此生不得从医，治病救人，幸得苏意厨艺颇佳，做的药膳更是一绝，在这盛京城开了家极意客栈，生意也还过得去，这才能有些银钱供养周道行。

　　夜幕初下，客栈人来人往，看热闹的人不久就围成了一圈，苏意推开众人，往里走去。这两位考学的学子打架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两人时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动手。

　　苏意挤过人群，走了进去，好生安抚着两位公子。一位是地方乡绅进京赶考的举人，陈石美，一位是望族之流崔生，两人她这个小小客栈都得罪不起，只好点头哈腰，好生道歉。

　　两人看在苏意的面上，这才消停。临入房门前，那望族之流，崔生还放下狠话道：“今日我看在老板娘的份上才放过你，来日，必杀了你这个竖子。”

　　众人见闹事消停，渐渐散去，谢璋满是不舍的回到厢房，与一同喝酒的同僚埋怨着：“我们是不是被人骗了，这里哪里像是有大案的样子，许是有人弄虚作假，随便写个纸条塞到门下，欺骗我们。”

　　众人应声附和，只求早点收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眼看着夜色渐重，客栈只剩零星几个客人，一旁的店小二早已等候在旁，只等谢璋一声收工令下。

　　看着众人犯困的模样，谢璋也忍不住困意，正打算一声令下，打道回府。

　　“啊”

　　一声惨叫划破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