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澹月梨花

41、海天阔处

　　林锦跪在宝座不远处。
　　只要想一下这是一百年前的大乾皇帝，她就有些惶惶惴惴。
　　她怎么就……要做皇帝的儿媳了呢？
　　要知道她前世不过一个清贫翰林的女儿，平日接触的都是些文人，周围邻居都是市井小民，那是她熟悉而惬意的领地，而西苑、皇帝、亲王，这些都是她从未见识过的高山。
　　她跪坐在这里，才有些实感。
　　皇帝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着实挑剔了好一番，一旁的林娘娘听不下去。
　　“这孩子我照顾了她一年多，连小孙恒儿都是我接生的，她什么品行我会不知？你这么嫌弃她，是在嫌弃我吗？要不我和锦一起回去？”李娘娘斜斜看过去，气得不行。
　　天下间没有哪个人敢这么与皇上说话的，偏偏皇上就喜欢她使小性儿。他没有查过她的以前，以至于此时他和戚无忧一样，被她这些话惊到了。
　　皇上本不想过问她从前，生怕不小心被气死，戚无忧则是压根没想到她二人会有什么关联。
　　苏锦绣和她亲如家人，过命的交情，苏锦绣在京城就是和李清鸢一家人住在一起。
　　缘分像道桥，将红尘男女撮合到一处，月老的红线，早就在多年前就开始伏笔。
　　“此前一直是你在照顾咱们的皇孙？”皇帝眸光发亮，“小孙儿长得像无忧吗？”
　　李清鸢偷瞄了眼戚无忧，“从前没有联想到一起，如今再看，自然是很像的，都是瘦长脸，眼睛狭长，很好看的小婴儿。”
　　“好好好！这门亲事朕应了，苏锦绣，你先回苏家，认了亲，让你们苏家人看看你如今的好造化！至于性情，清鸢说你好那自然是好的，朕没什么好挑剔的！让钦天监算算好日子，尽快成亲，孩子都那样大了，也该封世子了！”
　　林锦早省得，皇上对李娘娘是言听计从，这会看下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听闻皇帝此人最是挑剔，他若讨厌谁，轻易很难改变看法，若上朝时谁仪容不整，第二日就别想再出现在朝堂之上。
　　宛姨是个柔和的女人，她在皇帝面前，却不是那样温柔，可偏偏皇上就喜欢她这样。
　　回苏家，顾氏已经不在苏府，且姐妹们俱已出嫁，回去只需要应付那个爹爹，到时玉玦可以帮她。
　　更何况她如今是衣锦还乡，谁也会巴结她，倒是无需太过担心。
　　“臣女叩谢皇恩。”
　　——·——
　　当林锦身着御赐彩绣披肩，抱着恒儿回到苏府的时候，苏家门房差点都未认出这位五小姐。
　　实在是她失踪太久，府中人都以为她早死在外面，且这两年她的皮相与内里的林锦贴合，面容沉静平淡，与从前确实判若两人。
　　林锦见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父亲，过了两年，他英俊的面皮松弛、颓靡，她咧嘴笑了笑，她爹却哭了。
　　“我的孩子呀！你这些年跑哪去了？让你爹好找啊！”他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怨恨非常。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那个妻子会那样恶毒，两人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氏父亲汲汲营营，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岳父攀上了梁王，他却失了爱女。
　　他夫妻从无感情，她平素一副菩萨心肠，哪知一转眼，就把他心爱的女儿发卖，他打她、骂她，她却不透露分毫，只知狂笑不止，嘴上只说“活该”，他大恨，恨不得打死了她，后来皇上下旨休妻，还算救了她一命。急景流年不过一瞬，他女儿回来了，这些年熬也难熬过来。
　　“你怎么……”
　　“父亲，是皇上让我回来的，他说让您快准备准备，女儿要嫁给安王为妃了。”林锦笑容和善，苏烈见她身上并无戾气，也松了口气，他没敢问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努力消化女儿说的话。
　　“皇上……嫁给安王？女儿，你这是……”细一琢磨只有震惊了。
　　林锦点头，笑容如沐春风，“是的，父亲，钦天监算好了日子会前来告知的，女儿的孩子是安王的，如今安王要认回孩子了。”
　　苏烈睁大眼，一脸不可思议，心想，既是安王的，当初说出来多好，他就是拼了老命也得给她挣个王妃出来啊，就是族中那些人，哪个敢得罪皇家？何必浪费这些年？
　　他又怎么会懂得她女儿家的心思。
　　一念之差，害了自己，也苦了家人。
　　苏烈喜得外孙，喜笑盈腮，他抱着外孙去赏园，不如说是去炫耀。
　　园丁：“老爷今日休沐？”
　　苏烈：“你怎么知道老夫得了个外孙？”
　　……
　　顺着玉玦指引，林锦向自己的遐思院走去。
　　遐思院面阔五间，内里的屏风、豆柏楠减妆、桌椅都是螺钿镶嵌，闪闪发光，远远超过一般闺阁女子的富庶，内间还有张螺钿床，挂了项出炉银百蝶湖罗帐，床上放了一个竹夫人，垂丝茉莉的花丝细单被，清亮舒爽。
　　“怎么样，不错吧，”玉玦竟有闲情说笑了。
　　“嗯，”林锦心想，她对苏锦绣的性子还是了解的太少了些，这样豪奢的居处，就是皇家尚且不足，苏烈对女儿也绝对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她一个庶女，若父亲不喜，她不可能会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是她想岔了。
　　但若再选择一次，她还是会远离苏府，她毕竟不是苏锦绣。
　　午后，苏家嫁了人的姑娘们陆续回府，都是听说苏锦绣要嫁给安王，才急冲冲赶过来的。
　　苏锦华虽是嫁了宝坻的富商，然而一直随丈夫住在京城管理商铺，是以，她甚至在赶苏锦玉之前回了苏家。
　　林锦换了身湖水蓝暗花石榴纹纱袍，问了玉玦家中还有哪些长辈，正要去正院给祖父请安，苏锦华挡住了她。
　　她后面的小丫鬟一个手拿鎏金錾花攒盒，一个搀着苏锦华，她一身月白长衫、大红织金马面，金丝?髻插满，倒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魄。
　　“……快过来给我看看！我就说当时那是你吧！我说你在卖汗巾子，苏锦玉还不信！这下你回来了，等会和她对质，哼，让她不信我，哎？你皮肤又变好了？”一把拉住她，卯足劲儿的瞧。
　　玉玦轻声道：“这是三姐苏锦华，她脾气不好。”
　　林锦俯身一礼，“三姐。”
　　苏锦华嘴一瞥，“装模作样，苏锦绣，你什么时候这般知礼数了？你还会给我施礼？”
　　“姐姐既然见过我最落魄的样子，便知我当时是不想连累了姐姐，若当时我回了苏府，哪还还会有如今的际遇？姐姐莫要再怪我当时不认你。”林锦细声细气，苏锦华气也散了，“我怎么是气你呢，我是怪你一下子躲远，让我始终找不着你啊，妹妹，我虽然口齿伶俐，不为人喜欢，却没有看自家妹妹受苦的道理，你啊！”
　　两人携手去给祖父请安，苏尚卿难得愿意露脸，见了林锦一面。
　　他这些孙辈，平日很少见，对她们感情也不多，但这个孙女年纪轻轻，又有这些经历，让他刮目相看。
　　他的眼经过多少年佛祖的教化，依然鹰隼一般犀利。
　　他盯了林锦半晌，才道：“你不要怪宗族，也不要怪你父亲，凡事，先想想自己的问题，若不是你始终不说出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哪会有后面那些事端？”他背手走到佛像前，“你嫡母是个恶毒的女人，你爹已经奉旨休妻，从此苏家再无敢暗害你之人苏家始终是个大宗族，即使你嫁了藩王，那些族伯族叔们，也不会轻易谅解你，你只需记得，你的姐妹兄弟，是你最大的倚仗，无论何时，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林锦低头不语，不说苏锦绣，就是她林锦，对这些宗族、亲人，也没有敬畏，从前可能是因冒犯族规，她被惩罚，如今她就要嫁给安王，这些人，她也不需放在心里，至于苏家，她只能说，为了苏锦绣，她会看顾些，但也不能影响了她的生活。
　　“孙儿谨记祖父的话。”
　　苏尚卿摆手，“你下去吧，你那份嫁妆，你父亲早早给你留着，我再给你添几处商铺。”
　　林锦俯身跪谢。
　　午膳是一大家子一起，林锦认人认到头昏脑涨，回到遐思院就躺在床上装死。
　　她原本的小丫鬟白樱和紫苑守在一旁替她扇风，两人是遐思院一等丫鬟，苏烈为了女儿，一直没将她们送到别处。
　　白樱还在替她捋苏府的人口。
　　林锦一脸痛苦，“罢了，今日就先这样吧，父亲知道我不记得从前，也不会过分逼迫我记那些亲戚，我就偷个懒，紫苑，恒儿在哪？”
　　那个紫衣丫鬟伶伶俐俐，声音轻柔，“小姐，皇孙在老爷那呢，他可喜欢小皇孙了，抱着 不撒手呢！”
　　好吧，既这样她就好好歇一歇吧。
　　她前世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是孤儿，家中只有父母和哥哥。
　　她还是无法适应大家族庞大的人丁和关系，待以后再说吧，反正苏锦绣也说她自己都认不全这些人。
　　从前她就我行我素，并不在意这些亲戚。
　　苏锦玉直到申牌时分才赶回苏府。
　　她面容憔悴，胡粉敷了厚厚一层。
　　首辅家的孙儿白景行，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在外面养外室，包小唱，害苦了苏锦玉。
　　苏锦玉流产过一次，丈夫从此不再进她房，她愈发恨极了苏锦绣。
　　这其中曲折，自然是因苏锦绣害她苏家女儿，一个个嫁得极不如意，她原本是要嫁入梁王府，给表哥做妻子的。
　　她一进遐思院，就看到林锦一身轻薄纱衫，脚上着粉色睡鞋，小唇粉嫩，方睡醒的样子。
　　苏锦玉下意识看了眼她的双手，那里骨节粗大，与她的花容月貌一比，愈发肿胀丑陋，让人难以忽视。
　　她压压嘴角，走过去扶起她的手，“哎呀我的好妹妹，你的手怎么了？”
　　林锦收回手，勉强笑笑，“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