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七年》五月祭雪

15、阿青

　　楚青每早起床都心惊胆战，生怕朱璟猷终于发现自己的男宠和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有过一段青涩的少年情谊。但一切照常，朱璟猷依然当着楚青毫无掩饰地评论国事，他们依然同床共枕，夜夜缠绵。只是朱璟猷似乎更霸道了，尤其在床上。自从楚青出逃被朱璟猷逮住，朱璟猷便愈发喜欢用身体把楚青来回标记，仿佛这样就能把人永久地拴在身边。

　　他不打算按卓湛的纸条在渊曜宫见他。

　　刨除别的，和朱璟猷睡一块，他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去花园。

　　可在秋猎前夜，朱璟猷说想让楚青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赶路有精神。楚青就破天荒地回到自己的院子了。

　　楚青却无心休息。

　　茶水拿起又放下，房间里只有他错乱的呼吸声。

　　“青哥哥，你…脸色好白。”

　　念林看楚青还醒着，睁大了眼好奇地看向他。“我去给你煮点安神的汤水？”

　　楚青捏了捏眉心，小幅度一挥手，“我没事。你去睡吧，跟外头人说我想静一静。”

　　念林“喔“了声，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眼里满满的忧虑，“青哥哥，我还是去趟厨房吧！汤水很快的。”

　　楚青一摇头，“不，别惊动别人。”

　　念林咬着唇，又看了眼他，“那你有吩咐一定叫我！”

　　楚青答应他。

　　等念林关上门，楚青从座位上弹起，在屋里小步走动着。楚青把所有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遍，只要自己小心些，他从院子走到花园，应该不会引起注意。

　　今晚是他唯一能单独见卓湛的机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确实想念卓湛，就算他们已经错失了彼此，但楚青很珍重卓湛昔年的陪伴。

　　楚青做下决定，换了套衣服—墨色的外袍，贴近帝王独用的黑色，楚青的这件掺杂着蓝。墨色益于掩藏自己。他特意避开了青色，帝王喜欢看楚青穿青衣。

　　他走出院子正门，对御前侍卫撂下句，“我去走走。”

　　侍卫显然不认为楚青能从这严防死守的渊曜宫逃走，放行了楚青。

　　一路畅通无阻，明月洒在墨色衣服上，犹如结晶的寒霜。到花园，楚青来到那日他捡到纸条的小路上。

　　他这才发觉此处相对隐蔽，石山遮挡了大片视野，一边靠墙，密密麻麻的枝丫也是绝佳的障碍物。

　　卓湛为什么这么熟悉渊曜宫？

　　楚青还没细想，就被一阵簌簌声斩断了思绪。

　　他猛一转身。

　　树枝颤动。婆娑的黑影中，一个身影渐渐淡出。

　　来者也缀着墨色。

　　高了，更结实了。

　　楚青第一时间想。

　　卓湛的眉眼颧骨比年少时深邃许多，特别是那双眼睛。见惯了喋血战场的眼睛。

　　楚青这两世没亲身经历过大规模的灾难，前世世界基本太平，这一世，大渊在先帝和朱璟猷的统治下海晏河清。从这方面来讲，楚青是历史长河中的幸运儿。卓湛却注定被历史淬炼成一把屠刀。

　　没等楚青看清卓湛，散发着淡香的拥抱便包裹住他。是树叶和青草的味道，其中夹着凉风，像来自遥远的边疆。

　　“阿青。”

　　楚青浑身每根神经突突跳动。

　　这声音在近处听上去很微弱，完全不像在宫宴上大将军浑厚的嗓音。

　　“阿青…”

　　尾音颤抖着溢出，像屠刀颓然坠地，在地上嗡嗡地振动几下，缴械投降。

　　楚青抬起一只胳膊，轻轻拍了下卓湛。

　　“是我。”

　　卓湛松开他，顺势捧住他的脸，十分轻柔，像生怕自己粗糙的茧划坏细嫩的皮肤。楚青也感觉到了卓湛手上的沟壑。

　　“你好吗？”

　　幽深的眸子霎时泛起柔光，楚青好似看到那个还沾有孩子气的青年。

　　楚青忍俊不禁。“还好。”他忽地往后退一步，自己没缓过神，就完成了这个回避的动作。现实铺天盖地地涌来，堵住楚青的口鼻，他深深吸气，又颤颤悠悠地吐出。他又后退了小半步。

　　卓湛眼中的光随着分崩离析，他意识到楚青要做什么。

　　“御前…初青，参见卓将军。”

　　“阿青！”

　　卓湛死死钳住楚青的肩膀，楚青只得弯下腰。

　　“阿青，是真的吗？你真的…”

　　楚青低着头，紧盯地面。看一眼就够了，多看的每一眼都能让朱璟猷多削下卓湛的一块肉。楚青不用看也能想象卓湛脸上的各种情绪。愤怒，悲痛，自责，愧疚…

　　他却没想卓湛会说出接下来的这番话。

　　“阿青，我带你离开帝都，好不好？你点头，我现在就能帮你逃出皇城、逃出帝都。你不是说过你想坐船去很远很远的大陆吗？你可以南下，那边有渡口。你要是想留在大渊，我会安顿好你。你来选，天南海北，我来成全你。”

　　楚青愕然抬头。卓湛神情认真，语气里甚至带着恳求。

　　“我—”

　　“你好好想想。阿青，我求你，好好想想。”

　　卓湛又抱紧了他，宽大的手掌划过楚青清瘦的腰背，在楚青耳朵后点上轻吻。

　　楚青一僵。

　　同样的位置，回忆乍现。

　　床幔被烛光映成了温馨的橘黄。

　　青筋凸起的手摁住伸缩着的纤细手指，粗喘声伴随令人难以启齿的细碎声响。

　　“帝君…”

　　两个人影交缠着，略小的那只影子逐渐安分了。

　　“帝君…啊！朱璟猷！”

　　啪地一声，却马上被猛烈的撞击声淹没了。

　　庞大的影子冉冉压低，朱璟猷吻在楚青耳边。

　　“吾青…”朱璟猷舔舐着楚青的耳廓，舌头猝然探入，帝王要从每个夹缝打开身下的人。“吾青，陪着我。我需要你。”

　　朱璟猷重重地咬住楚青的耳垂，又细细吮吸。

　　“陪我。”

　　朱璟猷晃动着，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他是多么需要他。

　　蜡烛燃尽，帝王的欲望足以燎原。

　　“我需要你。”

　　昏暗中，那一刻帝王双眸释放的光彩照进楚青心里，楚青在半昏迷状态下想，原来这就是被需要。朱璟猷是帝王，楚青不盼着朱璟猷爱上他。但这位天下之主政治奇才口口声声说自己需要他，前者坐拥万里江山、受万国朝拜，卸下自己作为帝王的一面，化为凡人，告诉楚青他需要他。

　　楚青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那次他们实在做得太猛，自己先承受不住了。

　　他再回想起那晚，才察觉朱璟猷那“我需要你”四个字里的孤独。

　　自己若离他而去了，他的帝王会难过的吧。

　　而自己的生活里缺了帝王呢…他又会孤身一人了。

　　“阿青…阿青？”

　　楚青回神，差点倒在卓湛怀里。

　　卓湛…

　　十余年的思念如涓涓溪水，永远都会流淌。

　　帝王则像他的海，震慑他、折磨他，却也包容他、承载他、保护他、陪伴他。

　　楚青僵硬地挣开。顷刻间，他也明白他将舍弃的东西，他心心念念的自由。

　　卓湛的胳膊抬在半空，他动了动嘴，满脸的不可置信。

　　“卓将军…”楚青咬紧牙根，一步步退开。“请回吧。”

　　卓湛摇着头，急切地望着楚青，“不，不。你以前那么热爱无拘无束的过日子。朱璟猷在逼你？”卓湛面部的肌肉绷起，一丝杀意划过。

　　楚青定在原地。

　　“什么？”

　　卓湛面露惊慌，紧抿住嘴，表情变成冰面似的坚硬。

　　“…朱璟猷？”

　　楚青讷讷重复道。“你…叫了他的名字。”

　　他更像自言自语地说，“你…你叫得很流畅，就像…就像你习以为常。你在渊曜宫里有眼线，能在这见我。”

　　楚青手脚麻木，只听自己在问，“卓湛，你想干什么？”

　　卓湛默默垂下了眼，像裹起蚕茧，将自己和外界隔绝。沉默的卓湛像个陌生人。

　　“你要害—”楚青刚要说“害朱璟猷”，却临时改道，“你要造反吗？”

　　卓湛蠕动着唇，没看楚青。“阿青，我不愿为难你。我…发生了很多事。”

　　楚青眼前一晃，不自主地摇起头。

　　“不…卓湛，就算你对朱璟猷有深仇大恨，旁人是无辜的。”楚青脑里乱麻麻的，语速加快，“卓湛，平心而论，难道朱璟猷是昏君暴君吗？大渊朝步入鼎盛时期，百姓安居乐业…你真要做历史的罪人吗？”

　　卓湛嘴角一抽，“罪人？罪人是他朱璟猷。”

　　楚青盯着他，像在生生用眼睛看懂他。他颤声道，“朱璟猷有帝王的品性，你…卓湛，你不适合当帝王。”

　　卓湛终于掀起眼皮，目光投向楚青，像屠刀映出的寒光，每个字宛若从刀柄上一滴滴坠落的鲜血，“我，不适合当帝王？”

　　“你若想确保你的计划周全，就不会来渊曜宫冒险找我，更不会想帮我逃离朱璟猷。你在感情用事。”

　　卓湛皮笑肉不笑，歪了歪头，“阿青，你说我感情用事？你是在说，换做朱璟猷，他会舍弃你，让你…任人蹂躏？”

　　楚青蓦地一怔，哑口无言。

　　是，朱璟猷确实会。

　　他揉着额头，眼下不能想这茬。“卓湛，我了解朱璟猷。你斗不过他的。”

　　卓湛又垂下眼，唇缝里飘出轻如月光的笑，充满悲伤和无奈。“阿青，终有一天，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和朱璟猷，只会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