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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残剑谱】 ...


  •   那日晚间,越州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内,二楼的一间中房在窗口点着朦胧的灯光。一身白衣的何萧站在窗口,静静凝视着楼下的街景,胳膊上的一条黑巾分外扎眼。突然,门口传来三声轻微的敲门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声响起:

      “三郎,是我。”

      “来了。”何萧听出那是云月行的声音,马上走过去开了门。云月行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何萧的脸,见他虽然神色憔悴,却也不是心如死灰的模样,当即安下心来,进屋解下兜帽搁在桌上,随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大口才说:

      “嗨,这马不停蹄地过来,可把我给渴死了。看到你没事,我这就放心了。”

      “老云,多谢你。”何萧转回桌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云月行搁下茶杯,瞟了眼何萧的脸色,思忖了片刻措辞,却觉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瞥见何萧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他开口,只能清了清嗓子,憋出了一句话:

      “三郎……你要节哀。”

      “我知道。”何萧低头,轻笑了一声,复抬头看着云月行,认真地说:

      “老云,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些什么,那些话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就此消沉,也不会急于求成。我要留好自己这条命,练好一身武功,将来……我一定要替我二哥报仇,还我自己一个清白。”

      “唉……”

      云月行看着何萧沉静的双眼,只觉得他似乎与以前很是有一些不同了。他深知,这短短的一天一夜已经让这个少年的心性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以他过来人的经验来说,这其实未必算不上是一件好事,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以前那个笑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感到惋惜。他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何萧又是一阵苦笑,垂下眼道:

      “不瞒你说,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想这事儿想了有一个多时辰了。但是老云……”他不自觉地轻抚着臂上的黑纱,轻声道:

      “这世间,除了千影教中的人以外,我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只是你身为一门之主,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大前辈,我绝不可能把你也卷进这件事里来——实际上,我今日约你前来,就是想同你告别的。”

      “你要走?要去哪儿?”云月行皱起了眉头。何萧微微摇了摇头说:

      “我还没想好,大概是去璋州一带吧。总之越州这里,我是不可能再呆了。二哥和我先后离开,教中能承大任者唯有姚青一人,他掌权是早晚的事。我得先走得离千影教远远的,其他的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云月行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

      “三郎,有些话,虽然现在说可能不那么是时候,但我还是想对你说……”

      “无妨。你说,我听着。”何萧抬起了头。云月行轻轻用指关节敲着桌子说,缓缓道:

      “……你知道,当今皇上,其实是我的远房表弟吗?”

      “……?”何萧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脸上露出讶然之色。云月行继续说道:

      “……皇上的生母云昭仪,也就是我的表姑母,是我们老掌门、我叔祖父云覆雨的女儿。她年轻时爱上了先帝,不听门人劝阻,硬要入后宫,结果没几年就被卷入后宫之争而死。当时皇上尚且年幼,为了避祸,借为母守陵之名投奔我叔祖,从此化名云宸,在门中习武……当然,这是我们这辈的旧事,本同你无关。我真正想说的是……”他忽然坐正了身体,肃然看着何萧道:

      “当今皇上广施仁政,贤德之名天下皆知。但他当年为夺权,亲手杀了他舅父和表兄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

      “……”何萧温言如遭雷击,瞬间愣住一动不动。云月行叹息道:

      “我并无袒护姚青之意。但是三郎,江湖同朝堂一样,自古血腥残杀从未停息,手足相残,也是常有的事。活到我这把年纪,勾心斗角已经见得太多了,我自己的手上也未必干净。你可以恨姚青,也可以想着为洛戎报仇,但千万不要将它作为你此生唯一的目标。你才十八岁,以后的路……还很长啊。”

      “……”何萧低下了头,像是陷入了深思。云月行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将缚在背上的一个长条形包裹解下,推到他面前。何萧惊讶地抬起头问道:

      “这是何物?”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云月行抬了抬下巴。何萧解开包袱,发现里面是一个深红的木匣与一本薄书。他拿起书,见书似乎有被撕毁的痕迹,封底已失,残破不堪;他又翻到正面,看见封面写着的几个字时,忍不住叫了出来:

      “……《追云剑谱》?!”

      “嘘,你小声些!”云月行赶紧喝止。何萧赶紧闭上嘴,压着激动的心情打开木匣,只见一把长剑横卧其中。剑柄是青铜制成,其上细细雕着流云纹样,古朴大方。他拿起剑用力一拔,但见一团寒光爆出,一段莹白剑刃显露在他眼前。

      那剑约长两尺,剑身不知是何材料所铸,薄如竹片,锋利无比,真正担得起“刃如秋霜”四字。何萧回剑入鞘,震惊地问云月行道:

      “老云,你这是何意?”

      “……这是追云剑和它的剑谱,是我叔祖所创,可谓是他毕生最得意之作。但其难度之大,直到今日,所习者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云月行缓缓说着,用手拂过那已经残破的封底,摇了摇头,颇带遗憾地说:

      “只是当年,江湖纷争不断,许多人觊觎这本剑谱,所以叔祖死前含泪毁去了半部,如今只留了这半本残卷。饶是如此,威力已经十分惊人了。”

      何萧年纪虽轻,但见识倒也不少。出云门前代门主云覆雨那套“追云剑法”声震武林,他也算如雷贯耳。今日真正得见,他不由激动万分。但他激动归激动,头脑却还算清醒,疑惑地问云月行道:

      “这是你门中宝物,为何带来给我?”

      云月行见他似是有所感应,但又不敢贸然说出,干脆直言道:

      “‘追云剑'是我出云门中至宝,其奥妙就在于千变万化的身法,要求执剑者身若流云,剑如月光,刚柔并济,缥缈之中含千钧之力。然出云弟子多自幼习我门中心法‘天照真气’,内力虽得以巩固,却耽误了轻功修习,以致厚重有余、灵活不足。”

      “除却叔祖之外,最得其要领的,便是当今皇上。只是他登基时决意退出江湖,便将此剑与这半本剑谱都交与了我保管。这二十多年来,我竭力修习此谱,也想着能复原后面半部,但始终也不得其精髓,至今不过修到第七重而已……”他长叹一声,看着何萧道:

      “江湖诸门派得以立足,靠的不过是各家不外传的心法秘籍。但我出云门如今却不幸至此。我执掌二十余年,每隔数年便会从一批新学成的弟子中挑选天资最佳的几人修习此谱,但他们中竟再未出一个如叔祖或皇上那般的武学奇才……我本不欲将它传与外姓之人,但我更不希望看这绝世武学后继无人啊!”他猛地坐直身体,盯住何萧,正色道:

      “何萧,这本《追云剑谱》虽人人皆可习得,但要走到登峰造极,却是勤学与悟性缺一不可。江湖中年轻一辈,你是我心中天赋第一人。只是你过去顽皮了些,并未一心放在武学之上,故而成名虽早,离威震江湖却尚有千里之隔……”

      “老云,你太抬举我了!”何萧越听他的话越是心惊,连忙道:

      “从前我的那些声名,不过是仗着千影之盛、父兄之威,自己又有几分小聪明,别人胡乱说的罢了。其实我哪有这么厉害,稍微遇见些风浪就成了纸糊的船,哪里都进水。”何萧联想到这两日的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顿时垂下头,黯然说道。云月行看着他的神情,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只能兀自继续说道:

      “……你先别着急自谦,先听我说下去。你可知百年前,璋州翠屏山有座青玉观?”

      “自然知道。”当年容秋水和洛无双在青玉观断情,武林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何萧只觉云月行的问话多此一举。云月行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幽幽开口道:

      “我要讲的不是你们千影教那位祖师爷,而是关于青玉观观主碧霄散人一脉的事。”

      “碧霄散人?就是那位传说中最后羽化升仙的道长?”这位道长据说道行颇高,民间传说也算神乎其神,据说在璋州当地还有人供奉。云月行点头道:

      “他有没有成仙我不知道,但我所知道的他不仅是青玉观之主,更是穆宗朝的剑术第一人,他的徒孙海平道长也颇得其真传,曾是一代宗师。只是青玉观毕竟是道观,我等俗家人不欲出家,便不可能以师徒身份拜入门下,只能辛苦求见一两面,希望得他一招半式的指点。”

      “我年轻时曾和许多同辈的武林弟子一样,慕名前去青玉观拜访,结果足足在山门外盘桓了一个多月才得到他的接见。海平道长为人其实还算和气,刚开始也只是想挫挫我的锐气,后来熟了之后就对我还算不错,我只要去他便会见我,也真的教了我不少东西。”

      “我自幼在出云门里就是拔尖的,那时见他愿意教我,难免觉得他待我与别人不同,故而颇为自满,大有以他俗家弟子身份自居的意思。直到有一天,他叫了另一个来拜访他的年轻人同我比武,且要我们两个必须用到他教的招式。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你……输了?”何萧原本心情颇糟,但听到此处,也不由地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云月行点了点头,但语气却并无半分不满:

      “是,我输了,但输得心服口服。他将海平真人教的几招剑法同他自己的轻功结合了起来,把它完完全全变成了自己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在武学上那么有悟性的人,当场就佩服得五体投地,跟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他忽然笑了笑,抬头看着何萧道:

      “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何思道。”

      “我爹?!”何萧完全没料到云月行兜了个大圈子,竟然是扯到了自己的父亲身上,不由惊叫出声。云月行叹息道:

      “当时我与你爹交手了一场,只觉他年纪虽同我差不多,悟性却远在我之上,尤其是那一身影步,再加几年,恐入无人之境。他为人又潇洒不羁,赢后也完全没有沾沾自喜的样子,反而大大方方约我饮酒。我们因此结识,性情相投,结为了好友。”

      “……只可惜没过几个月,他收了一封信,就匆匆忙忙地下山了。我听说他是为了你母亲去望御门大闹了一场,后来就没了消息。等我再听见他名字的时候,他竟和你母亲一起英年早逝了,”他颇为沉痛地摇了摇头说:

      “我那时虽年轻,在出云门却也已升到了堂主,想来在望御门也能说得上话。如果你爹叫我一起去,或许不会闹得那么难看。只可惜他从来就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从始至终也没对我透露过半个字。所以这些年,我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心中惋惜。”

      云月行这一番话,言辞恳切,语气中满含着英雄间的惺惺相惜,而这种沉痛又深深打动了何萧。云月行看着何萧的面庞说道:

      “三郎,两年前我在重月山第一次看到你,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就是何思道的儿子。我们切磋之时,虽然我仗着年高胜了你,但你也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还爬起来认真地跟我说,将来你一定会有胜过我的那一天。那时候我就想,这孩子虽然一身桀骜,但有如此绝佳根骨,心性又明朗澄澈,将来必成大器啊……”

      “后来我知道了,你是何思道的儿子,而且他把毕生所学都留给了你,那时我就有一个念头,以后到了合适的时机,要把这本残谱传给你。倘若从今以后,你能把你所学的‘影步’与这追云剑法同练,双剑合璧,必能到达威力更甚的武学巅峰!”

      “可是,我……”何萧从未想过云月行竟会想把自己门中的武学至宝传给自己,当下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又是惊喜又是惊吓,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云月行苦笑道:

      “三郎,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我也有私心,你或许会觉得我强人所难。但是……”他顿了顿,十分认真地说道:

      “实不相瞒,我虽还未到五十,但这半生,过得实在是太累了。自从几年前内子过世,我便已失了雄心,身体精神都大不如前,也再无余力亲自教出下一批弟子了。”

      “原本我想着,再过个几年,我把门主之位传给我的大弟子翩鸿,然后退出江湖,去竹海守着我妻子的坟头度过此生……”看到何萧悲悯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只是我平生心愿皆已了,唯有这本剑谱的传人却一直无下落,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它被复原的一天。可惜你是千影教中人,我无福亲自教养你长大。既然做不了师徒,那我便做你的友人。只是,无论是出于对你父亲的欣赏也罢,对你的情义也罢,我都愿意将这《追云剑谱》传授给你。总有一天,我会望到你站上这武林山巅的的时候……”

      “老云……”

      听了他这话,何萧内心万分动容。云月行见他不说话,又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何萧接过展开,见上面写着“曦州之南,伏骥山北;青骢峰顶,红梅树下”几个字。他抬头道:

      “这是……?”

      “这是皇上修练时曾呆过的草庐所在。当年他与玉后就是在那里定情的。”云月行说。何萧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

      “老云,你是想……?”

      “皇上走后,就把那个屋子也托给了我。我每年都会派曦州的弟子定时去打扫一下,所以一直很干净,布置什么的,也都跟他们当年住的时候一般无二。最重要的是,那草庐极隐秘,一般人难以寻到。若你需要一处清静之地避世修炼,那里可以说是最好的去处了。”云月行说。何萧听到云月行如此尽心尽力地为他准备好了一切,早已感动得不能自已。他默默将纸条卷好塞进信封,又将信封揣入怀中,忽然单膝一跪,冲云月行做了个大揖,郑重地说道:

      “晚辈何萧,谢过云门主出手相助之恩!”

      “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云月行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扶起了他。他见何萧眸中隐隐有水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硬壳小香包递给何萧说:

      “只是我今日送你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其实从前,我有过一个孩儿,但他出生时身体就不好。内子为替他祈福,亲手求来了俞州眠枫寺迁容大师画的护身符缝进香包里,希望他能健健康康的。只可惜那香包刚刚绣完,还没能给他戴上,我那孩儿就夭折了……若他活了下来,如今,也该同你一般大了。

      “老云……”

      何萧一整个晚上都眼眶发热,但他又不能在云月行面前流泪,只能硬生生憋着。云月行继续说道:

      “后来我们没能再有孩子,内子一直深感遗憾,故而将这香包藏在妆奁盒中保存了多年。虽然有些旧了,但至少可以有些睹物思人。如今你要离开,我们怕是许久不能再见。希望你能收下这个护身符,也算是我同她一番心意吧。”

      “谢谢,真的……谢谢。”何萧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云月行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露出一个父亲般慈爱又充满期许的眼神。但这眼神也就是一闪而过,转眼云月行已经重新拿起了兜帽。何萧见状,惊道:

      “老云,你这便要走了吗?”

      “门中有事,云舒今天上午来了信,叫我早些回中州去。我本已收拾行装,但一接到你的消息,我就想着我无论如何也得来见你一面。现在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也该动身了。”云月行戴好兜帽,转身拱了拱手,郑重地说道:

      “三郎,天高海阔,愿你鹏程万里。咱们后会有期!”

      “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何萧弓下腰,深深一拜。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他只能久久不起身,借着低头来掩饰自己的泪水。云月行勾唇笑了笑,低声道了句“孩子,保重”,转身出去合上了门。

      何萧在窗边看着他的马车离去,自己抹了一把迎风流出的热泪,转头吹熄灯,回到床上躺下。她一手将那护身符捂在心口,一手抚着枕边追云剑温凉的剑身,突然觉得两日来一直都荡在空中的魂魄缓缓落了下来,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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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残剑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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