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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在杜伊沙墓前 ...


  •   这是一座无名的墓园,绿草如茵,莫斯科在夏天其实是很美的城市,温度清爽,太阳光线透亮,陈旧的房屋也显得可爱了起来。街边的青年男女也终于不再是冬季那种干瘦阴郁,抽着鼻子走在街头的样子,而是换上了背心短裤,敞怀穿着衬衫在不远处的水池旁沾脚,晨光把他们金的棕的黑的头发照得闪闪发亮。

      早晨的笨决定胜过晚上的聪明决定,看着看着那边的水池,胡维兰冷不丁地想,不知何时,他心里这张书橱也被这几个人塞进了一堆堆的俄国谚语,时不时地就冒出来一句。本来昨夜睡前打算带杨敏来,今早想了想还是让她在家收拾行李,清点两人回国的出入关文件,胡维兰照例剃了剃须,独自开车来参加杜伊沙的葬礼。

      谢柳娜的车也停在路边,见胡维兰的背影已经站在墓园草地,谢柳娜和瓦尔娜就从那辆白色菲亚特的左右门走出来,一高一低地往这边走。瓦尔娜手上拿了一幅画框,上面用衬纸盖着,那条棱边远远看着有点像个亚克力相册,但不知道里面的内容会是什么。

      两人都穿了黑色的连衣裙,胡维兰也穿着一身黑色套装,瓦尔娜戴了一双绒布手套,双眼都哭肿了,沉默地跟在后面,直到穿过草坪,来到胡维兰旁边。这方土地前面一点的位置有一大片四季海棠,三色的花在阳光下很鲜活,几只鸽子在旁边走动啄食,摇着脖子前后跳跃。胡维兰已经看了它们很久,莫斯科有很多有花斑纹的鸽子,眼周有一圈雏菊一样的白花羽毛,在灰灰的身子上显得很和谐。

      “胡先生,您真是辛苦了,特地来看杜伊沙,其实我想打电话让您别来了…您和杨敏小姐还要坐下午的飞机,我和瓦尔娜就可以了”

      谢柳娜握着手提包的柄,看着这方没有墓碑的草地,伤感地说。那方手提包是棕色植鞣皮质地,方方大大,给谢柳娜平时装电脑和书本用,胡维兰很眼熟。

      “没关系,谢柳娜,下午你可以送我们去机场,然后我把车钥匙留给你,你可以帮我开回办公大楼”

      “太好了,这样,我还能帮上一点忙”

      瓦尔娜好像知道了杨敏的事,低声说了一句恭喜,她伸手揭开那个画框的衬布,是一幅版画肖像,看得出作者想画的是一个女孩头发被风吹散的样子,但是他的刻刀笔触非常粗糙,女孩的鼻子和嘴唇像刀劈斧斫的一般,鼻梁的木刻都深达木版底部,头发更是随便刨了刨,几乎看不出发丝,看着像包了块头巾。草地摇曳,瓦尔娜看着胡维兰,马上就流泪了。

      “这是安德烈画的,他用脚画的,他喜欢木刻…他一个人照看生意来不了,让我把这个放在叔叔墓前,这是他画的拉尼娅,他想象中的样子。安德烈说这些日子有人帮助他很开心,终于没有那么忙乱了,也听了很多有趣的事儿,也终于有时间自己刻一幅画出来,没想到叔叔去世了,叔叔的拉尼娅也丢了…唉,我奶奶哭得走不动路,说叔叔就是这样,好像一生只想寻找什么,不在意任何俗事,也不在意家人亲情。”

      胡维兰拍了拍她抽噎的肩,瓦尔娜抬眸看着他,将那副版画放在面前正中央的草地上,不顾谢柳娜在场,就说了起来。

      “胡先生,新婚快乐,其实我爱过您,无望地爱过,也许我被我们家代际相传的那种泛滥的感情影响了,五年前您刚来的时候,记得吗,您住在我家房子旁边的公寓里,我经常从那面圆窗户看您上下班,那时候我刚上大学,我学师范…算了,您不知道,后来您不住那里了,我也说不清楚还有没有爱过您了,去年从叔叔口里知道他认识了一个独特的人,我一下就想到了您,马上问他是不是胡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就知道您没有走,我还能在莫斯科再见到您…我不知道我爱您什么,有一天您和我家保姆在公寓门前说着我读书伤神的事,您站在那扇台阶下伸了伸手臂,听见就笑了,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她说什么您都听得懂,还听得懂她心里的意思,树影阳光斑驳,我坐在窗户边,看着您耐心听她讲我小时候各种各样的事,看着您笑,看着您安慰她,当时我真是说不出来…好在现在五年过去,已经不爱您了,新婚快乐,胡先生,叔叔和我都不会忘记您的”

      俄语那个я在她的嘴里呀呀地娓娓,胡维兰不趁时机地想,其实这种语言适合倾诉,因为说出来很温和,很动听。谢柳娜仍然伤感地看着草地,丝毫不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什么问题,黑色连衣裙在瓦尔娜瘦骨伶仃的肩膀上摇摆,她的双眼大而透亮,像只瘦小的鹿,嘴角那两团小小的囔肉闭着嘴更加明显,胡维兰点头听着,又看面前的草坪和海棠花,他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他只能看着她,用目光代替自己回答。

      瓦尔娜平复下情绪来了,三人从墓园走开,沿着小路走过围住草地的黑色尖头铁栅栏。街道车辆奔驰,两旁树荫满地。胡维兰想起刚来莫斯科的时候,那时这条路还很陌生,自己也不认识什么人,只能像一个刚刚复明的盲人一样开车熟悉街道,看两边店铺萧索,多少有些对俄罗斯的失望,现在将要离开了,却陡然生出几分不舍来。谢柳娜走在前面,她也看着街边书店贴着彩色字母的玻璃橱窗,看得很认真,胡维兰也走过去,原来这间店铺的主人给他的书摆成了一个大金字塔,好像知识是一种垫脚石,而书籍是一条拾级而上的艰险天路,里面可能会有让皮埃尔的战争与和平,但一定不会有那本没写完的拉尼娅。

      瓦尔娜坐公交车离开了,胡维兰和谢柳娜开车回家接杨敏和行李,路途中她坚持要下车买一张地图送给胡维兰,莫斯科有很多漂亮的地图售卖,不是那种劣质的报纸质地,而是精美的铜板图册。

      胡维兰坐在驾驶座,双手在方向盘上停着,午后日光灿烂,流水一般地洒过莫霍瓦大街,莫斯科国立大学的廊柱矗立在远方,高个子矮个子的人们在面前忙碌穿梭,交谈问好,高高兴兴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奔赴朋友或恋人,为了心里的愿望来到城市,又为了心里的愿望悄然离开。俄罗斯很大,但莫斯科其实不繁华也不大,真的不大,他放开方向盘突然想,这么些年,她在这儿的日子,会不会感觉孤独。

      树荫下并不晒,谢柳娜还在远方的书报亭挑选地图册,胡维兰没有烟瘾,但此时他控制不住地想抽一根烟,下了车靠在车门旁,他打了两次火又放弃了,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一种切实感到的痛苦。树影间阳光闪动,从大学毕业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他和她之间没有电话,没有照片,没有短信,甚至也不再有于凰的矿泉水电视广告。天高地远,他们竟然连陌生人都不是,像一只风筝偶然间绊在树上,又在人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挣脱了线远走,痕迹也消失,再也没有消息。

      谢柳娜坐在后座抱着杨敏不撒手,说一些亲密的话,胡维兰把行李箱码好,又走回驾驶室。

      车子开上环城高速路,去年机场送李奥嘉的画面就在眼前,当天后座坐的人大喊大叫要改签飞机,胡维兰却完全听不懂,好像他真的是一个莫斯科男人,他的心暂时全部浸泡在了俄语之中,忘记了李奥嘉嘴中说出的汉语方块字的读音和拼法。心里想的全是布雅和于凰在街边拉扯着吵熏鱼,她哭着挣开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总是生我的气,布雅让她回家,那个单词不是起居室,不是房间,不是公寓,是家,于凰听到那个家愣了一下,嘴角争吵的弧度慢慢松懈下去,任由男人把她拽走了。

      家,离家,回家,成家,从二零零三年,到二零零八年。胡维兰想着想着笑了笑,抬眼透过挡风玻璃看远方,澄蓝的天际洁净无垠,两旁高速的树木飞快地闪过。还是在这条路上,还是在这个时候,只不过此时他又变回了一个北京男人,忘记了谢柳娜和杨敏嘴中的西里尔字母读音和拼法,甚至好像从来没有学过俄语,好像俄语本来就是一件不怎么样的外套,他穿烦了以后轻易地就把它脱掉了,只是充耳不闻地想着这个汉字,想它的笔划,意义和组词,家。

      一进飞机就是故乡气息,红色的座椅衬布和中文杂志终于把他完全从俄国这个水桶里给捞出来了,空姐带着熟悉的北京儿化音来提醒打开遮光板,杨敏已经坐在他身旁换上拖鞋戴上眼罩,胡维兰从舷窗看下去,谢列梅机场连同整个莫斯科都变得很渺小,不能知道谢柳娜是否还在那个宽阔的停车场,是否也像他送李奥嘉那样望着他。只不过不是俄航,胡维兰看着手里的登机牌,看上面的海关印章和日期,国航的747,四片庞大的引擎足以跨越高加索山和贝加尔湖,五年前带着他到来,今天又带着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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