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映月》利君子贞

1、化形

　　九重天上，撷芳院内。春日百花宴。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今年的春日百花宴仍然由撷芳院主人——贺玄仙君一手操办。
　　纵然在九重天上，他的风雅也是出了名的，又于花草培植一道颇有心得。
　　撷芳院内安置着各处搜集来的奇花异草。从上九重天到幽冥地界，但凡是贺玄仙君看上的，纵然费些周折，也一概要移植到这园中。

　　再加上院内由九重天灵工巧匠精心打造的悬窗小桥，淙淙流水，正所谓移步换景，在画中游。
　　又因设计精巧，院内景致宛如天成，全无人工雕饰过的痕迹。所谓匠心独运，便常是费尽心思，博一个花木与假山造景相容，胜似天然。
　　其间还偶有贺玄仙君饲养的灵兽漫步其中，譬如九天白鹤、白雪麒麟之类，更衬得满园花草仙气飘飘，缤纷外更添雅致。
　　若要在九重天上选出一个最为美丽自然之地，毫无疑问便是这撷芳院。
　　院内分为东西南北四分景区，各取绮丽、怪拔、朴拙、清幽为长，堪称秀色迭出。
　　无论什么时节，在撷芳院内观赏游玩，一路所见总有可观。

　　而贺玄仙君精心准备的春日百花宴，在九重天上大名鼎鼎，竟也成了一个传统节庆，宴上广采仙家之灵宝，催开满园之花草，美不胜收，让人流连忘返。

　　今日原本是众仙齐聚撷芳院中心，赏花品酒，热闹非凡。
　　此刻却无人说话，无人动作。
　　如果不是琼音仙子的妙音铃悬于半空，仍传出轻柔欢悦的铃音，真让人以为时间和空间都陷入了片刻凝滞。

　　众仙都看向春归亭——
　　那位名唤怀玉的低阶仙侍脸色煞白，身体前倾，看起来十分僵硬，像是想跪下等映天仙君降罪。
　　若是细看，会发现她攥住袖子的双手犹在发抖。
　　映天君仍然坐得端正，只是伸出右手，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肘。
　　手掌宽阔，指节修长。他的手也是很好看的，此刻的姿态轻缓而有力。
　　于是怀玉停在了一个前倾的、想要行礼的姿势。

　　因着出席春日百花宴，映天仙君今日穿得格外隆重些。
　　白底云纹的锦绣长衣外，罩了一件洒金宽袖袍，头戴一顶白玉云纹发冠，从头发到衣袖的褶皱，俱都一丝不苟。
　　明媚日光下，这一身衣饰做工精致，波光流转，远远看去，已经觉得这位仙君身形高挑俊朗、气质端正沉凝。

　　这一代的年轻仙君里，映天的好容貌是出了名的。剑眉浓密平直，长睫乌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又光华内蕴，无论看人看物，总显得深刻而专注。
　　其实单论容貌，未必真是万里挑一。只是这种如琢如磨的蕴藉气质，在美人如云的九重天上也只此一家。
　　此刻他面上是一贯的表情淡淡，因为眉目过于俊朗，低垂眉眼看向怀玉时，甚至还显出几分温柔。

　　春归亭侧坐的是几位仙子。众星捧月一般位列正中的，今年依然是司法天神同光的女儿琼音。
　　今日她的着装也比平日里更隆重些。水蓝色对襟长裙外罩一件比云雾更轻薄的纱衣，样式仍是九重天上的常见样式，只是衣襟处以大小均匀、光泽明亮的珍珠点缀，肩膀腰带处又以仙法织就了祥云繁花图样。
　　配一套水蓝花序状的额饰及耳坠。既典雅，又端庄。
　　更衬托出琼音仙子秀丽温柔的好容貌。
　　她的远山眉正如名家画就，杏核眼乌黑澄澈，看向人时仿佛常有淡淡笑意。
　　以貌取人有时并没有错，琼音仙子着实是一位端庄温柔的年轻仙子。

　　和在座的不少仙子仙君一样，琼音现在也十分好奇映天仙君会如何反应，甚至更为紧张。
　　只见她眉心微微蹙起，原本轻轻握住茶盏的右手无意识地太过用力，甚至隐约能看到浮起的青筋。

　　片刻之前。
　　撷芳院内的仙侍怀玉在春归亭布茶时，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将盘中茶盏摔了出去。
　　哐当——
　　茶盏应声而碎。
　　同样碎掉的，还有映天仙君腰间的莹白云纹玉佩。
　　此时撷芳院内众仙云集，其间不乏灵力高强或目力过人者，但谁也没看清那玉佩怎么碎的。
　　好像突然有了生命一般，玉佩碎片齐齐落到了春归亭侧一株新柳下，转瞬化为一抔清透琼浆，即刻渗入土中。

　　映天仙君日日佩戴、意义非凡的云纹玉佩就这么消失了。只余下那之前悬挂玉佩的吉祥如意绳结。
　　映天仙君身侧，贺玄仙君正举起茶杯，待要说几句漂亮话应酬、招呼众位仙君仙子，见此变故，一下子卡了壳。

　　映天仙君和他腰间所佩的云纹玉佩，在九重天上颇有盛名。
　　他于着装一道素来只追求简洁，除非场合隆重，平日并不佩戴饰物。
　　这玉佩却挂于腰间从不离身，成为映天仙君的一种标志。
　　九重天上的仙子仙君，谁没有几件标志性的物品？
　　颇有盛名，全因映天仙君此人，颇受瞩目，颇为传奇。

　　他真身为白龙。龙族子嗣不易得，而映天是龙族这一代最早所得的小仙君。只此一桩，已经够他获得许多关注。
　　更传闻他出生时天有异象，青云齐聚，正如帝王车架华盖，且终日不散。司命仙子寄灵前来贺喜时，按惯例以灵龟壳为新生的仙君卜卦，所得为第一卦乾卦。
　　“太阳照大地，万物沐光辉。小仙君必将光明自身的广大之德，正当遵守正道，迎难而上。”

　　此卦诚不我欺。映天开蒙之时，就于修真境界上显现出超凡的天赋。一路修炼进境顺利非常，一千岁时已能与三千岁的仙君仙子论道，等到三千岁时，单论修为，已经让不少六千岁的仙君仙子也望尘莫及。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映天仙君堪称心无旁骛，道心笃定，无一处不行规蹈矩，堪为众位仙子表率。
　　除了修仙问道、博览群书，映天仙君没有爱好，更无多少喜怒哀乐。
　　简直是比着九重天上那厚厚一沓天规长的。
　　换句话说，就是除了修真境界、叩问道心，别的事他都不太关心。

　　而映天仙君那块不离身的云纹玉佩，是他出生之时手中所握。
　　圆形的玉佩莹白为底，上呈云纹图样，只是隐约可见玉佩中一缕碧色流转。
　　寄灵仙子当时看过此佩，便说这是他一段天定缘分，当送给未来仙侣。

　　出身高贵、天赋非凡又兼外貌出众的仙君，他的天定缘分自然也是热门的八卦谈资。
　　只是几千年来，从未有人听说他与哪位仙子交往过甚。
　　而有目共睹的，是映天仙君若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的……冷淡，或者说冷漠。
　　这块玉佩，以及它未来的主人，便更有了几分神秘色彩。
　　谁会是这颇受瞩目的映天仙君的仙侣？

　　虽说映天仙君素来有些淡漠，但自古以来，天才备受瞩目的同时，也总备受偏爱。
　　更何况映天仙君生得那样一副好容貌。
　　白龙一族的美貌是出了名的，仙子清雅，仙君温润。而即使在白龙族中，映天仙君的容貌气度依然堪称是万里挑一。
　　冷淡或许是个缺点，但对这样的映天仙君，所有人都会更宽容。
　　尤其是年岁相近的仙子。
　　若是拿出月老的照心镜，把九重天上的年轻仙子一个一个照过去，会发现不少仙子的意中人都是映天仙君——其中也包括琼音仙子。

　　玉佩碎后，撷芳院内，一时无人言语。
　　因为太安静了，琼音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又过了不知多久，也或许时间并不久，只是她的心已经跳得太过激烈，已经有些累了。

　　是映天仙君先开了口：“今日既然玉碎，必然也是天命注定一段波折。你无需自责。”
　　声音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温和。竟是要轻轻揭过此事的意思。
　　一旁的贺玄仙君连忙圆场：“映天仙君果然胸襟宽阔，心境超然。天定缘法，不是我等能妄自揣测的。今日之事，定有另一段机缘！”
　　一面连连摆手，示意怀玉快下去。
　　一瞬之间，撷芳院内又恢复了觥筹交错的热闹。似乎刚才发生的，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
　　春归亭侧的新柳，贺玄仙君得来不久。
　　这新柳是他游历之时，于昆仑山脚下偶然所见。
　　彼时昆仑山下白雪皑皑，莹白的雪与露出的黑色山体掺杂出静谧而沉肃的色调。云雾飘忽之间，偶有青白色的雪莲兀自生长。
　　目之所及，唯有一棵新柳颜色盈盈。
　　大约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连赏遍名花的贺玄仙君也未能识得，只是受到昆仑山日月灵气的熏染，生得格外莹润。

　　新柳主干亭亭，垂下的诸多枝条柔软丰密，叶片色泽犹如翠玉。
　　近看如上好的翠玉琢磨而成，远观似九天织女以绿丝绦扎就。
　　更兼有一种清新安宁的香气，闻之颇有清心之效。

　　这样奇异的包含生命力的柳树，贺玄仙君还是第一次见。
　　他派了数位低阶仙侍，将此柳树移到了撷芳院中心，就种在碧螺湖上、春归亭侧，以柳色与湖色交相辉映。
　　都说柳树新叶于二月初生。此后在莳花仙娥日日仙露的精心浇灌下，这柳树更是柳枝绵绵，随风款摆，如云似雾。
　　到了三月春日百花宴，春意已浓、日光旭暖，正是观赏的好时节。

　　虽说宴会上出现了谁也没想到的插曲，但毕竟事主轻轻带过，于是好宴不停。
　　仙君仙子们品酒赏茶，看景观花。
　　所谓暖风熏得神仙醉，不知盛景是何夕。
　　而当日头逐渐西沉，院内齐聚的仙君仙子也逐个离去。
　　宴席终散。

　　黄昏时节，一身素衣的莳花仙娥照例来照料撷芳院的满园花草，逐个修剪旁枝、浇灌仙露。
　　忙活半晌，在春归亭侧的柳树旁倒尽玉质葫芦内的仙露，小仙娥收拾好一应物事，就离开了撷芳院。
　　夜色渐浓。即使是九重天上，也不复白日的万丈华光，而是余下一片银光融融的星辉月色。
　　院内再没有旁人过来。

　　一片寂静中，没人看到，那株柳树忽然起了异变。
　　像是上好的水墨画被人不小心泼了水，柳树的边缘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新绿的颜色。
　　看不出是一株柳树，倒像是一片氤氲的云雾。

　　又不知过了多久。云雾散去，原本的柳树不见踪影，原地只站着一个身量修长的少女。
　　那少女脸庞稚嫩，肌肤雪白，额心一点绯色云纹。
　　若是见过映天仙君云纹玉佩的仙子在此，定能认出，这绯色云纹同那玉佩上的云纹一模一样。
　　少女生了一双长长的柳叶眉，眉尾上挑，是一个灵动飞扬的弧度。浓密纤长睫毛下，浅褐瞳仁秋水一样清澈，笑意盈盈，情韵脉脉，见之难忘。
　　五官拆开来看俱是清丽脱俗，而搭配在一起更是叫人见之不忘。

　　她所穿的裙子通身青绿，颜色同那新柳的叶片一模一样，样式正类似日日照料园子的小仙娥，窄袖直裾，全无修饰，是九重天上低阶侍女最普通的衣着。
　　头发只是草以一根样式古朴的弯曲木簪挽着。

　　若是考功司仙子代定在此，就能看出，这少女并非天宫登记在册的仙子，正是此前春归亭侧的柳树所化。
　　她似乎是刚刚学会站立，对自己的手脚尚且不是很熟悉，在原地摇摆动作了半晌，才渐渐学会走路。
　　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少女轻而快地走出了撷芳院。她选的，正是每日照料院子的小仙娥离开的那条路。

　　夜里的天宫很静。路上没有来往的仙君仙子，只有规则排列的夜明珠宫灯，以柔和的光晕照亮寂静的道路。
　　少女像是第一次来到撷芳院外，一路上左顾右盼，每逢岔路口常常要来回走几遍，看完各处的景象，才最终选出一条路来走。
　　路上的殿宇通常早已关上了门，只留着殿门处两盏宫灯。
　　只有一处仍然亮如白昼，那是映天仙君的鸿煊殿。

　　顺着这光亮，少女很快来到了鸿煊殿外，倚在院门处，探出头往里看。
　　偌大的院内，只有身着白色劲装的映天仙君犹在练剑。银色长剑在他手中元转如意，宛若游龙，挥动时剑身上光彩四射。
　　纵使没练过剑的人，也能看出一招一式间劲道厚重，堪称力与美结合的典范。

　　然而她只看了一瞬，映天仙君就收了剑。他仍站在原地，却转身往院门处看来。
　　“谁在那里？”
　　一片沉寂的鸿煊殿内，这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又自有一种威严。
　　穿着青绿长裙的少女毫不忸怩，也无畏惧，站直便朝院内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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