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已熟》黄碧玉

4、四朵樱花

　　三年前也是临近春节，考研失利的尚嘉安来青湖散心，还没退休的齐心兰临时有事走不开，叫了齐樱去接，反正晚上是一起吃晚餐。
　　最开始，齐樱只是替小姨去接闺蜜的小孩。
　　那时她的婚姻摇摇欲坠。

　　齐樱那天借了杨好店里装货用的破皮卡，正在搬家，装完东西就顺路开着车去接尚嘉安。
　　那时工作室刚刚走到一个生死存亡的节点，跟了齐樱近两年的摄影师和工作室的化妆师谈恋爱后偷偷在外面租用了一个室内摄影棚，两个人里应外合地，背着她把工作室的客户单转变成自己的私活。
　　齐樱发现时，他们已经这么干了大半年了，并积累了一定的资源自己另立山头。还不等齐樱找到机会跟他们细聊，他们已经提出离职，并带走了工作室两名助理。

　　此时距离齐樱从银行辞职出来自己搞摄影工作室差不多两年，距离和邵平结婚三年，距离邵平的母亲罹患癌症七个月。
　　齐樱复盘，工作室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偷了家，谁也怪不着，是自己将事情都揽在身，因为照顾邵母忽略了工作。
　　邵母从一开始就不甚满意齐樱，从齐樱第一次上门自然而然接过了邵平削好的苹果且从始至终没有主动踏足过厨房一步开始。
　　邵母原话：邵平一路念最好的大学、保研，工作体面收入又高，总是要找一个宜家宜室慧质兰心的妻子才合适的。现在处这个漂亮是漂亮，哎哟，念个二本院校出来做个银行柜员眼睛鼻子向天上长，眼里没有一点儿活儿，手指尖尖胳膊细腿儿，一看就不是勤快人。结婚了以后，我们邵平工作那么辛苦，下班回家难道还要照顾她？
　　齐樱怎么会知道呢？有次齐女士寄了些家里特产让她给邵母送过去，结果在小区活动区域碰到邵母这样同邻居讲，她转身就把东西拿回公寓，一半留给自己吃，一半拿给杨好。她惟妙惟肖当成乐子将邵母的话学给杨好听，吐槽道：“真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齐心竹女士遇人不淑，早年同齐樱出轨的亲爸离婚，从未口出恶言。她一个人将齐樱如珠如宝地带大，看她健康、自信、活泼、阳光，心里头满意极了，全天下没有比她女儿更漂亮懂事的了。
　　齐女士是全然尊重并接纳自己女儿的母亲，如若早知道这一茬，她是断然无法接受齐樱和邵平结婚的。
　　婚姻里，女性总是比男性更多委屈苦楚，齐女士深受其害，因此她希望齐樱有美满家庭，但却并不一定非将她推入婚姻。
　　可惜关于这一点，天下最亲近的母女俩却一个忘了说、一个忘了问。
　　齐樱从不将这些龃龉和偏见讲给齐女士听，她最不想齐女士伤心，于是齐女士便只见过齐樱婚姻里好的那一面。
　　齐女士更不知道，从齐樱辞去银行工作开始自己创业搞工作室开始，邵母已对齐樱极其不满。
　　邵平在证券公司工作，工作忙、压力大、出差多。邵母认为齐樱已经辞职，那便该在家好好照顾邵平，待邵平出差回家，应家居干净、饭菜上桌。
　　当邵母发现，邵平出差回到家在吃外卖拉面、他们母子等齐樱回家等到十一二点，邵母爆发了。
　　“你们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冰箱里的菜都发霉了，厨房里一层灰，餐桌上一堆自热食品。齐樱啊，结婚是要过热乎日子的！你怎么能让邵平出差回家对着冷锅冷灶吃外面！身体还要不要了！”
　　齐樱这才知道，她创业做工作室的事情，邵母居然不知情。
　　好不容易等邵母走了，邵平搂着齐樱解释说：“我忙昏头了，忘记跟妈说你在创业。”看齐樱累得消瘦，他试探地问她：“工作室做得不顺利的话，要不然就不做了？”
　　齐樱从小就喜欢摄影，齐女士在她十二岁生日的时候送了一台傻瓜相机给她。
　　只是她知道，齐女士经营一家书店，常年辛劳，收入也堪堪只能覆盖她们的基本生活和她的学业，她无比希望自己早日工作挣钱。
　　她一路中规中矩地念书、毕业、挤进银行工作。事实上进银行不到一年，齐樱已经从柜台转到了公司业务部，她年轻、漂亮、有冲劲，酒桌上嘴甜、能喝酒，做事情细致、有计较，领导都喜欢带她做业务，很快她已经存到了不薄的小金库。
　　二十八岁生日那天，邵平带齐樱去山顶吃饭观景，城市灯火辉煌，风里有野姜花的甜味，她突然很有灵感想拍一张照片，摸出手机发现，她已经好久没有拿相机。就连手机相册里全是各种资料和备忘文件。
　　那晚齐樱在杂物房翻出人生存钱买下的第一部蔡司，想起当年买不起徕卡，可似乎现在可以买了。给齐女士打电话说想要辞职，齐女士惊讶片刻后只说，乖乖想好就行，注意要和邵平好好商量。
　　邵平十分清楚银行做业务的辛苦，家里并无经济负担，他举双手赞成齐樱辞职，只是没想到齐樱创业后更加忙碌不着家。
　　齐樱自认已经十分地配合邵平，自己创业有一个好处是时间相对比较可控。她将自己的大部分工作都安排在邵平出差的时候，当邵平不出差，她尽量地让邵平下班回家可以看到她。
　　只是总有意外情况。拍摄并不顺利，而邵平的出差也总会有突发事件。
　　邵平喜欢的就是有主见、看起来十分自我、非常飒但事实上敏感而善良的齐樱。他们恋爱结婚几年，身边的朋友都已经陷入婚姻的疲倦，而邵平还是觉得自己每天都在爱上齐樱一遍。他十分地珍惜这样的人生阶段，因此，即使他也很想要家里多一个小宝宝、让齐樱更多地回归到家庭生活，但他依然支持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事情的变化是从邵母查出癌症开始。
　　邵母坚定地认为齐樱在婚姻里没有尽到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开始频繁地出入家里。邵母和邵父住在早年单位分下来的大两居，同齐樱和邵平住处距离仅十分钟车程。邵母爱唠叨，特别是邵平不在的时候讲的话大多不好听。
　　齐樱从小在女性比较多的家庭长大，她能理解邵母，即使不赞同，所以并不同她顶嘴。只是那次邵母讲到了齐樱的母亲，齐樱自然无法再任她刻薄，回了嘴。邵母认为齐樱终于露出了没有教养的本来面目，同齐樱大吵一架，以晕倒结尾。送到医院，做检查，一向硬朗的邵母查出患肝癌早期。
　　一通电话，邵平急切地从外地赶回，在邵父同齐樱面前无比平静的邵母，见到邵平嚎啕大哭，列数齐樱的不是。
　　邵母开始住院治疗，邵平要请护工，邵母制止：“我有儿子、儿媳妇，生病了却要一个毫无干系的人来照顾，谁见了都要讲一句我可怜！”
　　齐樱丝毫不推脱，承担起照顾邵母的责任，任劳任怨。也是这天开始，放松了工作室的管理。
　　邵母讲要吃家里做的饭，邵父此生油瓶倒了都不会扶，自然是不会的，齐樱便学着煲汤、做菜。
　　邵母吃药、化疗，呕吐、失禁，不肯让邵父见到自己如此狼狈，齐樱一声不吭地给她情理。
　　每次夜晚醒来，邵母的床头总有温水。
　　邵母开始对齐樱刮目相看。但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
　　邵母的侄子带着一岁多的小儿子来探病，离开之后，邵母幽幽地望着齐樱的腹部，一唱三叹地讲：“齐樱啊，我都是将死之人嘞，你和邵平能不能让我死之前看到我的孙子啊！”
　　齐樱皱眉，以为这只是一句有感而发的话，说完就算了。
　　谁知，当晚邵平也来同她商量，讲邵母被病痛折磨得毫无意志，或许他们有好消息，能够让邵母打起精神来，挺过去。
　　齐樱惊讶道：“这是毫无逻辑的事情！我们的孩子，怎么能作为妈的强心针降生？何况，我们早已讲好，三十岁之前是不要孩子的。我如今医院、工作室两边跑，哪里还有精力生孩子？”
　　邵平试图说服她：“医院可以找护工，工作室太忙的话，你可以先盘出去。等孩子生下来，妈妈病好了，她可以替我们照顾孩子，你也可以重新出去创业，那时也不迟。”
　　齐樱震惊极了，这样的饼，刚出社会的时候她都不会吃。
　　她讲：“邵平，你的话不对。第一，如果有孩子，我是一定要自己带的，扔给老人带算怎么回事？第二，现在工作室就等于是我的孩子，你要让我把好不容易带起来的工作室盘出去，你真的尊重我的工作和我的心血吗？第三，邵平，讲好的事情怎么可以说变就变？我以为我们是达成了共识才结婚的，难道不是吗？”
　　邵平被齐樱讲得哑口无言，嘴上说从长计议，心里难免认为齐樱不近人情。
　　此时，邵平完全无视了齐樱独自照顾病人的辛劳，甚至几个月以来，连邵父也是她一人照顾，而他除了偶尔帮忙看顾一二，工作生活近乎不受影响。
　　几个月之后，邵母的病情初步好转得到控制，暂时回家休养。为了便于照顾，邵平将邵母和邵父接回了他和齐樱所住的大平层，完全没同齐樱商量。齐樱看重家人，也从心底将两位老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去照顾，因而隐忍不发。
　　邵平的工作几乎不受影响，而齐樱完全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邵母想要孙子的执念开始付诸行动，在齐樱工作的时候疯狂给她打电话叫她回家，只是为了喝一碗不知道哪里来的生子秘方。给家里四处贴上各种婴儿照片，也不管同整个家的装修风格搭不搭，齐樱晚上起来上厕所吓得几乎摔跤，她们卧房内的盥洗室一墙都是。
　　齐樱搂着晚归的邵平，带他看邵母的杰作，撒娇想让他去干预一下邵母的作为。
　　邵平享受齐樱少见的撒娇，竟然哈哈一笑，扛起齐樱进房，亲吻着，就这么横冲直撞进去。
　　“不如，我们就生个孩子吧！肯定比墙上那些可爱多了。”
　　太过突然，齐樱发涩、发痛，但邵平毫无察觉。
　　墙上的婴儿啃着手指笑着看向齐樱，齐樱遍体生寒，猛地推开邵平：“你没有带套！”
　　邵平安抚她：“没关系，就一次，我们试一试吧……”
　　齐樱不知哪里的力气，一脚将邵平踢到床上，逃一般地裹起睡袍光着脚跑出门去。
　　她没带电话，甚至没有穿鞋，邵平却没有追出来。
　　在家门口等了不知几分钟，齐樱光着脚乘电梯走到楼下大堂，借了值班保安的电话给万桐打过去。幸好家里人的电话不仅存在手机，也存在她自己的脑子里。
　　万桐飞车过来，寒冬腊月，他从来不可一世、神采飞扬的姐姐光着脚、裹着睡袍无精打采地靠在大堂，走近了才发现，才两三个月不见，她竟然瘦了这么多。
　　万桐不用问也知道姐姐受了欺负，气得要上楼去揍邵平。但齐樱只想找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她好久没有舒心地放松好好睡一觉了。
　　到了小姨家，齐樱熟门熟路走进自己的房间，也不洗漱，裹着被子就睡过去了，竟然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还没起床，邵平已经来接齐樱。
　　不知他如何同小姨讲好，走进卧室抱着刚醒的她轻吻着道歉：“对不起樱樱，我昨晚刚要出门寻你，被妈叫住我说身上疼……来晚了，你打我……不想生孩子我们就不生，好吗？跟我回家吧。”
　　齐心兰让齐樱就住下，说快春节了，再过些天齐心竹也要来了，要趁齐心竹来之前好好给齐樱补一补，不然来了看到齐樱这个样子不知道该多心疼。
　　邵平好似这才发现，邵母住院以来的几个月，齐樱消瘦到脸颊都凹进去了，原本的大眼睛更加突出，眼下的黑眼圈也格外明显，嘴下还冒出了痘痘，整个人都恹恹的，十分没有生气。
　　邵平心惊，保证道：“小姨，是我的错，我一定好好照顾樱樱，您别担心。”
　　齐樱跟着邵平回家，他再次郑重地向齐樱道歉，为齐樱放药材泡脚，他蹲在旁边给她洗脚，亲吻齐樱清瘦的膝盖，心疼地说：“老婆，你别轻易原谅我，没有早一点看到你的辛苦，一定要多折腾我一点再原谅我。”
　　过两天，邵平带了一个叫水英的住家家政回家，据说是老家什么亲戚的女儿，邵母从前回老家也见过的。
　　年轻的水英才二十二三岁，专业学习做家政，人长得干干净净，干活十分勤快且利索，做的饭菜也合邵母邵父的胃口。她来了以后解放了齐樱，齐樱感到无比的轻松。
　　年前最后一个旅拍是一对小有名气的模特，要求要找一个小众的地方拍出惊艳不走寻常路的婚纱照，力争到时公开的同时圈一波粉，实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小夫妻里的查灵女士是齐樱在大学一次业务摄影比赛获奖时的模特，知道齐樱开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专门找来。查灵认为齐樱是能够拍出她灵魂的摄影师，她认为自己没什么灵魂，齐樱却能拍出她的灵魂且让人惊艳，她喜欢齐樱镜头下的自己。
　　齐樱十分看重这一次合作，推翻了几次方案之后，定下来去不丹。
　　“你的脸乍看冷漠充满棱角，但是很多角度拍出来有一种神性，而他的冷酷和不丹的宗教感能带来一种矛盾的冲击感，去不丹拍你们这组婚纱照是一个值得冒险的尝试。”
　　查灵很信任齐樱，毕竟那时候业余的齐樱就凭一组照片把她送进了模特圈，这些年虽然没有大火，但活儿不断，钱是挣得不少的。
　　齐樱一行人原计划去不丹一周，哪想拍摄异常顺利，五天就完成了拍摄计划，查灵同未婚夫还想玩几天，齐樱便带着摄影助理提前回来。
　　齐樱提前回来是要处理摄影师和化妆师“偷家”的事情。这半年多，她因为照顾邵母疏于管理，出了这种事情她并不找别人的由头。
　　愿意跟摄影师和化妆师走的，她痛快放人走，幸好主要做客户管理和负责财务等一众事务的莉姐和小东留下来。
　　莉姐和小东喜欢和齐樱工作，他们相信齐樱会将工作室做得越来越好。
　　她们三人重新梳理工作室现状，将系统客户一一打电话通知，说明离职人员以及年后老客户写真的特别回馈。齐樱决定春节前先这样，她发了厚厚的红包给莉姐和小东，说好好过年，一切等年后再说，工作室肯定是会继续做下去的。
　　结束之后，疲惫的齐樱去了春夜，邵平也还在出差，她提前回来还没有同他讲，打算喝一杯放松一下再回家。快要春节，邵父邵母想念老邻居，搬回老房子住了，齐樱觉得回家也不那么有压迫感。
　　齐樱回家路上路过一家准备关门的花店，看到有海棠盆景，想着家里过年还没有年花，便下车买了一盆，造型别致，花开得格外娇艳。
　　回到家，深夜的客厅却亮着灯，齐樱捧着海棠盆景脱鞋走进去，发现餐厅的餐桌上残羹冷炙，空气里都是酒精的味道。原以为回了老房子的邵母推开房门走出来，微微有些慌张，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语气不甚欢迎的样子。
　　齐樱叫了一声妈，听到卧室有声音传来，像是在叫她，心下想着该不会是邵平喝醉了吧，也忘记放下盆栽，就这么抱着推开卧室门走进去。
　　卧室的床是当初结婚前定做的，邵平执意要在黑木床头上刻上樱花，漆上粉嫩的乳漆。
　　邵平说：“我永远记得，在春夜第一次见你，你就像幽幽开在春夜里的一朵娇艳的樱花，又冷又娇，开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风里。”
　　而这一刻，齐樱看到浑身光裸的邵平，将一身粉嫩的水英压在床头的樱花上，嘴里喊着不知道是樱樱，还是英英。
　　或许吹了冷风，酒意上头，齐樱呕出来，秽物洒在手中的海棠花上。
　　齐樱心疼地想，真是可惜了这一株海棠，白白糟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