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簇野》暄风

5、夜访

　　初夏风轻，最后一节下课铃响，流动的钢琴和嘈杂的笑闹从教学楼倾泻而出。

　　付盛阳望着被橙粉色天幕镀上一层淡金的绿茵场，慢慢往回走，视线被遗落操场的足球抓住。

　　教学楼涌出的人流都奔向宿舍和校门，操场空旷又安静，他看了一会儿，从塑胶跑道走进绿茵场。

　　球被运动鞋一撞，往前滚动，再被拉回，忽左忽右，始终灵活的贴着双脚。玩球的人并不满足，足尖勾起球，用脚背左右颠着，又换到膝盖。

　　他将球抛过头顶，接着灵活起跳，龙卷风般转过一圈，脚背刚好接住落下的球。

　　呼出一口气，脸上浮起少见的畅快。

　　夏启从器材保管室返回操场，就看见绿茵场上奔跑如风的跃动身影——

　　男生带着球从边线直杀禁区，右脚背用力一抽，球滑起一道耀眼的弧度，飞旋着射入网门。

　　她呆了片刻，立刻想鼓掌，却看见付盛阳抓着右脚踝突然蹲下。

　　“付盛阳！你没事吧？”

　　付盛阳错愕的抬头，见夏启跑到面前。

　　“没什么，韧带拉了一下。”

　　“你等着，我去找老师！”

　　夏启说着就要走，付盛阳拦她时两人的手碰到一块，他想收回，又怕她要走，只好就那么抓着。

　　“我真没什么，缓缓就好……你怎么没回教室？”

　　“孙萌她哥出差回家，她赶着回去吃饭，让我去还器材。”

　　夏启半蹲在他旁边：“要不我送你去校医室？”

　　付盛阳撑着膝盖站起来，活动着右脚：“不用，韧带是前两周伤的，快好了。”

　　夏启盯着他的动作，仔细确认着，眼睛却不受控地瞟向付盛阳的腰间，被校服遮挡的地方什么都看不到。

　　付盛阳迟疑的开口：“你，都看到了？”

　　夏启点点头：“炫技加射门，帅的我想鼓掌。”

　　付盛阳微微窘迫：“我那个……还在恢复，参加不了足球赛，没有骗你。”

　　他不自然的转过身，显然刚才伤了脚，夏启跟上去扶，他们朝着教学楼走，绿茵场上两道影子被拉得斜长。

　　夏启低着头，突然问：“只有这个原因吗？”

　　付盛阳明白她问什么，也低着头，盯着搀扶自己的手。

　　“不想耽误学习，那个也没骗你。”他温声说：“夏启，你可以找赵立，他个子高，耐力也行，你告诉他打比赛免两周清洁，他会参加。”

　　这一次，是夏启没有回答。

　　直到走到教学楼下，夏启停下脚步，面对面的看着他。

　　“不想耽误学习，你就应该拿着卷子找老师分析，而不是在操场玩球，”她问道：“付盛阳，你怎么受的伤？”

　　“不小心滑了一跤。”

　　“你可以跟我说实话。”

　　夏启极认真的注视着付盛阳，关切的目光让他几乎无法避开，他张了张嘴，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拉开夏启的手，抓着楼梯扶手蹦上台阶。

　　“付盛阳！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想不出来就找老夏出主意，凭我们幼儿园就认识的交情，你信我！我帮你！”夏启在后面着急的说。

　　“……夏启，我有时候很羡慕你。”说完这句话，付盛阳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夏启还站在原地，像被点了穴一样。

　　隐身的姜子羽环绕着她拍完360°的特写，也没看出她在想什么。

　　阅览室的投影定格在夏启走进教学楼，付盛阳沉默的望着她的背影，同样看不出情绪。

　　半空的全息画面消失，涂改改第一时间放下小说：“老大，要转场了？”

　　白渊默打了个响指：“3分钟后校门口会合。”

　　涂改改揉着他的锅盖头：“终于走了！再坐下去我都快长毛了……老大，那新成员怎么办？”

　　白渊默已走到门边，侧头看了眼台阶上横躺着的瞌睡虫：“打包带走。”

　　*

　　荆烬听到涂改改的声音时，感觉上一秒刚闭眼，脑子像套了玻璃鱼缸，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感知有些模糊。

　　睁开眼，只看见四周急剧后退，然后他就站在了……
　　林荫道上？

　　“我们准备转场了，”见他醒了，涂改改立刻解释并甩锅：“是老大叫你起来的！”涂改改观察着荆烬的脸色，提了提衣领：“那个，校服要还的。”

　　荆烬脱掉衬衣，扬手扔给他：“你们……”

　　不等说完，旁边就风一样窜了出去，生怕被找麻烦似的……
　　怂包。

　　靠着树干想继续眯会儿，放学高峰已过，零星的学生走出嘉南校门，他一眼认出林荫道前方走走藏藏的夏启，也看见了更前面低头走路的高中时期的付盛阳。

　　天空泛起暮色，沿着公园穿过两条主街，拐进安静的小巷，夏启在林荫道尽头的住宅区停下。

　　“目标被拦了。”隐身在夏启附近的姜子羽传回情报，“保安要做访客通知，目标说给学霸送完东西就出来，勉强蒙混过关，祝你们好运。”

　　小巷拐角刮起乱风，黑影一闪而逝，突然出现的涂改改一脸惊叹。

　　“这里档次好高！两个保安就算了，还穿军装站军姿，头都不带动一下的。”

　　“小区保安都是退役军人，门禁卡的严，”付盛阳说：“他们认识我，怎么办？”

　　相较两人的担忧，白渊默径直走出拐角：“这么严格的安保，当然要接受检查才对得起别人的职责。娇娇，先进去跟着目标。”

　　涂改改领了令也不多问，直接冲了出去，留下付盛阳和荆烬站在巷子里。

　　两人同时嫌恶的移开眼。
　　跟上前面那位自信从容走向住宅区大门的人。

　　在嘉南门口白渊默就凭着自来熟骗过守门大爷，当时荆烬没多想，但现在……

　　站岗的保安居高临下的扫视过三人，看到低头的付盛阳时停留了会，然后走下站岗台。

　　保安盯着他们：“你们找谁？”

　　白渊默面色平静：“不找谁，我住三单元105。”

　　保安拿起臂间的对讲机，正要开口，机器就响起短促的电流声。

　　“干嘛呢？105的付总都不认识！”

　　保安又看向白渊默，按下对讲怀疑道：“付总平时不是开车吗？”

　　“嘿，人老板怎么出门需要跟你交代吗？赶紧让开，别挡人路！”

　　保安这才放下对讲，鞠了一躬：“不好意思付总，欢迎回家——”

　　这就……信了？

　　荆烬震惊的看着通道闸被保安打开，这门进的简单得离谱了，关键路过门卫室的时候，里面还探出个脑袋。

　　“付总，今儿天气好走路啊？走路好啊，有益身心健康！”声音就是对讲机那位。

　　进入小区后，荆烬走到白渊默旁边：“你到底搞了什么鬼？”

　　白渊默：“你是想问，我什么都没做，怎么让他们相信我是业主？”

　　逻辑没毛病，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莫名沾着点欠嗖嗖的得意劲。

　　荆烬：“当我没问。”

　　正要走开，白渊默说：“跟异能无关，一点心理暗示的小手段。”

　　既然他主动解释，荆烬索性问清楚：“那三单元105？”

　　“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白渊默说着回头，“没错吧？”

　　自从走出学校，付盛阳一句话没说，现在落在后面看着花园的石雕喷泉出神，他的眼神有些惶然，目光触及远处青灰色建筑时，仿佛想起什么，表情很复杂。

　　他低下头，看不出半点挑衅荆烬时的嚣张，木木的说：“你不是都调查过了。”

　　白渊默神色自然的默认了，向前挥手：“带路吧。”

　　*

　　高档小区总是环境清幽，茂盛的绿植包围着独栋别墅，隔离了友邻关怀，也保护着业主隐私，仿佛一道道杜绝窥探的安全屏障。

　　付盛阳穿过中庭和曲曲折折的小径，暮色四合，人工河畔缀有盏盏路灯，假山和黑暗一同沉默，无人察觉这三个从假山跳下的身影。

　　河对岸的别墅三层高，客厅亮着灯，也许主人对小区太过放心，通透的落地窗将房内布局暴露无遗。黑白色的客厅空旷，玻璃门连接餐厅，拐角处有架钢琴。

　　“咚”——

　　一声闷响从餐厅传出，后退的少年出现在视野中。

　　白色衬衣染着不明液体，呈现一大脏污，迸飞的器皿碎片擦过他撞上门框。

　　“你是废物吗！啊——？！”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他身形高大肚腩微挺，被吊灯投射的黑影笼罩着少年。男人抓起碗就往地上摔，米饭散了一地，有玻璃碎片和米粒飞到少年脚边。

　　“年级前五都进不去，你天天读的什么书！”

　　少年没有避让，沉默的承受，慢慢退到墙边，像是等着男人进一步动作。

　　“你给我再这么废下去，一所名校都考不上！有脸跟老子提条件，先把成绩提上去！”男人灌了一口茶，狠狠瞪着少年，“再让老子发现你踢球，把你腿打断！”

　　少年垂着头，没有作声，任由男人接着骂了几句。

　　男人似乎消了点火，要离开餐厅，少年才在他经过时张了口。

　　“我下次考年级前三……”他慢慢转头，看向高自己一头的男人，声音不太连贯：“……行吗？”

　　男人锋利的目光眯成缝，突然一把揪住少年的后脑勺，猛地一晃。

　　“你脑子里天天装的什么？踢球踢球！高考考的是踢球吗？啊！”

　　少年撞在玻璃门上，发出“砰”的巨响。

　　“好好说话你听不懂！说——”男人抡起胳膊，一巴掌呼上少年脑袋，“以后在这个家都不准提踢球！说！”

　　少年捂着头，咬牙看着男人，没有吭声，男人又是两巴掌呼上去。

　　“还敢瞪老子！”男人扭着少年的胳膊，把他拎起来，“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挣钱，让你去学校玩儿呢？不学习还想当球星啊？给老子说！”

　　“说不说！小王八蛋！给老子说！！”

　　男人抽出腰间的皮带，一下接着一下，狠狠抽向少年肩膀。

　　少年依旧咬着牙，没有松口，紧紧闭着眼，仿佛一只耐力极好的羔羊。

　　可是忍耐没有取悦施暴者，男人抄起桌上一盘菜，残暴砸在地上。

　　“看看你这幅鬼样子！都是你妈惯的！”

　　中年男人转身走出厨房，少年意识到什么，立刻追上去。

　　“别打我妈！有火冲我撒！”

　　男人一把挥开，少年撞在钢琴上，被绒布盖住的琴键发出“嗡”一声闷响。

　　绒布随着回荡的余音滑下，这时，门铃响了。

　　*

　　“付叔叔好！”

　　几个人的耳机同时响起夏启的问好，然后是陌生的、略显迟疑的中年男声。

　　“……夏启啊，你有事？”

　　“好久不见啦付叔叔！”夏启熟稔的打着招呼，“那个，我卷子落在付盛阳那了。”

　　“付盛阳。”男人声音浑厚，带有威严的指示口吻：“把夏启的卷子拿出来。”

　　客厅里，少年扶着钢琴把绒布盖好，大概动作扯到肩膀的伤，疼的直皱眉。

　　“付盛阳！”男人提高音量。

　　“不着急叔叔，要不我进去等吧？”

　　说着夏启就穿过前花园，走到门前脱了鞋。

　　她探了探头，看见餐厅紧闭的玻璃门和空荡的客厅，付盛阳蹲在沙发旁边，正在翻书包。

　　男人没邀请夏启进门，也没有关门，踩着皮鞋站在玄关处，挡住门外的视线。

　　“听阿姨说你和付盛阳是同桌？他上课认真吗？”男人说。

　　夏启轻笑：“认真！只要我不骚扰他——付盛阳可是我们班学霸，这次又考了第一呢！”

　　男人扯松领带，哼道：“班上第一骄傲什么！你考得怎么样？”

　　夏启挠了挠脖子：“将将就就吧，幸好老夏对我要求不高，算勉强过关啦。”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姜子羽已经潜进别墅，里外走了一遍。也许不想引人注意，这次白渊默没用腕表投影，拿出了一个没见过的东西——

　　一个金色球体。
　　鸡蛋大小，一面印刻着两个红色的圆，图形外有层玻璃。

　　白渊默：“我们新传学院的临时工，对拍摄应该很拿手？”

　　荆烬盯着这颗球，略微好奇，嘴上照旧冷淡：“有话直说。”

　　小球被白渊默从中心旋开，一分为二，他的指腹扫过上半颗那团红。

　　圆形开始闪烁，像一对小眼睛，接着球体顶端冒出十字形的细长扇叶，叶片旋转，如竹蜻蜓一般，半颗球就飞了起来。

　　荆烬和小红眼对视着，眼神亮了亮：“微型无人机？”

　　白渊默：“它叫小铁蛋，可爱吧？超清摄影，平衡性好无噪音。”

　　荆烬无语：“你取名的逻辑真是……神出鬼没。”

　　“取名需要什么逻辑，主要看心情，”白渊默唇角微扬，两根手指夹着另外半颗球，对着荆烬轻晃：“怎么样，想玩玩么？”

　　为了黑科技无人机，荆烬第一次忍住没回怼。

　　手心里的半颗球有点分量，光滑微凉的外壳没摸到按钮，荆烬正纳闷，劲瘦修长的手便伸到眼前。

　　白渊默的食指在球体剖面停留两秒，一根“工”字型金属杆从两侧伸出，半颗球变形成手柄，金属杆镶着按钮和拨杆，剖面也发出光亮，将一小片光影投在半空。

　　夜色下，三个灰暗的人影站在河边——正是空中那半颗球俯拍的画面。

　　“微型摇杆和实时投影。”

　　白渊默抬手，把半空的铁蛋手动转了半圈，投影画面随之转到对岸的付家别墅。

　　荆烬握住手柄，左拇指上推拨杆，小铁蛋往前飞，右手下拨，小铁蛋慢慢下降。

　　上学期小组作业的时候，班里有人借来院里的无人机，他玩过一次，手上这个虽然迷你，还挺灵敏。

　　熟悉手感后，他操纵小铁蛋越过河岸，飞到别墅的落地窗外。

　　屏幕里，付盛阳已经走到玄关，把卷子递给夏启。

　　夏启好像没注意他脏污的校服，突然问：“阿姨还没回来吗？”

　　中年男人说：“她逛街累了，在楼上休息。”

　　夏启接过卷子，对男人笑了笑：“叔叔，我有一点班上的事想问付盛阳。”

　　男人终于挪了脚，回客厅前拍了下付盛阳的背：“别耽误夏启回家。”

　　付盛阳低着头没吭声，直到男人坐上沙发，夏启才接过卷子。

　　“你的伤没事吧？”

　　她拉住付盛阳的手，紧紧盯着少年的脸，想确认情况，他却始终没有抬头。

　　良久，夏启才问了句似不相关的话：“明天的家长会阿姨来吗？”

　　手机铃声在客厅响起，男人的工作遇到点麻烦，吩咐手下加紧准备材料。

　　浑厚的声音不时传到玄关，付盛阳缓缓抽回手，“你该走了。”

　　*

　　“老大目标出来了，我还跟着吗？”猫在别墅外的涂改改小声问。

　　“你们送目标回家，继续观察，付家这边不用管。”白渊默支着手臂坐在假山上，刚好望见对面别墅离开玄关的女生，“摇杆中间的红色按钮，按下就录像。”

　　荆烬瞥向他：“你使唤人都不带喘气的？”

　　白渊默疑惑道：“我看你不是玩的很高兴么？”

　　荆烬反问：“我把你扔牢里再给你个玩具，你高兴吗？”

　　“能不能快点拍。”

　　一支烟被点燃，付盛阳在夜色里遥望对岸的灯火，像个漠然的看客。

　　荆烬默默收回视线，操纵摇杆，无人机渐渐靠近客厅。

　　画面里，中年男人把叫骂着电话摔进沙发，他看见手提书包打算上楼的少年，捡起地上的皮带，一步步走向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