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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虚构 ...

  •   六月。
      一个困顿的午后。
      阴云密布,淫雨霏霏。
      陈成和柳萍一前一后,走进了雨花区民政局离婚登记处。
      这会儿人不多。接待他们的民政员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姐,微笑的脸上难掩惊疑和惋惜,她欠身伸手,示意他们坐,然后开始耐心询问情况……
      这里的办事效率很高。十五分钟后,民政员起身,双手把绿皮的离婚证递给他们,然后一脸真诚地祝福他们各自珍重……
      柳萍高兴地伸出手,像刚刚签完了战略合作协议的生意伙伴,跟陈成握手、致谢,彼此祝福。
      ……
      苍白的天花板像块电影幕布,陈成躺在床上,双眼就像投影机的放映孔,直勾勾地把脑海中虚构的画面投放到幕布上。
      此刻,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冷不丁地冒出了一股暖流,然后缓缓地向全身扩散。不一会儿,皮肤就长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他知道,这是大脑虚构到了美好的场景,身体产生的应激反应。他这种“胆汁质”性格的人动不动就会激动。就像在寒冬腊月猛地想到春节已经不远,他都会不动声色地幸福上一整天。何况这种让他期盼了很久、且能揭开人生新篇章的大事?
      ……
      一进六月,陈成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沉重。沉重之下,挣扎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他和妻子柳萍分居已经够两年了。《婚姻法》第三十二条规定:夫妻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两年,法院应准予离婚。
      这几天,陈成的脑子里不停地在虚构场景。有时是在步行上班的路上,有时伴随着做饭吃饭整个过程,有时是在晚上临睡前。场景的内容,就是他和柳萍到民政局办离婚各种可能出现的画面 。
      如愿以偿的画面占据了最初的想象。当意兴阑珊,繁华散尽,“想当然”再无用武之地,镜头猛地拉远,才发现自以为是的幸福难掩沉重的底色。就像坟头上长出的花,再好看也躲不开悲凉。
      存在他脑子里的素材,注定虚构出的场景终究要有一场悲情戏。
      在离婚登记处,当着民政员的面,柳萍的面孔开始变得狰狞。哭泣、愤怒、暴躁、仇恨……狰狞的面孔千变万化。它们像幻灯片一样快速在陈成的脑海里闪现、集聚。最终,千百个带着狰狞面孔的柳萍向他扑过来……
      他“啊”地一声大叫,紧急闭上了双眼。
      刚刚那段如愿以偿的美好,如同早泄,秒变忧伤。
      当湿润的双眼缓缓睁开,世界才又重新回到深夜卧室的天花板。陈成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发呆。
      他一个四十六岁的大老爷们,不想在深夜痛哭,但仍固执地认为,未在深夜痛哭,也可以语人生。
      于是,四十六岁的中年男人思绪开始快速地翻找,翻找能切入四十六年人生的角度……人生太宏大了。每一步,都是未知。每一程,都怅然若失。
      人生不过是一场大胆地探险或者空无。
      他突然不想牺牲一晚上的睡眠,去梳理那快意寥寥的人生。闪回腾转的一瞬,脑海里刚刚尚未散尽的沉重,又笑眯眯地向他招手。他乖乖就范,跟着回到了民政局的现场。
      此时,柳萍的身影变得模糊,民政员那张脸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严肃起来。
      他侧面了解过,办离婚不像领结婚证那样简单。《民法典》规定,离婚必须要经过三十天的冷静期。冷静期内,任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可以向登记机关撤回离婚申请。也就是说,有一方不痛快,也拿不到离婚证。如果双方感情确实已经破裂,可以到法院进行“诉讼离婚”。
      即使他们态度坚决,用不着去法院,安全度过了冷静期,在婚姻登记处审查证件环节,还埋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比如,民政员十有八九会发现,结婚证上的名字和档案里的名字不一致。
      他们结婚那年,结婚证上的信息还都是手写。柳萍的“萍”,是按照旧身份证写的平常的“平”。后来换新身份证,改成了浮萍的“萍”。为了保持和新身份证一致,陈成用碳素笔把结婚证上的“平”直接添了两笔,手动改成了“萍”。效果很完美,一般的肉眼根本看不出来。这一举动,肉眼可见的,就是为家里买房办贷款等大事省去了不少周折。他为自己的妙笔生“萍”得意了好多年。直到离婚的念头进入他的生活。
      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民政局的档案里,肯定还是这个“平”。真要去办离婚,很可能因为一字之差卡了壳。
      世事难料!
      “你这个名字不对啊?”民政员瞅一眼结婚证,又抬头看看电脑屏幕,眉头紧皱,脑袋不自觉地晃着,“你这个证有问题,柳萍的名字跟我们系统里的名字不一致,这就有点麻烦,我们必须得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们暂时还办不了离婚证……”
      这个场景一气呵成,逼真程度倒像是在回忆,不是在虚构。
      陈成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
      尽管他极力克制,不想让自己有情绪上的波动,但哪里克制得住?刚刚长过鸡皮疙瘩的皮肤,这会变得冰冰滑滑,似有褐斑在沉积凝聚。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摩擦着臂膀,抵抗寒凉,脑子却不受控制地开始虚构应对方案。
      第一种方案,在离婚登记处演一场“死不承认”的戏。毕竟他们手中身份证和结婚证的名字是一致的。完全有可能是他们民政局的人输入系统时输错了。面对民政员的半信半疑,如果她还要盯着那个“萍”字看个没完没了,他就可以拍桌子,表现出怒不可遏,出离愤怒……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揪住民政员的衣领……把戏推向高潮。
      当然,来硬的是下下策。很有可能没有好结果。硬的不行还可以来软的。
      相对温和的第二种方案:托关系找区民政局的领导说说情。然后,再拎包糖果到居委会或派出所开上几个算不上奇葩的证明。
      离婚还要找人说情?这还真他妈地有些难为情。
      不然还能怎么办?
      如果有第三种方案,那只能是:不离了。
      离不起嘛!
      ……
      “跑偏了跑偏了。这哪里是虚构,简直就是意淫。”
      “不离了”三个字眼刚一冒头,还没形成画面,陈成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另一个张牙舞爪的陈成。此陈成非彼陈成,性格乖张,自私狂妄,张嘴就对第三种方案进行了否定。
      两个陈成,一强一弱,一大一小,你看我,我看你,四目对望。他们都试图从对方眼睛里找到致命缺陷。
      小陈成的眼神光,总结成语言就是:女人如果不说离,日子那就凑合过。孩子尚未成年,自己也没有意中人,离婚手续很繁琐,暂缓再议也可。
      大陈成眼中升腾着火焰,分明是在说:女人无情,男人何必讲义?我用一生最宝贵的时光,陪她创业,为她歌唱,换来病痛,牺牲健康,却换不来女人的体贴与衷肠。再不离,余生必将在悲惨与凄苦中草草收场!
      很快,小陈成败下阵来。因为他跟柳萍的感情确实像即将燃尽的篝火,在慢慢变冷,慢慢失去光亮,再无重新点燃的希望。
      大陈成之所以急眼,就是听不得潜心准备、期盼了两年的计划最后化成泡影。就像包饺子,腰酸背痛忙活了一上午,最后煮的时候,烂成了一锅片汤。谁不绝望?
      大陈成开始对小陈成指着鼻子臭骂起来。
      “你这就是自以为是,避重就轻,舍本逐末。到现在了,还要抱有幻想吗?”
      “离婚最大的门槛,会是在民政局这个环节吗?”
      “看问题抓不住本质,幼稚、单纯、软弱,也许这才是你痛苦的深层原因。或者,这才是导致你婚姻破裂的根本所在。”
      小陈成被骂得钻进了地缝,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大陈成重新掌控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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