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二虫虫虫

1、第 1 章

　　柏林的二月像是一张带着寒意的电影明信片，冷得诗意，美得流转。并非电影生长在柏林，而是柏林生长于电影。

　　柳絮高挑瘦削，她身着深灰色羊毛大衣和黑色阔腿裤，周身线条干净简洁，一如柏林的寒风。

　　她坐在柏林电影博物馆中，周身隐埋于黑暗，惟一的光源来自于面前墙上放映的影片。随着影片中莫测变换的光影，柳絮面庞光影斑驳，眼中亮光烁烁。

　　墙上播放的影片竟然是李安的《饮食男女》。结尾时分，父亲和女儿坐在一桌满汉旁，说此意彼。

　　影片中本没有任何触动人心之处，但是一滴泪划过柳絮瓷白的脸颊，像是一滴露水滚滚而下。

　　她微微张着薄红的唇呼吸，气息略有些颤抖。

　　忽然，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极具文艺气息的时刻——江曳打来的FaceTime。

　　柳絮细白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擦干眼泪，在眼尾留下了一道红痕。她快速戴上墨镜，墨镜遮住了依稀泛着泪光的清媚双眸。

　　霎那间，清冷的气质悄然在她的身上复苏。

　　接通之后，江曳招摇俊秀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

　　“姑奶奶您在哪呢？怎么黑漆马虎的。”

　　“电影博物馆，有事？”

　　“在博物馆戴墨镜，您可真雅兴。”

　　江曳是地道的老北京，散漫的京腔传播到了世界各个角落。

　　柳絮没有听他东拉西扯的爱好，“有事说没事滚。”

　　“行行行，我可给你说，咱们的电影有希望，你可别成天东跑西跑的了。”

　　柳絮修长锋利的眉毛蹙在一起，“电影节一共将近两周，今天才第二天，怎么，你卖身给每位评委了？”

　　江曳早已习惯柳絮的牙尖嘴利，他自己也口无遮拦。“我卖身的话，咱们四大奖早就包揽了。说正事，你想想昨天放映之后观众的反应，再想想评委里面不是有老赵在，说不定真能成。”

　　“这和老赵在不在没关系，还有事吗，没事挂了。”

　　江曳在挂断之前抢着说了句，“你记得闲着没事看看老赵去！”

　　FaceTime被柳絮无情地挂断。

　　昨日柏林电影节的开幕影片是柳絮导的长片处女作——《双城梦》，影片叙事是她一如既往的戏谑讽刺风格，整个故事又悲凉得过分。影片播放结束后长达五分钟之久，整个现场依然被抽泣和静默包围。

　　只是开幕影片素来难以得奖，今日她索性没有去电影节，反而是一头扎进了波兹坦广场上的柏林电影博物馆。

　　而江曳则是《双城梦》的制片。

　　二人都非科班出身，是在大学时候逃课跑剧组时结识的革命友情，运气加上才华有幸拜大导老赵为师。

　　这两人一个狠一个鬼，如今正是二十五岁大好年华，柳絮成了新锐导演，江曳则又是制片又是编剧又是演员。

　　在博物馆中走路走得小腿酸胀，柳絮终于舍得告别，她走出大门重见天光，深吸一口。

　　吸进肺里的空气冷丝丝的，浸得每个肺叶子上好似冻上了冰碴。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咔嚓咔嚓的摩擦声音响起，忽然，她瞳孔一张，好似看到什么。

　　那个男人的背影，好像他！

　　她死死地钉在原地，望着愈走愈远的背影，像是要把那人盯出一个洞来。

　　那人背影挺拔矜贵，身高将近一米九，和那个男人十分相似……

　　难道真的是他？为什么会是他？一瞬间，千万个念头席卷而来。

　　三年未见，即使只是相似的背影，依旧令柳絮呼吸加急，心灵悸动。

　　不到几秒之后，她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眼睫低垂。

　　是他又能怎样呢？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任南北……他本就无情。

　　柳絮回到酒店下面的咖啡馆，点了杯Flat White，她眼神聚焦在电脑屏幕上，手指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多年的习惯早已将她塑造成一个昼伏夜出的动物，这段时间柳絮又沉浸在剧本编撰中，现在一天之内她只要睡四个小时，就能超长待机。

　　伴随着咖啡店门口响起的一串铃铛声，江曳带着寒气大步走向柳絮的位置，在她对面落座。

　　“怎么样，你的剧本？”江曳开门见山。

　　柳絮挑起嘴角，像个小勾子。“将近五万字，算是写好了，这不恭候大驾等着你来改嘛。”

　　江曳笑着开始操刀。

　　两个亚洲面孔在一家不知名的静谧咖啡馆中，聊得热火朝天。

　　这是一个关于父亲和女儿的剧本——这个剧本是她千思万绪的源头，是她百转千回的终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剧本就是她，她就是那个剧本……

　　柳絮和江曳两个人可以称得上是“狼狈为奸”，他们都难以忍受作为独立电影人的孤寒苦楚，又不屑于与主流共舞，无法做到在商言商。

　　眼下，柳絮负责将那些性灵的苗头抓下来，封印在稿纸上或者镜头中。而江曳把这些属灵的小玩意儿增减到肥瘦适中的地步，以符合市场需求。

　　时间悄然飞逝。

　　夹杂着寒风的夜色与月牙骤然出现。

　　咖啡馆门上的铃铛再次响起，冷气扑面而来，柳絮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曳注意到，看了眼手机时间，“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他摘下脖子上围着的围巾，递给柳絮，“姑奶奶，您别嫌弃。”

　　柳絮疲倦的视线落在江曳递过来的围巾上，她上一秒钟还置身于剧本之中，这一秒就回到现实世界，察觉到了江曳对她的心意。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轻轻耸肩，抿起来素来锋利的红唇笑笑，“你姑奶奶我不喜欢戴围巾，你知道。再说了我怎么舍得要小辈儿的东西。”

　　江曳无奈苦笑，也学着柳絮耸肩。他知道：没人能轻易改变柳絮的想法。

　　柳絮看着江曳收回的手，眼神少见地温和，没料到江曳的目光越过她，一下子变得紧绷。她瞬间扭头，看到了那个男人。

　　任南北。

　　真的是他！

　　男人披着一席华美的夜色款步走向柳絮，他步声沉闷稳重，一声一声恰好叩进柳絮的心里。

　　柳絮白皙的手藏在过长的衣袖里攥着，掌心留下了一道道弯月般的指甲痕迹。

　　江曳跨了一步，将柳絮挡在身后，笑中带着邪气，“任总好，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任南北年纪轻轻却位高权重，和柳絮差了整十岁，现在已经是北京影视集团投资板块的董事之一。他离柳絮有两步的距离，上位者的压迫感却铺天盖地而来。

　　他并不理会江曳语气中挑衅意味，轻笑和面前两位犹如竖着尾巴的小朋友打招呼，举手投足间展现出怀柔的意味。

　　这个笑容柳絮再熟悉不过，这么多年午夜梦回，她又恨又爱。

　　她拍拍站在身前江曳的肩膀示意对方挪步，自己向前一步走到任南北的面前。

　　二人只有一步之遥。

　　咖啡厅的镜子上照出两人挺拔的身姿，一个清傲，一个华贵。

　　明明并不相同，却十分相似。

　　柳絮开口，“任总贵人事多，能见一面十分难得。但是今天不巧，我和江曳有事，以后有机会希望能和任总合作。”说完，她深色的瞳孔直直地注视任南北，无声地表达离开。

　　任南北不为所动。

　　诡异的气氛四散崩开，他们明明一动不动，却好似剑拔弩张。

　　“听说你的一个剧本获得了国家青年导演计划基金的奖项，你打算拍吗？”男人的声音像是沉稳的大提琴。

　　“不，我不打算拍那个剧本，我有更好的本子。”一丝难以察觉的急躁涌上柳絮的心头。

　　江曳感受到身旁柳絮的变化有点惊讶，他从俩没有见过这样的柳絮——像是一只急于展示自己飞翔能力的雏鸟。

　　“抓大放小，你有自己的考量就好。”任南北依旧带着笑说道。

　　柳絮最恨任南北这副举棋若定的样子，她的两颗尖齿在闭紧的唇后相互摩动，一言不发。

　　一时之间，寂静笼罩三人。

　　江曳看着两人无声的对峙，率先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气氛，向柳絮歪歪头示意。

　　柳絮感觉到江曳的提醒，她心中团着一股气，始终紧紧盯着任南北似笑非笑的眸子。对方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只有她想要从中找出一点什么别的意味。

　　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不就是年少的情愫被对方无情地扼死吗？

　　七年过去，寒鸦几度，何必再忆当年。

　　柳絮点头回应江曳，利落地整理桌上散落的东西。不到一分钟后，她手里拿着笔记本，脸上学着任南北的笑。

　　“任总，今天我们先离开了，再会。”

　　任南北侧身，让柳絮和江曳一前一后地从他身前经过。他微微低垂着头，注视柳絮柔亮的长发，再度开口：“《双城梦》非常好。”

　　柳絮回头，脸庞的发丝不安分地摆动。

　　“你看了？”

　　“我说过我是你的影迷，你怎么不信。”他无奈笑笑，“祝你拿到金熊。”

　　这句话好似点燃了一个烟花在柳絮的脑中炸开，轰隆隆的余韵在她脑中震颤。

　　祝你拿到金熊……

　　祝你拿到金熊……

　　祝你拿到金熊……

　　本来她虚怀若谷，对于《双城梦》拿奖一事抱着“失之我命，得之我幸”的清醒豁达。

　　但是现在，她想：我如果拿到金熊，任南北会不会……

　　她脑中重复着这句话，嘴中没有留意，开口就是：“不好。”

　　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柳絮能感受到任南北眼中的笑意浓了几分，若非男人多年在名利场上虚与委蛇，此时怕是要笑出声来。

　　江曳在一旁看着多年挚友，刚刚合作的导演，张口说自己的作品不好。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有导演如此直接地否定自己的作品。

　　他心想：这姑奶奶是不满意哪了？

　　是不满意制片吗？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柳絮慌乱阵脚到如此地步。

　　柳絮并未因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败下阵来，她仰起精巧的下颌，脖颈展现出优美的线条。她说：“下一个永远是更好的。”

　　任南北瞳孔一深，尔后他放声轻笑，这次的笑和之前完全不同，他说：“期待你的下一个作品。”

　　目睹两个小朋友走后，任南北也慢悠悠地离开咖啡厅。

　　忽然，他转过身去，眼神落在柳絮刚刚坐的位置，一动不动。

　　他踱步到椅子旁，之后他又用很慢的速度拉开椅子坐下。椅子腿划过地面，刺啦——十分难听。

　　他眼眶发酸，心里也发酸，像是一颗柠檬被挤压破皮，汁水爆开。

　　他说：“要一杯Flat Wh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