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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烂柯人】 ...


  •   第二天傍晚,已经回山收拾完东西的何萧提着包裹,在人来人往的东岳客栈前找到了云舒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两人拿着早已备好的文碟顺顺利利出了骐骥城,一路向越州而去。

      或许是运气好,他们出城后雪就停了,走得比云舒来时快了许多,但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花了四天半才到了越州边境。

      何萧记得,三年前自己是走水路去的曦州。当时是初秋,天高云淡,行程一帆风顺,他从越州州府码头出发,仅仅用了不到两天便到了骐骥城。

      时过境迁,当他再次看见那条覆满了白雪的平川道时,竟有了恍然如梦之感。他掀开马车帘坐到赶车的云舒身边问道:

      “舒兄,云掌门现在还在青城?”

      “是啊,最近要过节了,门中事情多,虽然大师兄已经基本接手了,但师父还是走不开。我已经派人给他去信了,但想来他即便知道了,几天之内也赶不过来。”云舒紧了紧缰绳,在小雪中大声说道。何萧微微点了点头,又听云舒说道:

      “但师父人不在,那个丹桂坊别院却是空着的。我们今晚便宿在那儿。”

      “好。”何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其实他心底对于云月行不在这件事有些隐隐失落,但想到云月行若在,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必定有诸多阻挠,也就不再往下想了。

      /

      丹桂坊别院和他三年前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变化,里面的下人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对于他的突然到来没有一句多问,只是默默奉上了餐食并两份食具,又手脚迅捷地打扫好了两间客房,将他们的东西拿了进去。

      云舒是出云门堂主,事务繁忙,中午用过饭下午便出门处理事情去了。何萧见他走远,自己取了个遮面的斗笠,披上遮掩身材的大氅,从后门出了别院,直奔白兰坊的荣芳街而去。

      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平日繁华的荣芳街上行人,许多做吃食的摊子都收了,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卖春联绒花的摊子,而且几乎都门可罗雀。裹得像球一般的摊贩们坐在布帘搭的摊子底下哈欠连天,一开口便哈出一团白气。何萧掩紧领子,匆匆走进了一家名叫“芳草斋”的小药店里。

      那店看着不起眼,里面却十分明亮整洁。屋中央燃着旺旺的炭盆,弥漫着一股陈皮与甘草静谧的苦香。一个年约三十的皮袍男子正倚在柜台上拨算盘,姿态儒雅。听见有人进来,他先施施然问了句“您要些什么?”这才慢悠悠抬起头来。谁知一看清面前摘下斗笠的何萧,他便惊得一下打乱了算盘,又惊又喜地喊道:

      “三公子?竟然是您!”

      “秦翊,好久不见了。你过得可好?”

      何萧嘴角含笑,静静问道。秦翊刚想回答,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先走到门口,撩起门帘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后,他关上了门落了锁,这才走回柜台边,一边收起算盘一边说道:

      “托您的福,小人过得还不错,只是依旧苦于三年前那桩事罢了……”见何萧脸色微变,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做了个“请”的姿势,恭敬地说: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还是上里边去吧。”

      /

      荣芳街的店铺都是前店后屋,“芳草斋”也是如此。店后面的小门连着一个小小的四合院,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何萧跟着秦翊走过回廊时,忽然驻足抽了抽鼻子,问秦翊道:

      “这是……腊梅香?”

      “是啊,这是去年北望从江南带来的苗子,我栽了一年就开了……”

      秦翊还没说完便自知失言,不知该怎样说下去。何萧知道他在想什么,轻笑一声道:

      “无事。不要说是姚北望带来的,就算是姚青亲手交给你的,我也不至于现在就拔剑砍了它们吧?”

      “……这倒是。”秦翊松了口气,领着何萧来到东厢房前,伸手叩了叩门,柔声道:

      “娘子,你在吗?”

      “在,进来吧。”厢房里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秦翊推开门,与何萧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何萧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背对着他的熟悉的女子身影。她穿着件水红色短袄,碧青色湖绉的长裙,头上用一支简单的翠玉簪子簪着家常的反挽髻,正倚在桌边的软榻上专心地绣花。那衣服里露出的脖颈手腕依然纤细,但腰腹却隆起浑圆的曲线,显然已有了少说五月的身孕。

      听见身后响动,女子又绣了几针,打好结剪断线,这才施施然回头看。当看到何萧时,她脸上露出十分吃惊的神色,但那神色仅仅持续了片刻而已。她很快便站起身来,动作缓慢却仍不失优雅地欠了欠身,浅笑道:

      “……不知是三公子前来,奴婢真是失礼了。”

      “琳姐,好久不见。”

      何萧回了个礼,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她隆起的腹部上。秦颜氏感受到他探询的目光,不由抬头看了看秦翊,伸手抚着腹部,脸上露出温柔甜蜜的笑容:

      “是啊,好久不见了。若是您再晚几个月来,您就能看见孩子了。”

      “看来我真的是太久没回来了……我都不知道你已经有身孕了。”何萧上前了一步,神色柔和地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说道。

      秦翊是离离的堂兄,颜琳则是从前青鹭院里的大丫鬟。在洛戎之父刚刚去世、洛戎和离离又都年少的时候,正是他们二人以兄姐之身照料他们,一直到他们能独当一面。

      何萧记得,三年前他刚离开时,他们二人还未正式成婚,现在却不想已有了孩子。秦翊上前抚了抚妻子的手,温言道:

      “娘子,我和三公子久别重逢,有事要谈,你替我们去沏壶茶来可好?”

      “哎,不用麻烦了,琳姐身子不方便……”何萧正欲出言阻止,却见颜琳摆了摆手说:

      “公子,无妨。您很久没喝奴婢泡的茶了,这点小事不打紧。你们谈吧。”说完,她欠了欠身子,转身便走了出去。秦翊拉着何萧在桌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公子,您此番回来,可是为了离离的婚事?”

      “确是如此。这也是我来找你商量的原因了。”何萧知秦翊向来为人谨慎,说话多有三分保留。只是此事涉及离离,想来他心里也是纠结许久,于是也十分直白地问道:

      “你问完了我,那我也来问问你。秦翊,三年前那桩事,你可也认为我二哥是我杀的?”

      “不认为。”秦翊斩钉截铁地回答,但马上又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神色。他皱了皱眉头,似是思索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

      “我这样说您莫生气。可是三公子……我的确不相信是您做的,可我也同样不愿意相信,是大公子做的。”

      “……我明白。”何萧苦笑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其实不要说是秦翊,就连三年前亲眼目睹了真相的自己,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都仍会有一种恍然若梦的不真实感。他相信大多数了解他和姚青的人都同秦翊一样,既不相信是他做的,也不认为是姚青做的。

      尽管心里糊里糊涂,却又宁愿想不明白,只因无论真相如何,他们心中那个三人曾经兄友弟恭的美好回忆都会被打破,而身为教中人的他们又无法偏袒自己的立场,从而不得不陷入纠结的深渊里。

      其实这些事在他三年隐居的时光中,早已在他脑海中滚动了千百遍,他很早便看得透彻,也全然不会为此动气。尤其是当他看见身怀六甲的颜琳时,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稳的幸福。

      若此时此刻他是为替自己辩白而来,他相信自己宁愿放弃辩白,也要维护他们夫妻二人这种平和的心境与平静的生活。只是,为了让秦翊知道此事的重要性,他不得不说出真相。

      何萧长长叹了口气,忽然举起右手竖起三指,看着秦翊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秦翊,我以亡父之名向你起誓,我绝对没有杀二哥。你们不知道真相,是因为姚青并不是自己动的手。若非那日我提前返回教中,亲眼看见那一幕,相信我也会被蒙在鼓里。”

      “此番若非事关离离,我万不会来打扰你。可你是离离的堂兄,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长兄如父 ,她的终身大事,我不能不同你商量……无论如何,请你都要相信我。”

      “这……”

      秦翊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过去的何萧常常面带笑容,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他几乎从来没看到过他如此严肃的神情。他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

      “三公子,其实你都这么说了,我心里已经基本相信了。只是,即便您说的都是真的,离离也知道了真相,但我们这种势单力薄之人,如何能反抗教主呢?再者,即便您将她带了出来,她一个弱女子,您又要如何安置她呢?”

      “……我知道你和琳姐现在不能走,所以我不会麻烦你们收留她。我已同我的友人商量好,带离离去曦州,让她在一个绣坊里当绣娘。那里日子虽清苦些,但好歹我还能照拂她。等再过一两年时机成熟,我回来杀了姚青了结恩怨,再把她接回来。”何萧道。秦翊听罢思忖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

      “现在看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三公子,既然您已经想到了这一步,那我就直接问了——您今日来,想让我和内子为您做些什么呢?”

      “你同姚北望关系最好,我想问问你,他可有同你说过大婚细节?越多越好。”何萧急切地说。秦翊微微蹙眉道:

      “北望没有说过太多事,我只知道大婚的礼堂是明松堂,婚房则是白豹堂……不过三公子,您是想在大婚当日动手吗?”

      “是。姚青是个谨慎之人,婚期将至,他一定会派许多人到处把守。若是我一人倒没什么,但离离不会武功,要带着她实在困难。我想在大婚当日礼成之后动手。那时宾客都在明松堂,护卫们也会集中在那里。姚青要应付宾客,必定要饮酒,也势必会放松警惕。到时我便乔装混到白豹堂,借机带离离出来。”何萧笃定地说。秦翊听着,不时微微点点头。何萧又接着说道:

      “我知道琳姐现在身子不方便,但我还是想请你们夫妻二人最近常去找离离走动走动。一来你们得告诉她我要干什么;二来得在婚礼那天想尽办法在她身边安排值得信任的人;三来……”他顿了顿,又道:

      “请你们告诉离离,婚礼那天让她在嫁衣里穿一层丫鬟的衣服,发饰妆容也尽量简单易卸。对了,还请你们再替我弄一身小弟子的衣服来,到时我便扮作普通弟子混进去。”何萧想了想,又补充道:

      “对了,还有离离在白豹堂哪个房间,婚礼时辰的安排,这些细节越多越好。我知道这很麻烦你们,但我已经太久没回去,教中很多事情我都不清楚。为了尽量避免节外生枝,只能多劳烦你们了。”

      “……我明白了。您不要这么说。离离是我妹子,我对她还没有您那么上心,实在是很惭愧。”秦翊诚恳地说。何萧抿了抿嘴,又艰难地开口道:

      “……我知道离离年岁已经不小了,我这么做,或许会耽误了她。但她对我二哥情深至此,宁可顶着重压以婢女之身为他守孝。如此坚贞,令我这个男子也感到汗颜。她本就是二哥未过门的媳妇儿,如果要她嫁给杀害心上人的凶手,对她这样的好女子,实在是不公平。所以……请你们理解我的决定。”

      “……我明白。”秦翊轻声道。何萧笑了笑,站起身道:

      “没有别的事儿了,我先回去。我现在住在丹桂坊的云氏别院,你有消息了便递个信儿,我自会来见你。”

      “好。”秦翊也站起了身,跟着何萧走到门口。在何萧推门的一瞬间,他忽然开口道:

      “三公子,我可否再问您一个问题?”

      “嗯?你问。”何萧回过身来,觉得有些奇怪。秦翊踌躇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你对离离……可有情?”

      “……”

      你对离离……可有情?

      在秦翊问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何萧仿佛忽然就回到了三年多以前的那个栀子花香缭绕的夏夜,重新看见了洛戎那双星子般灼灼的秋水剪瞳。那句无限温柔的“自然是有的啊”浮上心头,让他忽然心尖一痛,眼圈瞬间就红了。

      秦翊以为戳到了他的伤心事,暗叫不好,赶忙罗织语言想安慰他,却不料何萧拭了拭眼角,平静地说:

      “有,不过只是寻常兄妹之情罢了。二哥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我照顾好她。此时我所作所为,只为义气,并无私心,你大可放心。”

      “……是。”

      秦翊听见这话,不由略感失望,却也因此更生出几分感动来。何萧推门出去,恰逢颜琳托着茶盘款款而来。见何萧迎面走出,她急道:

      “哎,三公子,您这就要走?不喝奴婢泡的茶了吗?”

      “抱歉啊琳姐,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刚刚我同翊哥说的话让他再转告你吧,我们下次再见。”何萧冲她抱了抱拳,又说了句“不送”,转身便匆匆离去。颜琳看着他的背影,对走过来的秦翊奇怪地说道:

      “三公子……好像跟以前……很不同了啊……”

      “是啊,他真的变了很多。”秦翊接过托盘,和妻子一起走回屋里。颜琳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道:

      “刚刚……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秦翊在心里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认真地说道:

      “娘子,麻烦你明日同我一起去趟教中。离离快出嫁了,咱们必须要好好去‘拜访拜访’她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烂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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