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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山的女儿 ...

  •   B市的夏天来势汹汹,六月才出头,人就要热冒漾了,偏偏还要上班上学,大早上起来,急急忙忙的赶着路,还未享受到清晨的凉爽,上了车,又被人群挤成了沙丁鱼罐头。

      徐思远从不这样,有时躺在床上睡不着,勉强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拉开窗帘往下看,先是早起晨练的老人三三两两结伴出去,,然后是拿着书包牵着孩子的大人经过,再然后是贪恋那点子美梦的上班族,一股脑的涌出去,像是被牧羊犬赶着前往草场的羊群,一起涌到公交站台。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徐思远想,对于有梦想有希望的羊来说,草场也无比的香甜。

      徐思远盯着楼下一个个小小的脑袋,看了许久,觉得胸口有些闷,心脏像是被什么人紧紧攥住了,无法呼吸。

      要是当年继续上的话,她应该也会是底下那群人中的一个吧,永远忙忙碌碌,追逐着渺远可见的星子,工作、结婚、生子,然后,死去。

      羡慕吗?徐思远觉得有点,但更多的是庆幸,如果选择上学,妹妹就活不去。

      继续上学还是妹妹的命,徐思远毫不犹豫选择了妹妹。

      “咚咚,咚咚”

      极突兀的敲门声在空寂的出租屋里响起,她吓了一跳,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敲响她的房门。

      她和一个朋友在一个十八线小县城里合租,说是朋友,也不算是,只是有些熟悉的陌生人,她们虽然工作不一样,但都是夜里出去寻找客户,白天睡觉,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只是室友。

      是她那个室友小丽吗?她没带钥匙?徐思远疑惑的开门,看见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依靠在门边,脸上的妆已经花了,一脸的疲态。

      是小丽。

      “没带钥匙?”徐思远让开了一点,让她进去。

      “田心,”小丽却倚在门口,素白的手狠狠抹了一把嘴唇上鲜红的口红,像是这样就能把她从前的抹去似的。

      鲜红顺着嘴角扩开小半张脸,小丽的手也沾上了,大片的红,血一样。

      一看就是有事,但徐思远不爱多管闲事,她转身走了回去,依旧站在窗户旁,这么会儿的功夫,底下的人消失了大半。

      “田心。”

      小丽被冷落了也不在意,关了门走进来,又叫了一声徐思远。

      田心是徐思远对外的名字,她在一个小县城里租房住,工作涉嫌一点封建迷信,说出真名可能会让认识的人知道她在做这一行,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将真名说不出,因此便将徐思远里头的思字拆开,另取了一个名字——田心。

      她朝她走了一步,两人中间只隔了一张矮桌,桌子上放着半包烟,小丽拿了一支,又从包里找出火机点上了,夹在指尖,也不抽。

      火星慢吞吞的咬着烟纸,一缕青白的烟飘渺着荡向徐思远,很呛鼻,她皱眉,明白了小丽的意图,直接了当的问:

      “有事?”

      “我要结婚了。”

      小丽也不绕弯子,“上个月去相的亲,他对我很满意,我们明年就要领证了。”

      徐思远又皱了眉,她看向小丽,这个姑娘比她大两岁,才二十,是偏柔弱的长相,两只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很多人都喜欢。

      “你满意他吗?”她问,她对小丽并不了解,靠着只言片语拼不出一个年轻女孩的生活,但本能的觉得,小丽不应该那么仓促的找对象,要找最起码找个靠得住的。

      “干我们这一行的,也没有挑人的份儿,他对我好就行。”小丽抽了口烟,吐出一个烟圈,“我父母催的急,村里和我同龄的女孩,很多都结婚了,去年我回去,一个小时候的朋友大着肚子来找我,她手里还牵着一个,我妈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我明白了。”

      “小地方的女孩很少能上到高中毕业,我们家很穷,我连高中都没摸上,就出去上班了,田心,我年纪到了,该结婚了。”

      烟雾缭绕间,徐思远看不清小丽的脸,她只能看见她朦朦胧胧的眼睛,还是那么美,只是里头有好些怅然和无奈。

      “他对你好吗?”徐思远沉默半晌,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太阳升起来了,从远处的高楼下探出脑袋,金光万丈却没有一束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里。这里采光并不好。

      小丽突然被问住了,在这个小县城里她并没有交心的朋友,出于某种心理,她将自己相亲的事说给了室友,除了那些客人,小丽想,她是这里唯一知道她的事的人,她应该知道。

      可他对自己好吗?小丽说不上来,见面吃饭的时候各付一半;过马路时男人大步走出去,她跟在后面,脚步匆匆;看电影的时候,周围人怀里抱着一桶爆米花,她眼神瞥过去,他看见了,笑了笑说那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其实不好。

      他对我一点也不好。小丽在心里回答,男人只是想找一个能够伺候自己的保姆,他竖起板子,守株待兔,小丽恰好撞了上去。

      “好,他对我很好。吃饭是他掏钱,路上也会等我一起走……”

      小丽说不下去了,面对那些客人,她总是能说出各种各样的谎话,可对上徐思远那双如同沉了谭死水的眼睛,她一点也说不出来,只好将那些编织好的谎言一字一句吞下去,伴着烟消散在无声处。

      徐思远嗯了一声,不再问了。她又转过身,面对着窗户,底下空无一人,不时走过一只野猫,大摇大摆的,好像是自己的家似的。

      身后小丽的脸彻底陷在烟云里,扭曲着,她沉沉的看向徐思远,脸上的口红像一面纹身,掩盖了她的过往,那些辗转在不同男人身下,赚取钱财的不堪往事。

      是的,小丽的工作不太好。

      不甘心似的,又开了口,“家里没结婚的,除了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成绩好,家里也供的起,上了大学,听说大学毕业之后留在大城市上班,工资很高,过得很轻松。”

      徐思远微微扭头,一只花白的猫扭着腰走过,摇着的尾巴短了一截。

      “她家人不会催她结婚,因为她上了大学,有知识也有能力养活自己,我不一样,我没上高中,能养活自己,做的活却不光彩,我妈好像知道我在外面做小姐了,所以她才催的那么紧,要我赶紧嫁掉,省的被人发现我是个小姐,让她在村里面抬不起头。”

      烟燃到了头,高热的火星碰到小丽的手指,她被烫的惊叫一声,马上扔了烟头。

      徐思远又将头转过去,底下的猫由一只变成了两只,正对峙着,互相试探,尾巴竖的很高。

      身后传来脚步声,小丽走了过来,她顺着徐思远的视线也看向那两只猫,笑了笑,说:

      “它们可真有活力。”

      徐思远点头,“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小丽正专注着看那两只猫,听到徐思远的话,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她的意思。

      “后悔,但也没办法,我家里穷,供不起我。”

      她想说自己还有个弟弟,自己上学了弟弟就得出去上班,父母在女儿和儿子里面做了选择,她是被放弃的那个。

      可这说出去太典型了,小丽知道重男轻女这个词,但她不觉得父母就是,他们对她和弟弟是一样好的。这种选择是很无奈的,如果家里有钱的话,她也会像那个姐姐一样,高中、大学,然后留在一个大城市,工作体面能养活自己,不至于让母亲丢人。

      “还是上学好。”

      最后她也只是总结似的说道,带着浓浓的遗憾。

      徐思远依旧看着底下的两只猫,前一秒还剑拔弩张,呲着牙,后一秒又亲亲热热的搂抱到一处,互相舔毛。

      “我明天就走了,他在隔壁县开了一家小超市,希望我过去给他看店。”

      小丽又走了,出租屋里有两间房,她进了靠近门的一边,关门前说。

      明天?也太快了,徐思远终于有了一点波澜,她转身,眼神带着微微的惊讶。

      “房租到这个月底,你再找个室友吧。”

      她说完,关了门,留下徐思远一个人。

      房子里烟味很浓,她开了窗,吹进来一缕风,凉凉的,消解了几分夏日的暑气。

      还是上学好啊。

      徐思远悠悠叹道。

      小丽走的无声无息,徐思远凌晨踏着月亮回来,天还昏昏沉沉的,房间里已经空了一半。

      走了?门口的衣架上小丽最喜欢的那只包消失了,往里走,她的房门大开着,门锁上还插着一把钥匙,底下坠着的毛绒物件没有了。

      头一次,徐思远走进出租屋里,觉得空落落的。

      她并不是一个讨厌孤独的人,相反,比起人群的喧闹,徐思远更享受孤独。

      还上学时,徐思远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同村的小伙伴邀她一起,总是会被拒绝。

      她喜欢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蜿蜒的山路上,望着远方的学校的洁白院墙,看着太阳从山那边升起又落下。

      那一刻的世界,独属于徐思远。

      但这一次不一样,孤独盈满了小小的屋子,将中间的女孩包裹住。

      徐思远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像是落入水中的鸟儿,翅膀沾上了水,再也飞不起来,在水面不停的扑腾打转,然后坠落。

      她的未来在哪里?

      徐思远不想那么早就找个人匆匆嫁掉,她很羡慕那些人,那些每天早起上班的人,她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日出是他们一天的开始,而日落却是徐思远工作的开始。

      她身处一片迷雾中,身边的人渐行渐远,只有她还陷在雾里,寻不到出路。

      “我们寻找着在这条路的中间,我们迷失着在这条路的两端……”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男生低沉的嗓音悠悠唱着,徐思远从自己的世界里猛然惊醒,她发现自己正攀住窗户,徐徐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她的头发都吹起来,荡在耳边。

      她住在五楼,若是跳下去,会立刻摔成一摊肉泥,微热脑浆从碎裂的头骨里迸出,溅落一地脑花,混着缓缓流出的血,她当场死亡。

      铃声停了,她惊慌的远离窗口,脚步不稳跌在地上,怔了许久,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徐思远还坐在地上,抬手摸到了放在矮桌上的手机,看到上面未接电话上写着两个字:妈妈。

      她拨了过去,那头的人好像守在手机旁边似的,接的很快。

      “妈,有事吗?”徐思远率先出声,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妈妈打电话来干嘛,是来要钱的,不止是妹妹的治病钱,还有爸爸的酒钱,家里的生活费。

      她疲惫的捏了捏眉心,听着手机那头母亲粗哑的声音,很典型的农村妇女的声音,嗓门高、声线粗。

      “你妹妹的药吃完了,小远,妈也知道你没多少钱,但妹妹的病不能拖,你爸爸成天不干正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她声音很大,一味的说着家里日子不好过,妹妹的病需要钱,爸爸妈妈也需要钱,徐思远想听的话却始终没有从手机里传出来。

      “妈,我知道了,明天就给你打过去。”

      徐思远其实很想听到母亲的关心,想听她问一句女儿,你一个人在外边过得好不好,吃得饱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但凡妈妈问一句,徐思远的眼泪就会立刻涌出来,然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跟妈妈说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活的好累,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每天夜里出去跑业务,有时候还不能赚到钱……

      人有时候是个矛盾体,没人关心的时候打断了牙也往肚子里咽,有人说了几句话就委屈的不行,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哭诉出来。

      可妈妈一句也没问,她说:“妹妹的病不能拖,小远,她的药没有了。”

      于是徐思远吞掉眼泪,一点委屈也没说出来。“嗯,我今天给你打过去。妈,我还有事,有时间再……嘟嘟嘟嘟”

      她话还没说完,那天就传来了嘟嘟的声音,电话被妈妈挂断了。

      长久的沉默在屋子里蔓延开来,徐思远放下手机,眼眶热气上涌,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拉上了窗帘,视线无意间扫向一楼,总觉得那块空地上缺了点什么。

      这是徐思远在河西县的第二年,半夜做法事的人家越来越少,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还是坚持下去吧,妹妹的日子还长着呢。

      徐思远睡了一觉,她的睡眠很浅,墙上钟表指针刚刚指到了十,她就醒了。

      收拾一下,便出去给妈妈打钱。

      银行距离徐思远的出租屋很近,她汇了款,从银行走出来,便不知道要去哪了。

      这个县城叫河西县,徐思远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年,但她对这里一点也不熟悉。

      从这里到徐思远的家,她真正的家,大概要300公里,火车要七八个小时。

      徐思远的村子在大山里,小时候,她觉得那些大山是玩伴,她穿梭在其间,不知疲倦,一年又一年。

      长大后,才明白大山代表了什么,学校在大山外面,徐思远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翻过一重一重的山,远眺学校高高的院墙。

      决定不上学的那天夜里,她爬上最高的一座山,在山顶上背靠着树皮粗粝的老松树,数了一晚上的星星。

      后来,她走出了大山,见到了外面的世界,突然发现大山无处不在。

      家人对徐思远来说,是一座巨大的山,轰然压下来,肩膀都快要折断。

      回去吗?徐思远在心里问,她也不明白回哪里,是那个安静的出租屋还是远方的家。

      她赚的钱并不算少,她所在的泰华事务所里只有三个人,中年教师李看台、保洁阿姨云绣花,他俩是一个学校的,都是兼职,只有徐思远是全职。

      看事,送葬,但凡涉及点生死的活事务所都接。

      不过单子不多,总需要徐思远夜里去火葬场殡仪馆拉客,要是有什么起尸,什么尸变,那他们事务所也无能为力了。

      事务所只是搞点封建迷信,但是并不研究这个。

      泰华事务所在河西县开了十几年了,几乎没有回头客,生意惨淡。

      徐思远负责拉客,她是新人;李看台主管运营,老师工作挺忙,平时几乎不出面;保洁云绣花是团队的核心,负责主要业务。

      饶是如此,事务所还是赚了不少钱。

      分到徐思远手里也有不少,但她只给自己留了一千块,五百块房租,剩下的五百留作自己的生活费。

      妹妹叫徐思雨,才十四岁,是个很爱笑的女孩,只是自从检查出了尿毒症,她脸上的笑容就变得很少了。

      徐思远过年回家的时候,妹妹悄悄将她拉到一旁,开玩笑的说,“姐姐,要不别治了吧,我身体好了不少,很快就好了。”

      思雨小学毕业后没有读书,她在家里待了两年了。

      “姐姐,你把我带走吧,我做饭可好吃了,到了那边,你去上班,我就待在家里给你做饭!”

      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亮晶晶的,期待的看着姐姐。

      徐思远唯有沉默,妹妹不知道尿毒症有多严重,她还小,但徐思远是知道的,即使她也才是初中文化。

      姐姐不能带走妹妹,妹妹的想法天真又幼稚。

      也许,在妹妹眼里,姐姐是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可在父母面前,她也只是个没有主见的孩子,一个在外面做着小姐的孩子。

      孩子不能带走另一个孩子,妈妈说,徐思远看见,妹妹的眼里泛起泪花,她那样脆弱,徐思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开始想,带走妹妹也行,县城里的医疗条件很好,她晚上出去,房间就给妹妹睡,还要找一家学校,妹妹得去上学。

      可妈妈却隔在了姐姐和妹妹中间。

      于是姐姐独自走在山间蜿蜒的路上,身边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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