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走狗作恶 ...
-
短短几日，莲城似沦为死城。灰沉沉的天幕中，百十只乌鸦回环往复，哑叫声嘲哳难听。街上瓜果散落一地，摊子落上薄灰，往日热闹恍若梦境。
“哒哒哒——”
“哒哒哒——”
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在街市回响，黑色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尘土漫天飞舞，瓜果践烂成泥，汁水四溅，所过之处一地狼藉。
“吁。”
裹着鸦青色修身劲装的女人扯紧缰绳，马匹兴奋地高高抬起蹄子，“飞云。”女子斥了声，马儿甩了甩光滑漂亮的尾巴，喷出几声不满的粗气，旋即乖乖停下。
女子利落翻身下马，黑色长发甩在脸侧，被她那生着老茧、伤疤纵横的大手拨弄回身后。
“檀司卫泱。”女子简短介绍。
莲城城主诚惶诚恐地迎上前，他恭顺行礼，“见过长使大人。”
若说翼卫是澹台楼雅的恶犬，那么檀司就是他养的鹰隼。恶犬咬人，鹰隼收尸。翼卫冲锋陷阵，檀司稳固地盘。两者各司其职，表面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实际各怀鬼胎、互相试探。
女人颔首，冷冷道：“沈兰山来过？”
沈兰山乃昔年青山派掌门，今已坐上翼卫玄级乙队总旗。恶补过翼卫和檀司弯弯绕绕的城主焉能不知眼前的卫长使和沈总旗有旧仇。
他掩在宽大衣袍下的身躯一抖，竭力压抑着颤抖的声线，可恐惧还是从唇齿间抖落出，“沈大人…他…他……”
卫泱凉凉的视线落到他头顶，“那就是来过了。”
城主扑通一声跪下，“小人并非有意隐瞒！”
卫泱清楚沈兰山的狗脾气，也没有为难城主的心思，翻身上马，临走前随意落下句。
“本长使明日开始暂管莲城，百姓名录……”
“早已备下。”
卫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拽紧缰绳踏马离去。
几个仆从连忙扶起浑身瘫软的城主，一大把年纪被吓得不轻，脸色难看得像晒干的橘子皮，白花花的胡须都能挤出汗水来了。
经此一劫，可谓终身难忘。
——
卫泱带领檀司一干人浩浩荡荡来到醉仙楼，甫一开门，一衣衫不整表情惊慌的女郎扑进她怀里瑟瑟发抖。
浓重的香料味涌入鼻腔，卫泱蹙眉握住女郎细白的胳膊将人从自己怀里扯出，女郎显然是怕极了，瑟缩着身子一个劲往她身边凑。
“救救我，姐姐，救救我。”
女郎扬起细细的脖子满眼希冀地看着她，白皙小脸上泪水涟涟，眼尾连着脸庞起了一片红霞般的酡红，红艳艳的口脂胡乱抹在唇上，衬得青涩的五官有了几分媚态。
卫泱的眉蹙得更深了些。
“我不是！”女郎捕捉到她的不悦，急忙解释，“我、我不是做那些事的！我是被抓过来的！！”
女郎颠三倒四地解释着，整个人抽噎得要背过气去，似要哭断脖子，卫泱毫不怜惜地捂住她的嘴。
丝竹管弦奏出靡靡之音，台上女子只用轻纱覆体，一行一动间春光乍泄，引得男人们纷纷说着下流话。
卫泱眼中划过冷意，看向女郎时偏笑了，笑得轻佻又危险，“为什么觉得我会救你呢？”
女郎一怔，卫泱察觉到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她俯身贴近女郎耳畔，话语宛如索命的罗刹，“莲城人人自危，谁没事跑来行侠仗义？傻瓜，这时候还能在外头瞎逛的……能是什么好人？”
“卫先手！”一道粗犷的男声蓦地插入二人中间。沈兰山拿着酒杯趾高气扬地走来，他抬眉，睨着卫泱，“你也是来寻花问柳的？”
卫泱悠然握住女郎肩头将人桎梏在怀中，“自然是来找乐子的，不然……”
女郎在挣扎，卫泱悄然定住了她，才挑眉冷冷补上一句，“是来寻仇的吗？”
沈兰山只觉自己听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牛饮完一杯酒，才咧嘴笑道：“卫泱，你有这能耐吗？”
卫泱捻着女郎的发丝，勾起一缕绕在手指上，漫不经心地说：“卫泱没有这本事，卫长使有吗？”
沈兰山摇着酒杯，眯眼打量半晌终于发现这女人身上的衣裳和前些时候的颜色略有不同。
翼卫首领称为掌使，穿紫色，下有左右掌使各一位，穿红色；
翼卫又分天地玄黄四级，管理者称行使长，着棕色劲装，分别绣蛇、蝎、蜈蚣、蟾蜍的花样；
每个行使长手下各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任癸十支队伍，队长又称总旗，着褚色劲装。无职位者统穿黑衣。
檀司最高首领称为司长，穿墨绿，上下司长各一位，着碧色；
又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宫，称宫主，着白衣，绣以宫名纹样；
各宫两位长使，着鸦青色劲装，各有魑魅魍魉四支队伍；队长称为先手，着元青色。无职位者穿灰衣。
一阶阶对下来，这女人还真比他高一等级。沈兰山攥紧拳头，怒意从颈部窜上脑门，整个人红成了只煮熟的瞎。
卫泱歪了歪头，“不行礼吗？沈总旗。”
沈兰山恨得几乎要咬碎后槽牙，紧绷着后背微微弯腰，右拳重重砸在左胸，“向卫长使问安！”
卫泱把女郎推进下属怀里，“阿乌，送她回去。”
“是。”
“等下。”卫泱突然抬手，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女郎瞪圆了杏眼，她在防备她，可卫泱却是取了条披风扔进她怀里。
“外面风大。”卫长使可不觉得自己的属下懂什么怜香惜玉，几十个姑娘凑一块连脸上的一套玩意都凑不出来，这样子送人家回去，怕是明日就让人病得下不了床。
转身朝剩余人手吩咐道：“把无关的人都带出去。”
待醉仙楼只剩翼卫与檀司，卫泱打了个手势，灵力从指端跃出击中门框，大门“砰”一声合拢，一把太师椅凭空出现在厅内，她撩袍坐下，冷肃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沈总旗，接下来，我们来谈谈你违反律法的事。”
沈兰山猛然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眼里凶光毕露，杀意滚动，似下一秒就要将卫泱拆吃入腹。
同一时刻，柑柠巷内。
“雯儿，岚丫头哪儿去了？”
老婆子头发花白，眼瞳一片灰白似要与眼白融合似的，显然是个瞎的。她拄着拐杖坐在条凳上，枯手不安地攥紧了孙女的小手。
“阿婆，姐姐她……”汝鄢雯惊慌地朝我挤眉弄眼，我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无声嗤笑一声，谎话张口就来。
“岚姐姐昨晚上着了凉，现在还没起床呢。”
汝鄢雯连忙点头附和，“是是是，姐姐还没起床。”
“那扶我起来，看看她啊。”汝鄢婆婆抬起屁股就要起身，拐杖在她手底下颤颤巍巍。
“她刚吃了药，得好好休息。”我又随口道。
婆婆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半晌，“诶哟诶哟”叫唤了起来。汝鄢雯慌忙出声询问：“阿婆你怎么了？”
“……饿了嘞。”
“阿婆想吃什么？”
“八宝鸭、酱猪蹄、黄焖鸡……”老太太说到吃嘴巴倒利索，菜名一个接一个往外头蹦，还不带重复。
汝鄢雯默默看向我，我偏过头暗骂一声废物。
“大夫说了，这些油腻食物阿婆吃不得，待会岚姐姐醒了……”我刻意拖长尾音，“怕少不了唠叨。”
汝鄢岚正值豆蔻年华，平日里温柔似水，像朵俏丽的木芙蓉，偏一遇上在乎之人的事就化身老妈子，小嘴能喋喋不休几个时辰，将一件小事翻来覆去说上好几年。
就说汝鄢雯八岁吃点心嘴巴让马蜂扎成肉肠这事，仅半天就传遍了整条巷子，原来是汝鄢岚一见小孩在外头吃点心就拿此事出来教导人家。
老太太显然也想起了汝鄢岚的功力，她哀叹一声，“那，那吃点粥吧。”
“好，我去煮，阿婆先晒太阳吧。”汝鄢雯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去了厨房。
她低声说：“你先帮我看着阿婆，我去找姐姐。”
“不帮。”我果断道。
“你！”汝鄢雯小脸涨红，她恼怒地瞪我，“亏姐姐平日里对你那么好！”
“这还用得着你说？我若是忘了的话，又怎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摸出门被你拉来骗人？”
我有些烦躁，话说起来冲了不少，“就是因为她对我好，我才拦着你，不然我闲的没事管你死活？汝鄢雯，你连引气入体都没学会还敢如此莽撞？”
汝鄢雯抿了抿唇，显然不乐意我这么说她，但还好听懂了话，只鼓着脸来看我，“那该怎么办？”
我从怀里摸出几张白纸叠了起来，汝鄢雯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你还有心思玩把戏？！”
“别吵！”我呵了声，飞快叠好几只纸鹤，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发簪扎破汝鄢雯手指，两只大拇指用力往中间一挤，血珠不断涌出。
“这时候你还想着害我？”汝鄢雯倒吸一口凉气，眼泪极快地在眼中蓄起，她泪眼汪汪地控诉我，“很痛的，你怎么不扎你自己？”
“我在用灵鹤找她。”我不耐烦地解释，“你们同属一脉，用你的气息也能让灵鹤找到她。”
灵力一丝丝灌入纸鹤内，额头渐渐布上细细密密的薄汗，“去。”我低声命令，灵鹤扑腾几下翅膀缓缓飞出窗外。
“这东西真的有用？”
我没心思和她废话，专心把注意力放在纸鹤上。
“你说话呀。”
“说话！”
汝鄢雯一个劲吵吵起来，左问一句找到没有，右骂一句翼卫歹毒。
“你闭嘴！”我被烦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像是有上百颗针在不停折磨。
汝鄢雯撅嘴闷闷地说：“你厉害就能这么说话？”
“自然能。”我冷冷瞥她一眼，“你把平日的玩劲放半分在修炼上也不至于这么废物。”
汝鄢雯吃了瘪，不满地鼓着腮帮子，没好气道：“就你厉害，你找着了吗？”
“你再多说一句，本……我就不找了。”我冷声警告，见她噤声，才让神识跟着纸鹤走远。
“咚咚咚——”后门突然传来敲门声。
“小妹，小妹，”柔柔的女声轻轻呼唤着汝鄢雯，“帮姐姐开下门。”
“姐姐回来了！”汝鄢雯一蹦三尺高就要去开门，我一把抓住她把人定住。
“我去。”警告地盯了她一眼，我跨步走去，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然后才抽走门栓。
后门一半还未敞开，汝鄢雯便从窄窄的门缝中挤入，动作飞快地关上门，把我塞进怀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姐姐，你怎么可以抱她！”汝鄢雯小碎步跑来趴在汝鄢岚的背上。
少女的馨香裹紧了我，她的眼泪落进我的脖颈，温热潮湿，弄得那块肌肤有些痒。我生疏地拍着她的背，拙劣地模仿着记忆里安慰人的画面，“不怕……不怕了……”
本意是想让汝鄢岚别哭了，怎料一安慰她的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哭声竭力压制也不免从喉间溢出几声。
我有些无奈，无奈中掺杂着悔意。怎么偏嘴馋汝鄢岚做的点心呢？害得自己上要骗老太，下要哄小孩。
汝鄢岚哭完就顶着双核桃眼准备去做饭，路过阿婆时晒了会太阳，她眼盲也省去了麻烦，只以为汝鄢岚病好了，关心了几句就叫着她给自己煮碗酒酿圆子。
我冷哼一声。这老东西还挺会使唤人。
“你说姐姐为什么哭啊？”汝鄢雯双手托腮，一张脸挤成了包子。
“你刚才怎么不问她？”
汝鄢雯努努嘴，闷闷说：“就是觉得不该问，姐姐应该不太好。我问了，她想起来会更伤心。”
哟，这时候倒是聪明。
“无非是……”我想到黑色披风下的红色罗裙，颈肩沾上泪水的肌肤隐隐发烫。抿了抿唇，话头陡然一转，“小孩子一边去，不该问的别问。”
“哈？”汝鄢雯指了指自己，又指着我，“我八岁，你六岁，你算数怎么学的？我比你大好嘛。”
“我上辈子都要两百岁了。”
“那我上辈子还五百岁呢！”
幼稚死了。我暗骂自己，和傻子计较个什么劲。
“你大就你大吧。”
“那你也要叫我姐姐。”
“废物东西，想都别想。”
“不公平！不公平！姐姐现在都还没学会引气入体呢，你怎么还叫她姐姐？”
她一个凡人引什么气？空气吗。我想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岚姐姐又会做糕点又会绣花，你会做什么？吃饭睡觉玩蚂蚁吗？”
汝鄢雯气红了眼睛，“我还小！你说的这些我以后能学会的！”
我果断拆台，“岚姐姐八岁就能上灶炒几个菜了，你呢？煮个粥都得天时地利人和。”
汝鄢雯一哽，在眼泪飙出的前一刻逃走了，“你坏！我讨厌你！”
坏就坏呗，我又不喜欢她，也不稀罕她的喜欢。她汝鄢雯不就靠长姐的庇佑过活吗？仗着年纪小不懂事就肆意妄为，小拖油瓶一个，她婆是大拖油瓶，俩累赘都让汝鄢岚碰上了，真倒了八辈子的霉。
我懒得哄那小屁孩，径直走进厨房。汝鄢岚换了条鹅黄色的衣裳，浑身素得没任何花样，袖口洗得发白。她妹妹今天可换了条新裙子。
我做在小板凳上看她忙碌，汝鄢岚也不开口，自顾自揉着面团。突然，我冷不丁问：“家里还有粮食吗？”
翼卫每次出行都大摇大摆嚣张至极，汝鄢岚好好待在家里是不会悄无声息被他们带走的。我不动脑都知道怎么回事。翼卫来得猝不及防，一家三口坐吃山空。汝鄢岚生来腼腆多思，让她借粮能把自己心焦死，我们这巷子比较偏僻，翼卫不常来此走动，她就打算去最近的米铺买米。
还知道大晚上瞒着所有人悄摸出门，害得汝鄢雯一早上哭哭啼啼跑来报信。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夸她还算有警惕心吗？差点吓死自己亲妹。真蠢，笨死她得了。
汝鄢岚身子一僵，一瞬，她的眼泪啪嗒啪嗒落进面团里，她边吸鼻子边把眼泪揉进面团里。
我说：“吃了眼泪会变哑巴。”
汝鄢岚瓮声瓮气地问：“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我回：“你哭的时候。”
我走到她身边把储物袋系在了她腰间，“里面有米面油和蔬菜猪肉，不用担心会坏掉。不需要灵力，握住它默念三遍‘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就能打开。”
汝鄢岚嘴唇嗫嚅几下，“好不要脸啊。”
“所以是默念。”
“我不能要。”
“那你让你妹饿死吧。”
汝鄢岚沉默片刻，蹲下身抱住了我，她闷声说：“小染，有时候真感觉你才是姐姐。”
“那你叫一声我听听。”
汝鄢岚破涕为笑，“你想吃抄手吗？”
“我口味重。”
“那就红油抄手。”
“……你别用这个面团啊！”
“小染不想变哑巴啊……那你要帮我剁馅吗？”
“……”
“嗯？”
“……刀，两把都拿来。”
作者有话说第4章 走狗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