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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风渐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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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本名田良,与李阿四是元氏义塾的同窗。
孩童闹起来没个顾忌,什么难听、什么伤人便骂什么。田良天生眼位不正,他们叫他“斜眼”、“妖怪”;李阿四自幼丧父丧母,他们叫他“灾星”,“没娘的野孩子”。
夫子是个不爱管事的,常常置若罔闻,偶尔略施小惩。
小惩之后是变本加厉。
最恶劣的时候,书页上尽是晕开的墨团和肮脏不堪的字眼。田良从第一天遭受这般对待起,便相信人性本恶。
不然为何孩童表露的恶意更加直白、令人作呕呢?
田良父母健在尚且如此,更何况吃百家饭长大的李阿四?
他们说:
“灾星,下次我见你来我家一次,我就放狗咬你一次。”
“今天你吃了我家的饭,学声狗叫我听听。”
李阿四怒目而视,却无所动作。
他们嘻嘻哈哈地走开了,田良才敢靠近。
“你怎么样?”田良递去一方帕子。
那帕子松垮泛黄,还有一个虫蚀的小洞。田良顿觉羞愧,再收回来也不是,进退两难。
“死不了。”李阿四用手背抹了把脸颊上的脏污,转头就走。
“唉!“田良上前捉他的袖子,却被狠狠甩开。
“离我远点,斜眼怪!”
田良久久愣在原地,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看吧,他就知道,人性本恶。
那天他们抢了田良的帕子,最后回到手上的是墨迹斑斑、混杂着泥土的破布,那个虫蚀的洞被串了一根树枝。
这只是他们无数把戏中的一种罢了,田良想,回家洗洗就成。
然而第二天早课,一个祸首迟迟没来。
还有李阿四。
后来那个孩子被发现于村西的小树林,据他说他是被人套上麻袋拖来打了一顿,往袋里丢几只毛虫、地龙,就拍拍手走了。
所有人都知道是李阿四,但没有确凿的证据。
李阿四还是被赶出了义塾。
田良总觉得李阿四是在帮自己,又唯恐自作多情。思虑再三,一天下了学便直奔李阿四的小屋棚,笨拙地表达了教他读书的愿望。
出乎意料的是,李阿四接受了。
自此,田良当天学了什么,就交给李阿四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良离开义塾、成家、生子、丧偶……兜兜转转到第五十几个春秋,李阿四依旧形影相吊。
那天田亮打了新酒,刚放下,门就响了。
门外二人笑眯眯的,说是州府的人,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鸡鸭鱼肉放进屋,立马走了,速度快得像避瘟神。
田良生性多疑,对着那些东西一宿没睡着,第二天带着他们和那壶酒去了州府,无论如何不肯收。陆进搓着手叹了口气:“好吧。”当天,田仪告诉田良,廿六的班有人替了,他能回家陪爹吃顿饭。
谁啊?田良问。
李叔,田仪笑答。
从此,田良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又暗笑自己敏感多心。
廿六那天,田良特意避开了李阿四,不愿告别,心中生怕这一别,便真是永别。
廿七,李阿四回来了,面色沉重,叩开田良家的门,将纸塞于他保管。不多时,州府来了人,李二四便开始疯疯癫癫,田良前去查看,又因多心顺走了李阿四床褥下的手记,趁乱塞进袖子带出去。
李阿四被带走了,后脚又来了一批人,将屋子翻得一团糟,田良知道李阿四一向是爱整洁的,含着泪收拾了。
廿九,县官说,李阿四没了。
还说,翎都来了大官。
田良强迫自己从悲伤与愧疚中脱离,打开了李阿四家的门,将手记放了回去,特意没有上锁。
然后他遇见了沈渊和奚言……
田良将一杯酒浇在土包前。
沈渊和奚言静静立在一侧,注视着。
人们上坟总会同长眠的故人说几句话,聊以慰藉,而田良只是跪着,沉默着斟酒,沉默着浇在地上,沉默着看着土地将酒汁吸干。
他有愧,所以不言。
烟火气最旺时,他只采了一把苦菊菜凉拌吃,因为李阿四死于大火,或者说因他而死。
那个会为他出气而被赶出义塾的李阿四、那个他手把手教过的李阿四、那个陪他跪完内人葬礼全程的李阿四、那个一面嫌弃一面买酒给他的李阿四、那个曾让他相信人性善的一面的李阿四……被他亲手推向了深渊。
看吧,我没说错,人性本恶。
田亮苦笑。
性本恶,你输了。
二人在田良那里吃了点苦菊,告了别,便上了路。
此时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碍于车夫是州府的,一时也不好说。一路沉默到客栈,引得车夫频频确认自己别是拉了空车。
“一弦,把一柱带去奚大人那间,然后你进来。”
一柱闻言就往地上赖:“我小就排挤我吗?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我要找晚霁哥评理!”
刘一弦一手捂耳朵,一手提溜着他出去,活像拎一条刚出水的鱼。
隔壁撒泼打滚的动静渐渐小了,门再度打开、合上,刘一弦捋了捋头发,若无其事地坐下。
沈渊:“桃酥在匣子第二层。”
刘一弦:“知道了。”
四人围案而坐,沈渊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岂有此理?怎么不直接把陆进这只硕鼠端了?”闻故怒道。
奚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先不宜打草惊蛇。”
“正是。”沈渊道,“不过现在看来,我们的思路不错。”
闻故:“下面去泽州?”
沈渊正欲回答,忽然窗外一阵骚动,抬眼望去。
刘一弦起身:“我去看看。”
元逸睁眼时,手脚都被细绳缚着。
暮归客抱剑倚在床头,细绳的一端缠在他指上,元逸稍稍一动,他倏然惊醒。
“昨晚都让你搜过身了,还不放心?”元逸无奈地举起被牢牢绑在一起的双手。
暮归客木了片刻,看看柜上的一堆铜片,又看看一脸纯良的某人——就好像这些暗器不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你也好意思说。”
明明就是搜完才不放心的!
谁家好人睡觉还揣这些在身上?
暮归客木着脸摸出匕首,挑断了绳子。
元逸揉揉手腕:“早就想问你了,怎么不用剑?“
暮归客身形一绷,不语。
“这几天都不曾见它出鞘,不会手生吗?”
“用不着。”
“拿剑刺我的时候就用得着了?”
暮归客不答反问:“你知道这这剑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
“‘弑仇’。”他说,“手刃仇人才能用得着他。”
元逸点头赞道:“真是讲究。”
暮归客冷哼一声。
元逸眼中闪过一线凌厉的寒光,仿佛温润如玉的皮囊下寄居着一个磨牙吮血的灵魂,终于在这一刻冒了头。
一记手刀迎面劈来——
暮归客正因那异样而愣神,任反应再快也躲闪不及,眼见手刀带风即将触到眉心,元逸粲然一笑,刹住了。
砰、砰、砰……
轻微的呼吸间,因一瞬的惊惧而加重了心跳被无限放大,前所未有地强烈。
毕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再次感知到足以称得上“惊惧”的情绪,难免恍然。
元逸手掌停在他面前一寸处:“吓着了?”
暮归客面色一凛,在他即将抽回手时迅速捉住了他的手腕,手臂一横,死死制住对方。元逸被这巨大的力道冲着向后仰倒,顺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哐当——”
彼时门外已有洒扫的响动。
小婢女颤颤巍巍地端着漱洗的茶水。她想不通为什么前两天来侍候的婢女回去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第二天说什么也不肯去了。
大少爷带来的那个人,虽说一脸来打家劫舍的阎罗相,但……好吧,脾气也确实差,但好歹……呃…刀剑也不离身哈哈哈……
小婢女思想斗争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不是好人。
于是她果断选择先敲大少爷的门。
元家家训极为严苛,卯时是一定要起床的。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巨响。
“哐当——”
像是老爷收藏的冰裂青瓷瓶碎了一地……
小婢女大惊失色,推门就闯了进去:“少爷?!“
然后…然后她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大少爷和那个人衣衫不整,倾倒在榻上,大少爷雪白的衣摆下,一双纤纤玉足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手腕上的痕迹也若隐若现。
俨然是伤风败俗铁证。
小婢女觉得自己要死了。
元逸垂眸推开暮归客,理了理袍摆:“放在那里吧。”
小婢女气若游丝地将茶水放到了桌上。
“还有什么事么?”
小婢女双手在身前交握,低头,仿佛梦呓:“夫人说,老爷昨日与老友小酌了几杯,二更才歇下,少爷不必问安了……”
“嗯。”元逸点头,“我一会儿去问伯母安。”
“是……”小婢女低头默默退了出去。
门合上的瞬间,外面传来惊呼:
“呀,怎么晕倒了?”
“快快快,来人抬回去!”
日上三竿后。
元逸从长隆档案库检阅完卷轴回来,暮归客抱剑坐在对面,打量着这个方才彬彬有礼的将差役折腾得半死、此刻又满面怡然的人。
兴许是目光太过直白,元逸抬眼:
“一会儿回府,莫要再这般盯着我。”
暮归客心想:少管我。
“你有房不住与我同住,已经吓退了不少人了。今天来了个胆子小的,晕了。实不相瞒,我这伯父家是非最多。”元逸道。
“恐怕‘断袖之癖’的流言已经传开了。”
暮归客终于有了反应,眼里丝毫不掩饰嫌恶。
马车行至城门。
门前的守卫翻了一倍,个个如临大敌,城内城外人们竞相奔走,犹如群蚁。
元逸撩开帘子,叫住了最近的卫兵:“劳驾,这是怎么了?”
守卫一看是元氏的车马,自然不敢怠慢:“回大人的话,皇上为了公主的事与荆国宣战,小人奉命筛查荆人,无意惊扰大人。”
传开了?
还宣了战?
元逸少有地蹙了眉。
夜月高悬,树影珊珊。
暮归客翻身上了屋顶。
朝堂之事自是与他无关,翎荆一乱他还可以往启国跑,反正无牵无挂一身轻。只是看见姓元的焦头烂额,他就无比痛快。
他脚下的屋子亮着灯,凝神还能听见人语。
“战事一起,晚霁便要走了,唉,这孩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真叫人心疼……”
这声音是长隆元老爷的正妻赵氏。
“心疼他做什么?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把他当好人。”
元老爷不耐烦地打断。
暮归客本不想听人墙根,方欲走,闻言却顿住了。
“元氏本家的水深的很,老狐狸一手培养起来的嫡子能是什么善茬?”
赵氏温声道:“我知道,但这孩子现在没爹没娘……”
“呵,他老子死得蹊跷!”
“没有证据不要乱讲话。”
……………
一阵沉默后,屋里人又自然地聊起了别的,多是儿子又气跑了一个夫子云云。
暮归客听着无趣,抱剑坐了一会儿又翻下了屋顶。
他裹挟着夜风推开门。
元逸半散着发坐在案边,手执一支狼毫笔,笔尖一点墨迹在纸上仿佛云行水流,白得近乎病态的皮肤包裹下的指骨随着动作时隐时现。
不可否认这是一只极漂亮的手。
暮归客莫名觉得这只手适合拿点利器,若是再沾点血腥……
——不要把他当好人。
——老狐狸一手培养起来的嫡子能是什么善茬。
——他老子死得蹊跷。
出神间,元逸敛袖搁笔,抬眼望过来:“怎么了?”
暮归客摸摸鼻子:“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