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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Chapter.42. 节 庆 ...


  •   仿佛醒了,感知中仍盘桓着倦意,如乌云压城雨未停,徘徊在梦的边境;似有碎语闲言路过枕边,轻渺如日光里浮动的尘埃,旋即已化入呼吸;睁开双眼却被眼前光芒眩得满目迷离,隔了好一会,才认出了笼在斜阳余晖中的棋桌与沙盘。

      侧目望去,半透明的隔帘后边,是他默默守候的背影。两地之君已卸下了红白双冠,换上了头巾,多像是从神殿高墙上逸出的浮雕真身,或许某天还会再回到墙上去,复与传说中的众神与君王比肩而立,铭刻于流传数千年的遗迹。这大半年来她早已熟悉了他这般装扮,只是当她眼被蒙住,嘴被封住,手脚被牢牢缚住,背脊贴住沁凉石板地,任人拖过纸莎草柱间,被亚麻布层层裹至窒息,那个时候想起的他,仍还是留着长发的少年,骑在马上,戴着蓝冠,曾是那样低回而愉快地唤她:

      “阿洛。”

      那样低回而愉快的呼唤,她知道是再也听不见了;每每倚在他怀中,都能感觉到他肩上负着的南北两地,便如此刻这般静静望着他的背影,不得不去想,如羔羊般跪了满地的祭司,将会是如何境遇?那些对她发难的魑魅魍魉,此刻又会藏身何处?他们不敢真的与人间的荷露斯神为敌,唯有借助无法确证的卑劣手段戏耍她恐吓她,一旦得手,即刻逃窜,她们躲去的巢穴,会不会往北宫方向?

      他在隔帘另一边回头向她望来,她对他展颜微笑,于是他掀帘进来,沿阶而过的尼罗河水借机捎来泛滥季的泥腥,冲淡了今日里无处不在的节庆香,她朝他伸出手,浅浅笑着,问:“陛下还会补一头神牛给我吗?”

      他没有出声,握住她伸去的手,俯近来;而隐约在他颊边吻见了微妙的笑意,她暗暗祈求这笑意快些泛起,给他的亲吻里边,满是谄媚般甜软的小心。

      “那时候真不该贪心的,能够向陛下讨要牛肉就很好了,也只有农庄里姑娘的那点心思,才可以让节庆过得风平浪静,才不会延误了主神的巡游与陛下的重临——”

      “我会补给你,”他剪断她道,“你不用担心。”

      她轻轻吻他的眉心,且当是给他的回礼。

      “那么芒图神将护佑着您,陛下!愿您旗开得胜,安然返乡!”

      法老不禁微笑,恰如听见了确凿无疑的吉兆。

      “今天主神也曾这样对我说。”

      她瞅着他,笑问:“主神还说了什么?”

      “告诫我切勿重复母后曾犯过的错。”

      她没听明白,有些茫然,他已拂开她鬓边鹰羽,居高临下凝视着她,轻抚她的双颊,如同摩挲着失而复得的至宝,“阿洛,”法老低问,“在你莽撞将自己带入未知之境以前,你想到过潜伏其间的凶险吗?你想起过我吗?”

      从他指掌间传来一股脉脉无言的安定,他的责问如过耳春风,也许是有埋怨,却只记住了他温和的语声,还有语声中与埋怨格格不入的眷恋,她立时便忘记了红白双冠下他冷峻威严的面容,那时未敢期待的安慰,此刻听见,难得会有如此妥帖的补偿,竟像是奖赏。

      “就是想到你才会去的,”她悄声答,“我有多么警觉,你知道的……只没料到——当时我便慌了神,她们——那些人涌来的时候,我一伸手却抽了个空——就是这一下被占了上风……”

      他倾身吻她。

      “……还怕吗?”

      她烧红了双颊,在他怀里摇头,其实在少爷对她说“你别害怕”的时候,她就已经平复了惊惶,或许在少爷给她结上护符牙牌的时候,她就已经忘记了害怕。

      “要是带着你的短剑,我才不会束手就擒——要不是你一定要我上到神庙里等待,我也不会不带着短剑——要不是你突然拿来了穆特女神的双羽,我也不会忘记戴上你给我的荷露斯之眼——”

      “原来这些都是我的过失,”他微笑着叹,“就应该饶过那些祭司,转来向我自己兴师问罪,对不对?”

      她也笑了,“是我错了,可我也受过罚啦!那些真正作恶的人,还躲藏在暗处等着看我的荷露斯神大发雷霆呢,小祭司的性命,他们才不会在乎!陛下,只求您别为我的过错而迁怒神侍,好不好?”

      “真动听啊,”他微笑着叹气,“阿洛,只要你在,我从不能再多想别的人与事,你能不能有我一半的专心?”

      “我的荷露斯神另还有南北两地,我却只有你,还不够专心么?”

      他仍是微笑,并没有理会她小心翼翼的讨好,似不曾留心,似有心略过,却说:“不能迁怒于那些祭司,也不能责罚你,好吧,那我只能去怪罪那柽柳田庄的七。都怪那姑娘只要一想到她的祭司哥哥,就会彻底忘记了两地之君,瞒着他去向她的天敌讨要主意,他一听说她不见了踪影,惊慌得几乎冒犯了出游的主神,可她的眼里却只看得见别人的无辜,盘算着如何求取他的宽恕。柽柳田庄的七,我确实怪罪她,这名字就像是逐之不去的诅咒,我的阿洛明明是主神赐予我的恩典,却总是被这名字扰乱了心绪,混淆了命定的位置,还不断地给我提醒,一定要我记得她是田庄里来的七——”

      “我宁愿只做柽柳田庄的七!”她冲口而出,直觉这是最好的时机,就该选在这一此刻鼓起仅存不多的勇气对那人间的荷露斯神坦明心迹,“主神会为一时高兴送来一个恩典,也会为了另一时的高兴再将她领回去,比起去留难料的恩典,难道不是柽柳田庄的七更令人安心?”

      “去留难料?”他笑了,“不会的,主神可没有给我这样的凶兆。”

      “会的!”她故意犟,“只是主神怜悯,不愿在今天给你预兆,离别最好永远别有预兆,如遇见时那般突然,眨一眨眼就换了人间。可是你别担心,主神会送另一个恩典给你,她不会变老,永远听话,离开你就活不了,心里面也不会存着一座柽柳田庄,她只生长在至乘之地,她只有一切如新的记忆,好比是重新开始的纪年,这样一个恩典,才是陛下想要的恩典,不是吗?”

      他默默听她说完,“轮转的恩典,重新开始的纪年,”法老低声念,话音里沁出淡漠的笑意,因无奈而疏远,“这就是今天你在神明跟前领受的指点?以主神之名,对我危言耸听?”

      她不语。

      他捧起她的脸,手指慢慢梳过她的发绺,四目相对时,她没有闪避,认真复又徒劳地望着他,祈求着他;人间的荷露斯神此刻低缓无奈的语声如是无风天里恹恹垂挂的王旗,亦是白旗。

      “母后曾经相信,只须以恐惧封住众人的口,关于父王的记忆就会自行消散,再不能驻留于后世的追念里。阿洛,我对于你,也正做着同样可笑而无用的努力。我早该醒悟,在一段无从逆转的过去里,我的恩典也曾是柽柳田庄的七,柽柳田庄庇护过你,我不能永远将它搁置不提,更不该期望你彻底忘却这段过去。阿洛,如果你愿意,我会把你的哥哥们都找回来,准许他们常来看望你,奈巴蒙祭司当年所领受的谕示,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帮你理清,直到此刻我依然无法将你视做柽柳田庄的七,但如果这是你的意愿,那就继续做柽柳田庄的七吧——”

      “我宁愿只做柽柳田庄的七!”她重复着对他低语,不识好歹的坚持,却相信这才是祛魅的咒语,“她走不出你的南北两地,不需要你煞费苦心为她正名,她只能是西岸田边的姑娘!只能给你爱!纵使轻渺如尘微不足道!陛下,我宁愿只做这样的七!”

      法老没有回应,沉默间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她不愿真的听见他的叹息,攀住他的颈项给他轻浅的吻,在他启口以前,先给了他歉意;他俯下脸轻吻她手臂上深浅不一的勒痕,似是怜惜,似在原谅。

      “阿洛,”而后他说,“有生之年,愿你再不要对我说,你宁愿只做柽柳田庄的七!”

      “是,陛下!”她应得飞快,却将话音压得更轻,生怕被心底里初恋着的自己听见,“要是我能凭空变出七种圣油,或是生出一对翅膀,飞到方尖碑的镏金顶上唱一段颂诗,陛下大概会更高兴的。那样我在别人的眼里,就可以是主神赐来的千真万确的恩典了!再不用辛苦陛下为我筹措谋划,连我自己都会相信,能以天赋神力与陛下共负南北两地!陛下,要不我去找巫医们学点法术吧,装神弄鬼一番,把祭司大人们都给唬住,好不好?”

      法老笑了。

      “真实是不屑以威胁与诱引来换取认可的,但要让被蒙蔽了双眼的人们看清楚它,还需要些时间。阿洛,我们已到了等待的尾声,最后的几步,纵使难捱,但只要迈过去,就永无后患。再等一等,阿洛,我们——再多等几天吧!”

      仍是这一句,如赤足踏过炭火。

      听来几近窒息。

      而她仍还是卒子,依旧被困在原地,进退攥在他的手里;七年前年少心切的那一步错棋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心里,直到此刻仍在一步一步左右着法老的决定。若是重复着七年前的直白与单纯,结局一样是重复着别离与逃亡;他要让她不再仓皇无靠,他要从她陛下手中夺过南北两地的神庙,唯有当柽柳田庄的七身后有了足以倚仗的力量,才能算是真正配得上两地之君的姑娘;在这一局只属于两陛下的对弈里,她是法老越界用以统领神侍的将军,起手落子间他所有的忍耐与克制,都是为着这一招输赢。

      她很明白。

      只是,只是。

      手心环住他的颈项,幻觉似地,滚烫,羞怯入了棺椁,嘴唇覆在他紧闭的眼上,只想知道,此刻她不管不顾亲吻着的,是七年前曾为她意乱情迷的少年,还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漆金的脸?

      “阿洛?”

      他掠过她耳畔的呼吸声一瞬急促,她在唇角弯起微妙的弧,愈加百般温柔地吻他,吻到他的耳边,与他耳鬓厮磨,脸愈红愈深,心口灼痛,而十指冰凉。

      要我吧,图特摩斯,从此刻起就将神庙与神侍逐出我们之间,从此刻起永远摈弃这迷宫般不见出路的棋局。她陛下终会老去,大祭司也会力不从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是完全属于你的至乘之地!一同等下去,没有关系,只要回到这里——至少回到这里,这里就是属于我们俩的极乐之野!不好吗?图特摩斯?不好吗?

      “阿洛……”

      教谕里说:沉默并非谦卑,而是优越于他人的标志;真正的智慧是真正的力量,它意味着控制人的冲动,避免因情感而失去自制的情势。

      祭司哥哥遵循得那么好,结局怎样?

      图特摩斯,我不是主神许你永生之名的承诺,我是七,有些事是不该揉在一起统筹权谋的,你却以为你能……

      可是我该如何对你说?

      我和你,我们俩。

      陛下,究竟是我能给您的太少,还是您对我期望的太多?

      不要把我推开,图特摩斯,我只有你。

      “阿洛!”

      她充耳不闻,依旧决绝任性地亲吻他,像那乘风南下的船,风帆里鼓满了孤勇,不顾一切地往前——直到终于被他推开。

      鼓胀心上的帆骤然收落,风声四散。

      她绯红着脸蛋伏倒在床榻边,笑吟吟地,瞅着两地之君的惶惑失措。

      “哈普塞那布还在等我——等着听候我的发落——关于那些祭司……”

      他言不由衷般对她解释,哄劝般低声下气,她对他笑得更甜,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甜。

      “你去吧。”她笑。

      他怔怔望住了她,起身像是要走,却不能挪开半步,极度烦恼地,举棋不定地,望住了她。

      “——等我从至乘之地返回——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我不会等你的。”她说。

      她靠近去想要为他重挽头巾,他先已不落痕迹地避过了她,站起走到铜镜前正了正额心的圣蛇饰,转身离开时,他没有回头看她。

      空空的镜面两边,依稀几分落寞,不知倒影着的会是谁的落寞?

      法老一走,立时便有女官进来问候,被侍女们簇拥着回到她自己的寝殿,沐浴,更衣,进食,敷药,满屋的年轻姑娘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靠在榻上,迟迟不愿出声遣退,就想看着她们这样晃来晃去,填满了思绪。

      “七小姐?”

      女官倾身靠近,虽是征询口吻,递来的眼色宛然便是行将告退的暗示。

      “哦,”她怏怏应道,“都忙完了么?那就——去歇息吧。”

      女官躬身,领着侍女们向她行礼告退,便在她们齐齐折腰的当口,寝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一个女孩从窄窄门隙间闪身跃出,大着胆子抬起眼,目光向她找来,她认出这孩子是早前那专事描眉画眼的小侍女。

      “七小姐!”

      小侍女碎步跑近来,与清晨时分睡眼惺忪般模样判若两人,不单满脸都是光彩,还用异常脆亮的嗓子一鼓作气地问:“七小姐,侍卫官大人想要见您,您愿意见他吗?”

      一旁的女官登时怫然,出言斥道:“侍卫官大人突然到陛下的闺苑来求见,该来通报的姑娘都哪里去了!又是谁教的你这般冒失的禀告?该先把话说明白,侍卫官大人是为何事求见七小姐!”

      小侍女挨了训诫,竟毫不畏怯,带着节日里孩子们惯恃的忘形,大声回道:“是侍卫官大人要奴婢这么禀告的!是侍卫官大人特意找着奴婢,让奴婢来通报的!侍卫官大人说,从首辅大人那里带来了重要的讯息,必须亲口告知七小姐!”

      听见首辅大人的名头,便知少爷此番捎来的讯息多半事关小祭司们的安虞,她忙站起身,“七小姐,”女官马上劝道,“您脚上还带着伤呢!请侍卫官大人进来说话吧?”

      “那恐怕不太合适,”她微笑道,“上回侍卫官大人就没留心,循旧例进来等候陛下,还多受了森穆特大人的责备呢!何况这回又是首辅大人亲自转来的讯息,我还是自己迎去恭听罢!”

      “七小姐,奴婢领您过去!”小侍女忙接应道,牵住她的手蹦跳着往前冲去,全不顾尊卑礼数,惹得女官都大惑不解:“真是中邪了不成?怎雀跃成这般无法无天形状?”她简直是被那孩子一路拽着走去的,外边廊道里倒是比寝殿中更加安静,小侍女一望见伫立宫门外的侧影,马上讨赏似地连声叫唤:“大人!侍卫官大人!”

      侍卫官转身冲女孩点头微笑,女孩立时便如受了夸赞一般绽出甜甜笑靥,乖觉地跪拜伏首,行了告退礼,“啪哧啪哧”踏着柱廊间的回声离去,生怕别人听不见她的欢欣。

      她迎面走去,招呼他道:“曼赫普瑞少爷!”

      他简慢地冲她颔首致意,面对着她停在原地,两手背在身后,立得笔直,不动声色等着她走近,从前她只在祭司哥哥诊治的骨折伤患那里看见过这般僵硬姿势,真不知是谁给侍卫官大人的手脚绑上了夹板?

      “我从首辅大人那里领来了一个吉兆,”他开口说道,与眼神同样飘忽的口吻,殊无吉兆之喜,“看来首辅大人总算是拿定了心意,决定在这个不甚吉祥的欧佩特节给予你恩典之名,准许你上到至乘之地,为陛下了却这多年未结的心愿。我想这喜讯过不了今晚就会传得满城皆知,你暂且先当它是一个吉兆好了。”

      “这便是交换吗?”她含笑问,一些些不以为然。

      他眉头紧皱,极不情愿般瞥她一眼。

      “交换?”

      “今天的事,倘若追查下去,至乘之地总脱不了干系,或深或浅,难免会有神侍遭殃。哈普塞那布大人以违心的认可来换取神庙一方安然无虞,当人间的荷露斯神在至乘之地给予神侍们宽赦,首辅大人便拜托侍卫官大人亲自捎来这吉兆给我,是这样吧?”

      “听起来倒像是这么回事,”他冷淡地应,“可惜首辅大人真不是你臆想中的轻贱,会用两地福祉交换区区几位祭司的性命。我对于陛下赦免祭司的决定毫不知情,更不是任人差遣的传令兵。况且今天的意外纯粹是你咎由自取,又与祭司们何干?七,不要挂着施恩的笑脸来讨我的阿谀!没有人拿刀子逼你溜出穆特女神的领地,只怪你自己受不住执念的蛊惑,才会连累了一大片无辜祭司代你受过!”

      她承认他说得不错,但他说得未免太过犀利,便似毫无防备间给狠抽了一鞭,直疼得她满腹委屈,却是百口莫辩,惟有呐呐无言,仓促折转到廊边,对面廊下正涌过一群宫侍,这些了无心事的姑娘一看见她,立时收敛了嬉闹行状,远远拜倒,向她行礼,而后踩着碎步匆忙退去,急着去为今晚欧佩特节的宫宴更衣装扮,她目送她们退去,背对着他佯作平静,又深深吸气,拼命压抑住心上汹涌的委屈。

      “今天的事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主动找去,送给天敌可乘之机。”她惟有认错,“可我不明白,若不是为了免去祭司们的责罚,首辅大人又怎会在须臾之间转了心意?”

      “‘明理,仁慈,甘于奉献,得着这样一位恩典,未必不是两地之福!’”

      “这是首辅大人的原话?”

      “以为是我在夸你吗?”他在她身后嘲笑道,“信不信随你,看来是我将这吉兆送错了地方,陛下最为看重的首辅大人的认可,得到了认可的恩典压根儿就不敢相信。”

      她低下头,不置可否,“至少陛下是会为此而欣喜万分的。”她避重就轻地答,掩饰般探出身去,去看种在廊边的花草,斜落的日光里已透出了夕照意味,盛开的日日春在愈渐染红的斜阳下欣欣舒展,日日春不怕晒,见着点太阳就红得入骨,只不经开;她拈出卡在叶簇中的落花,细长的花茎夹在指缝里,红透了的五片花瓣绽开在无名指与中指之间,好似一枚花戒。

      首辅大人突然给予的允诺,肯定会让两地之君倍感振奋,想要他放弃这局“恩典之名”的对弈,而今只得她先放弃,等待的尾声仅剩了最后的一步,他会更加信心百倍地要与她一起等下去,直等到另一位神前第一祭司同样对她心悦诚服顶礼膜拜的那一此刻。

      那还会有多远?是否真是要等到她陛下去往永生的那一天?

      “七——”

      “嗯?”

      她兀自出神,茫然听见他走近,近到她眼里,不知不觉间,他神情郁郁的脸上现出了微笑,尽管微笑里满是讥嘲。

      “七,”仿佛听见他很低很低地在问,“那小坏蛋没来得及喂到你口里的饵,我去找给你,作为交换,你能不能乖乖跟我回到北地以北去过太平日子?”

      她心不在焉听着,只当是另一句戏谑,只当是流风过耳,想着的仍是与她命运攸关的两陛下,一时未应;他牵起她的手,却只当是默许,俯下脸,他吻了吻她指间的日日春。

      她一怔,迅速抽回手,指间殷红的花朵飞落在他掌心,他就像那耍戏法的巫师,收去了左手心的日日春,摊开右手,掌心里小小一片纸莎草纸,满眼赭红色圣书体。
      .

      西风将来,

      来时请带走她的呼吸,

      同去亡灵栖居的西岸,

      永不再返。
      .

      一度被惊走的魂灵一瞬归位,霎时明白了峰回路转的原委。

      她勉强笑着问:“这又是哪位女官拿给你的?”

      “是我问出来的。”他答,“一看就是头等祭司们用的好纸,即使有人认不全它的字句,也该认得它是神庙里出来的东西,神官们是不会把这样的纸和字浪费在玩笑上的。”

      “你把它拿给首辅大人看过了吧?”

      “太过与世无争的姑娘叫他放心不下,得让他知道你在意的是什么——”

      “然后劝他给予我恩典之名?”

      “你不乐意?”他微微笑,“我倒宁可你真的就是神明赐给陛下的恩典,在阿蒙-拉的领地里永远能有逢凶化吉的运气。”

      “你要将它禀告给陛下吗?”

      他不语,嵌在他棕褐色脸庞上的那对澄澈眼瞳,魇住了似地凝视着她,像嵌在砂岩人像眼窝里的大颗火山玻璃,深邃,剔透,映着光。

      她避开他的凝视,“你说不说都一样,”她懊恼道,不由自主地,双颊浮起红晕,“被首辅大人知道了,自然就会传到陛下那里的——”

      “你不用担心,”他剪断她,“首辅大人不爱节外生枝,我更没兴趣为这捕风捉影的事弄得闺苑神庙人人自危。”

      “那就烧了它吧!”她马上说,顺水推舟,继而得寸进尺,“就当它从未存在过。”

      他笑了笑,收起咒文纸片,又来牵她的手,她没有闪避,默默看着他将那朵日日春种回她的指间,时光倒流般的静谧。

      “七,你这样不行。”他轻声说,“要护着那些姑娘可以,但不能赔上自己的性命,下回再要遇见这种事,你还想继续装作不识字,将恶咒混淆成玩笑,随随便便敷衍过去?”

      “到那时我会想出别的法子打发掉它的。”她不在意地答,“来几回都行,我才不会被这种东西随意耍弄——我本来就不相信写在纸上的字迹能有力量夺人性命。”

      “恶意是真的。”他说。

      “没关系,”她不假思索答,“我还有陛下——我还有你。”

      这是——事实。

      她垂下眼,不愿去看他此刻表情,怕看见他的嘲笑,怕看见自己认定的真实在这宠儿眼里映作轻佻无知,想起刚才他给她的淡漠得不曾留住丝毫感触的指间吻,几如效忠般的虔诚,也许在他不过是为了表明追随首辅大人的认定。

      只是,只是。

      那曾因错认而释怀,又渐要被她遗忘的感知却也尾随着这轻吻醒来,点燃,令她倍感惶惑:柱厅里倚靠着他喃喃而语的那个此刻,那些落在她眉眼间的急促的吻,被他拥抱住时彼此掠过身心的颤栗,那份她从未曾想见过的珍惜,那时他给她的心悸。

      都是真的。

      说出口时,以为不过是一句“明天天会晴”,听见时才明了,这是不该出口的事实。

      就该让它在虚实莫辨间沉浮,游移在意识与认知的交界,暧昧到消亡。

      她非常非常后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Chapter.42. 节 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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