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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万莲塘】 ...


  •   璟国昭帝光和二十五年,越州翠茜县,晴。

      笼烟湖是越州名胜,一年四季皆风光绮丽。此刻是七月中,正是荷花最盛之时,而湖中又以越州盛产的红莲最是夺人。

      前朝知府在任时,在湖边修筑了闻名遐迩的“莲堤”,其名正是由此而来。越人爱莲,每逢此季必举家到湖边游玩,由此便生了一种名为“莲舟子”的行当。

      “莲舟子”多是挖藕人家的少男少女,趁着游人多时架舟在水边歇着。若有人想要荷花,便扔数枚铜板至船板上,莲舟子当即便驰舟入藕花深处,不多时便会按钱数捧上最饱满鲜灵的花朵来。

      游湖女眷为衬的自己面色娇艳,几乎个个都会簪一朵于发鬓之上,因而堤上总是红莲攒动。如此不消半月,莲舟子们便可赚得盆满钵满,足够家中一季开支了。

      -

      这日晌午刚过,日头正毒,游人大多返了家。莲舟子们见生意清淡,便结伴摇船到湖西码头去买绿豆汤解暑了。他们一走,白日热闹的岸边顿时安静了许多,只余蝉鸣声声。

      离岸不远的一处苇荡内,一只小船正泊在一片柳荫之下。船上无人撑篙,只有一个人翘着二郎腿躺在船板上。虽然不辨面目,但看身量便知他当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此刻他拿斗笠遮了半幅面孔,嘴里叼了截柳条,腿一晃一晃的,看上去甚是悠闲。忽然间他的耳朵轻颤了颤,慢慢放下了二郎腿,躺得平整了些。

      片刻后,另一只小舟便沿着前人破开的一路莲花莲叶缓缓驶了过来。舟尾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在摇橹,船头则坐了个红衣双鬟的娇俏少女。船舱不大,隐隐能看见满舱的莲花莲蓬。

      小舟经过那条泊着的船时,船夫略略转头瞥了少年一眼,见他似是睡熟了,便也没有在意,竹篙一点便打算绕开他继续前行。谁知才行了几丈远,他突然眼前一花,只觉什么东西从擦着前额晃过。他定睛一看,竟是一截短短的柳条!

      ——那柳条本细柔无比,此刻却如铁条般,生生钉在了离他脚掌三寸的地方。

      汉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口中一声长啸,抡起竹篙便朝身后虚空击去。电光石火间,空中传来一声金石相击的脆响。船夫一看,他手中伪装成竹篙的铁棍,竟被生生拦腰斩作了两截……

      “何人放肆,拦我去路?”

      红衣少女闻声转头,自是将一切尽收眼底。只是那斩断船夫竹篙之人身法实在太快,她还未看清,他竟已不见了!她瞪大双眼,还未及将目触之地仔细搜寻一遍,便听身后传来一句闲闲的话语:

      “我说姑娘啊,你这反应啊,可着实是慢了些。”

      红衣少女全身一凛,迅疾转身,却见刚才仰卧在隔壁船上的那名少年早已不见,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立在了船尖之上!

      他仍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但别说外衣了,就连他脚上的皂靴尖儿上都未沾上半点水渍。

      少女秀眉一拧,心知此人决计是高手中的高手,当下也未轻举妄动,只是略抱了抱拳,冲少年恭敬道:

      “我父女二人打此地过,不知怎的惊动了这位爷,若有得罪,请您多包涵。只是我们素未谋面,亦无过节,还望爷……莫无故予我们不痛快才好。”

      “噢?我予你们不痛快了吗?”

      少年一哂,扫了一眼少女身后半掩的船舱,并未接她的话,而是轻巧地笑道:

      “姑娘可是莲舟子?”

      “……正是。”那红衣少女见他岔话,不由得有几分莫名,但还是迅速地作了回答。少年“噢”了一声,又道:

      “一个莲舟船夫,竟以铁棍做桨,真是头一回见呢。……”

      “女儿家做莲舟子的常遭人轻薄,我父不过是怕我被人欺负了去,欲保护我罢了。”少女见他刻意绕话,不由有几分着恼,但还是只能强压着怒火,柔声作答。少年点了点头,又道:

      “原是这样。可如你二人只是寻常莲舟子,那船舱内只是堆了莲花莲蓬的话……”他略抬了抬眼,露出斗笠下极是锋利的一抹眸光来——

      “这船的吃水,怎会这样深呢?我看,莫不是船上还载了什么重物吧?”

      他话音还未落,那船夫便已一声怒吼,将手中的半截铁棍向他投掷而来。少年足尖一点跃到半空,只轻巧地一踢,那棍便转了个方向,转而冲着船夫疾射而去,削尖的一端直直插进了他肋下!

      “啊——!”

      船夫惨叫了一声,轰然倒地,震得船板都抖了三抖。少女见状再也按捺不住,长啸一声,飞身便朝少年欺来!

      这少女看似身材娇小,但她皓腕上挂着一对金镯却并非寻常样式,而是表面布满了棱棱尖锥,闪着凛冽寒光。她熟练地将双腕一抖一推,将金镯抓在手中,它们顿时就变成了杀人的凶器。

      眸光瞥见她一拳袭来,少年不慌不忙地往边上闪了一步,伸出二指,刹那间夹住了她右手的手腕!

      少女挣了挣,觉得右手像被铁链铐住般动弹不得,不由大怒,反身左拳向后挥出。谁知少年竟一把松开了她的右手,如鬼魅般地一跃,瞬间便到了她背后。

      少女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后那人一脚踢在了她背心处。她自己挥拳的力道本就十分之大,身后骤然一空,本就有前冲之势;再加上挨了这一脚,顿时一个站立不稳,踉跄了一步,“噗通”一声便掉进了河里。

      猝然落水,少女心下自是大惊。幸而她水性也是极好,呛了口水马上便浮了起来,正欲发作,忽觉天灵盖上一沉,似是有重物力灌千钧,压得她脸面又浸进了水里。她奋力挣扎着,却全然无法翻身,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肺也疼得快要炸开。

      死亡的恐惧瞬间袭上心头,少女几乎要认命地停止挣扎了,谁知头顶上的那股大力竟一下子撤走了!她马上浮出了水面,伸手扒住了船檐,用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呃咳咳咳……”

      “你看看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啊?我发过誓不打女人,今天可算是为你破例了。”

      刚刚经历了一番打斗,那少年竟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好整以暇地盘腿坐在她面前,慢悠悠地说道。饶是少女行走江湖数年、又刚刚逃出生天,此刻听见这般不要脸的言论,也还是两眼一翻白,几乎想晕过去算了。

      少年见她神色鄙夷,撇了撇嘴,一把伸臂将她捞了起来,顺手就撸下了她手臂上的镯子,“咣咣”两声便抛进了水里。转头见她嘴唇哆嗦着像是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少年竟嘴唇一勾,把她往前一扔就扔到了船尾,扬声道:

      “得了,你爹都那样了,你还惦记你那镯子呢?真没良心。”

      “爹! 爹你没事儿吧!

      少女这才意识到,刚刚少年拿来压住她天灵盖的重物不是别的,正是先前插在船夫肋下的那半截铁棍!她一声哀嚎扑到船夫身边,见他半幅衣襟已是通红,整个人瞪着眼睛动弹不得,心下顿时又惊又痛,转头怒目瞪着少年。少年闲庭信步般负手踱了过来,见她恶狠狠瞪着自己,不由失笑道:

      “姑娘,肋下三寸不足致命,你爹又是习武之人,这会儿不过是血出得多了些,回去多将养些时日就好了。你瞧着也十七八了吧,怎得连这种事都不懂?你爹也放心让你出来走江湖啊?”

      “你……”

      听他口气闲闲,以为他对自己有轻蔑之意,少女本来恼怒非常,但听闻父亲没事,心知他是有意放过他们二人,她又觉心下复杂至极。
      少年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也不再出言刺激她,手腕一翻射出了两粒小石子,“砰砰”打在船夫胸前二处穴道上。

      那船夫骤然被解穴,“咳咳”地大嗽了一阵,见自己手脚已能动弹、女儿又全须全尾地跪在一旁,顿时一个翻身跪在少年面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一边嗑一边念道:

      “多谢少侠不杀之恩!多谢少侠不杀之恩!”

      “行了行了,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了。实话跟你说吧,要不是你们父女俩不分青红皂白就乱出手,我压根就没打算伤你们。”少年再次盘腿坐下,竟顺手从船舱里掏了个莲蓬,三两下剥开,一边嚼着莲子一边含含混混地说:

      “说吧,这船里压的是什么呀?”

      “这……”船夫父女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年见他们久不做声,丢下莲蓬说:

      “得了,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船舱里压的,是成箱的紫昀石,对不对?”

      “少侠,您可千万不能动这批货呀,这是我们父女俩的命啊!”见他已经说了出来,少女以为他是要强抢货物,吓得立时扑倒在了他面前。少年好笑地说:

      “喂,这么紧张啊,我有说过我要抢吗?若我真要抢,早带着一队人马,在你们进湖前就把你们灭口了,还费得着花那么大力气单枪匹马地划船来劫吗?”

      “那您究竟是……”船夫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年“呸”地吐掉了一口苦涩的莲心,又往嘴里丢了下一颗,继续说道: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就想问你,是谁让你们压这批货的?你们背后的买主又是谁?”见船夫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抿嘴一笑,慢悠悠地说:

      “我知道,你们帮派都有规矩,不能说这些,但你恐怕也受够了自己老婆儿子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日子了吧?”瞥见船夫的手指瞬间收紧,他继续说道:

      “……我既是独自来寻你,就是想让知道这事儿的人越少越好。你放心,这会儿我的人已经救了你老婆儿子,把他们送到你曦州老家去了。我觉得,比起带着闺女过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还是回家过过自己的小日子更有意思些吧?”

      船夫闻言,刚开始有些不可置信,但看到少年神色认真不似说谎,不由大喜过望,颤声道:

      “少侠救贱内犬子之恩,我邢某人没齿难忘!来世就算当牛做马,也必报恩公大德!”

      “行了行了,不用你来世再报,现在告诉我就成了。”少年挥了挥手,显然很是不屑这套说辞。船夫此时感激非常,也不打算再多隐瞒,捂着伤口便跨前了一步,附身在少年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少年眉心微蹙,自言自语道:

      “竟然是他们……”

      “少侠,邢某所知只有这些,再没有别的隐瞒了。”船夫诚恳地说。少年瞥了他一眼,颔首道:

      “我知道你已经说完了,其实这些也足够了。”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回身瞥了一眼船舱道:

      “我猜……他自己也没清点过这批货的数量吧?”

      “确是如此。邢某只是奉命收购市面上已有的货色,并未将具体数目告知过东家。”船夫连忙点头道。少年微微一笑,说:

      “他倒也真是信得过你,竟觉得你半点也不会私吞。若你是我的下属,我恐怕也做不到这样,足见你是个可信之人啊。”

      “……少侠取笑了。并不是东家对邢某另眼相看,而是知晓邢某妻儿性命都捏在他手里,我又拿这紫昀石无用,故而让邢某押运。”

      说起“妻儿性命”这几个字的时候,船夫语气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些。少年略一沉吟,忽然笑道:

      “既是如此,那两样岂不是都解决了?”

      “啊……?”

      船夫听他这没头没脑地一句话,自是不明白。少年一拍掌道:

      “你看,你妻儿已被我救下,你再无把柄在他手中,自可高枕无忧;且你拿这紫昀石又无用,我却有急用,你何不成人之美,将它交与我呢?”

      “不是……少侠,您刚刚不还说您不是来劫货的吗?”船夫顿时傻了眼。少年斜睨了他一眼,奇怪地说:

      “我本来就不是来劫货的,我是来说服你把货交给我的呀?我都没强抢,怎么能叫‘劫’呢?”

      “……”

      饶是知晓面前这人是大恩人,船夫父女还是不约而同地起了把他踹进河里的心思。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今天可算是见着了!少年见他二人面面相觑,抓了抓腮帮子,从腰间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扔给船夫,挥了挥手道:

      “说了我不是抢,我一开始就是预备买下的!不过这钱我也没打算给你东家,毕竟他私自垄断货物,又拿你妻儿威胁你,原本就是他做得不厚道。我夺了他的东西去,也是想给他个教训。这钱你就拿着,做回家的盘缠吧。”

      船夫一摸,钱袋沉甸甸坠得他手都疼,心知里面的钱虽不够买下这两大箱紫昀石,但也着实不少,足够他回乡置办两块地皮了。当下心中欢喜非常,郑重地朝少年作了一揖道:

      “邢某见恩公是个潇洒之人,想必也不在乎我这点微薄谢意。只是日后恩公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在下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既然都是痛快人,也就不说这些赴汤蹈火之类的大话了。我本也没有汤与火要你涉险,只要你们记住,回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就行了。”

      少年见他爽快应允,心情舒畅,嘴角也不由噙了丝浅笑。船夫自是满口应下,又同少年商量了几句,便主动提出同他换船。

      少年原本也是这么想,自然是十分高兴,拣出船舱里真正的竹篙,划了两下就靠近了自己原本躺的那条船。船夫刚被女儿搀扶着跨了过去,就见少年将竹篙在自己脚边的船板上一点,脚下的船立刻箭一般轻巧地射了出去。

      船夫呆呆地望着少年离去的身影,只见他大约是心情太好了,竟忽然发出了一声清啸,接着便背对他们一把摘下了斗笠,抖开了原本用于伪装的破旧外衫。随着他手轻轻一扬,那件外衫便飘飘悠悠地落进了他身后的船舱里。

      除去伪装,那少年登时变回了一身潇洒的墨色衣衫装扮,一束乌黑长辫垂在脑后,隐约还可见背上缚着的一管萧与一把长剑。那剑鞘红色的穗子与发丝纠缠在一起,落在船夫眼中,让他骤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原来是他。”他喃喃道。红衣少女莫名,凑近父亲问:

      “爹,你知道这人是谁啊?”

      “……怪我,竟然现在才认出来。”船夫拍了拍脑袋,对女儿说:

      “也对,有这样的身手,又有如此胆量智谋,怎会是江湖上一般无名鼠辈呢?是我见识短浅,刚刚竟还妄想与他动手,吃这点亏,也算是买个教训了。”

      “爹,你说了半天也没说他到底是谁啊!”少女不满地嘟哝道。船夫长嘘出一口气,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他……他就是千影教的掌门左使,人称‘踏影公子’的何萧,何三公子啊!”

      “什么,他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何三公子啊?”少女大吃一惊。船夫点了点头,低声道:

      “我之前就知道东家和千影教的一位大人物来往甚秘,不过看这情形,何三公子与他们必不是同道中人了。他于咱们有恩,咱们不能给他惹麻烦,还是快些回家去找你娘和你弟弟吧。以后咱们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爹再也不带你做这些危险的事了。”

      “嗯!”少女用力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笑容。船夫抱了抱她,揉了揉她的头顶。少女忽然吸了口气,叫道:

      “呀,疼!”

      “哪儿疼啊?这儿?”

      船夫赶紧挪开手。少女伸手摸了摸头顶,眼前忽然浮现起刚才的场景:少年伸手拉着她的手腕,把她拽出水面,她脚刚落到甲板上的时候一个站立不稳,向前一冲,几乎冲进他的怀里;他轻巧地一托,扶住了她的手肘,待她站稳后便顺手脱下她的镯子丢进了水里。

      那时她离他离得很近,抬头时便看见了那斗笠下隐藏的脸孔,清俊的眉眼里含着狡黠的笑容,神采飞扬。只是她刚才只顾着恼羞成怒,竟未意识到那是怎样一番秀色可餐的风景——那是她在其他男子身上从未看见过的风情。

      现在知晓了他的身份,再将方才的事情细细品来,少女这才惊觉,传闻中潇洒无双的踏影公子,竟真的是名不虚传。

      思及此,再看看他触碰过的手腕手肘,两道红霞突然就飞上了少女的双颊。船夫见她忽然愣愣的,不由担心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低声道:

      “闺女,你咋了,哪儿不舒服啊?跟爹说。”

      “爹,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少女回过神来,赶紧摆了摆手,立刻跑过去坐在了船头上。船夫用力一撑篙,船慢悠悠地划开水向前走去。少女望着远处的夕阳,手指一下一下在水中蘸着,喃喃念道:

      “何……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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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万莲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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