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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更深夜重,风雨晦暝。
      庭中墨绿的枇杷叶上凝着寒霜,残烛轻晃,让这宛若死宅的院子更添诡异。
      “别关..让我瞧着...”顾瑶安嘶哑着阻止关窗的穗禾,湿寒如刀的空气透过她披盖的一层旧锦被,直往骨头缝里钻。
      话没说完,人就猛烈咳嗽起来,一副枯瘦骨架仿佛霎时便要散了去。
      “夫人...您不能受寒...相爷在赶回来了...许什么事耽搁了,您已坐太久,躺下等可好?”
      穗禾眼眶发涩,到底把窗关小了些,可还是挡不住隔壁院子稚子的嬉闹“爹爹追,爹爹追....”
      “咳咳咳......”
      “今日是您生辰,您亲手做的枇杷膏,相爷知道了定然欢喜。等您把身子养好了,也可为相爷生个小公子...”
      那枇杷树是成婚那年,裴成蹊知晓她爱枇杷,亲手所种。
      世人都道,裴相与发妻十年恩爱,十年相守,哪怕她无所出,为外界耻笑,他也从未动过休妻之念。
      “咳咳咳...”身子抖动,手帕上一团刺目的鲜红。
      “夫人!”
      穗禾红着眼睛扑过来跪着。
      孩童稚嫩的声音透过雨幕飘了过来。
      “爹爹!”
      “娘亲!”
      娘亲?她的娘亲呢?
      两年前就死了,全家斩首。若非裴成蹊力保她,恐怕也逃不脱那场诛九族的大难。
      顾瑶安两眼一翻栽倒在床,眼睛大睁,已经进气多出气少,嘶哑着,“叫他过来!”
      穗禾看着面前衰败的人,抹泪跪下,“相爷还未回来”。
      “未回来?”顾瑶安干枯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诡异的笑,“他...没回来?呵呵...那么,那声爹爹是叫的谁?又...是谁在应?”
      穗禾神色大骇,脸色惨白,不可置信看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
      “夫...人,您?
      “都...都知道了?”
      顾瑶安扯了扯嘴角。
      “他...好得很...”
      当年她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嫁给贬官外放的裴成蹊,父母宠她怜她,用尽全家心血力保他登上高位。
      到头来,家人却因兵权拥大而遭忌惮,贪污受贿、外通敌国...一个又一个罪名压下来,全家横死,尸骨无存。
      死前,她见过母亲一面,白发枯槁宛若老妪的母亲却只记挂她,“早日生个孩子,好好活下去。”
      生个孩子?
      她十年无所出,婆母日日叫她去屋檐下站规矩,日夜讽刺,腥臭难闻的药日日灌,她无一句怨言。哪怕背后笑她下不了蛋,她还装作一无所知,为他的仕途曲意逢迎;婆母无能又喜奢华,她又得为操持全家银钱殚精竭虑。
      到头来,熬干了心血...油尽灯枯...
      可自从顾家落败,他便冷落她,等她病重,更是想见他一面都难....
      更让她心神俱散的是,他...他竟!早与旁人有了孩子!
      “叫他...过来!”顾瑶安气喘不匀。

      寒风过耳如刀,凄风苦雨竟不如人心的寒凉。
      “珰!”梆子刚遥遥一响。
      “吱呀......”门被推开。
      一抹窈窕的身影立在门口,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只比顾瑶安小半岁的女子娇俏动人,正当芳华。
      她华服加身,秀目关切,“姐姐找谁?可需我通传?”
      默默对视,顾瑶安突然笑了,却扯着旧伤,立刻皱了眉头。
      这是她当年从一队悍匪手中救下来的可怜孤女秦弱莲,她却因此伤了膝盖,每逢阴雨天气便针扎似的疼。
      裴成蹊那时抱着她责备,“我的瑶安太善良,下次再不许如此冒险。”是他说,“孤女可怜,你便教她些掌家的本事,日后嫁人也可安稳度日。”是他说,“她当年受惊,晚些再觅良人也尚可。”
      他说......
      她便信,便做。
      到头来!
      秦弱莲走近,那华贵的满身珠玉晃眼,从前我见犹怜的孤女此刻满脸冷漠又骄傲。
      “姐姐瞧,你当年猎得,却舍不得用的白狐皮,我穿着可好?”
      顾瑶安浑浊的目光盯着她娇俏动人的面庞。
      还如此年轻,她却已经濒死枯萎,宛若风烛残年的老妪。
      “....是你。”她死死咬牙。
      “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已经气若游丝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秦弱莲脸色发白,却很快诡异一笑,“姐姐说什么呢...”
      她看着顾瑶安死死盯着的眼神,“什么叫背着啊,我们可从未背着过,在姐姐出门在外的日子里,我可在这你的房里睡了无数次。”
      顾瑶安散架的身体一震,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床沿。
      “姐姐莫非以为,是我勾引的裴哥哥?”孤女目光陡然愤恨起来,“你怎如此天真。”
      “若非为着你的家世,裴哥哥怎会非求娶你不可?”
      “咯咯咯,爹爹举高高,呵呵呵呵!”稚童欢笑的声音又飘过来。
      滂沱的大雨砸在窗棱,宛若重锤敲击在她心脏。
      “霸占我的位置多年,顾瑶安啊,你怎的还不死?”
      她恶狠狠说完,仿佛舒畅许多,居高临下鄙夷看了一眼仿佛快死的人。
      “你没有孩子,日后整个裴家,都是我的,我良哥儿的,不会有一人记得你,我的顾姐姐。”
      是啊,家人都死了,她没有孩子,自从第一次孕后,她为解救入狱的裴成蹊而多方奔走,操劳过度后孩子没了,就再没有怀过...
      这世间再没有和她牵连的任何一人...
      “姐姐放心,因着姐姐的教习,这裴家的主母,我早就当得,让你多活了这些时日,已是格外恩厚了。”
      顾瑶安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
      “你们...恩将仇报...不得好死....”
      她爱慕所嫁的人竟是忘恩负义不配为人的卑鄙小人,所救的人却是没有心的毒蛇女子!
      恨,她好恨!
      已经走的门口的白安莲脚步一顿。
      扭头,目光瞬间变得怨毒扭曲。
      冲过来指着顾瑶安灰败苍老的脸。
      “报恩?怎么,姐姐还记着当年救我之事?”
      她凑近顾瑶安已经说不出来话的枯败的耳畔,“那些绑架我的山匪,可不就裴哥哥亲自寻来,安排在你必经的路上,他说你必会救我,便可随他回家,瞧,果然呢。”
      顾瑶安一愣,一时间竟无法明白过来她说什么。
      “连姐姐的伤,也是他亲自下的令。”
      “早在姐姐你们成婚前,我和裴哥哥便在一起了,青梅竹马。”
      风雨凄惶,飘坠凌乱。
      那一个字一个字,像针扎在她的心脏。
      “还有啊,姐姐你啊是生不出孩子的,枕头里...”孤女拿绣帕掩住口鼻,“那味麝香,可伴着姐姐夜夜安眠?”
      顾瑶安如遭雷击,摇晃一下,指甲劈开,鲜血染红她苍白枯槁的手。
      “哈哈哈哈...”
      说完,她满意地看着浑身颤抖,眼珠瞪大,试图张大嘴巴呼吸,却快吸不上了气的人。
      他好狠!
      他不配为人!
      “滚.....”
      给我...滚...出去!
      顾瑶安喉咙却似乎被一把大手掐住,只能“咯咯咯...”却一个字的说不出。
      “别急呀,姐姐以为你的孩子为何没的?是我原以为自己不能生育,成蹊才肯让你生,可后来我竟有了喜,于是成蹊便....”
      “亲手杀了你们的孩子。”
      “哈哈哈哈....”
      顾瑶安在她猖狂的笑声中重重砸在床榻上。
      门扉重重遮掩,滂沱大雨似乎在砸断她似有若无的呼吸。
      裴成蹊!
      裴成蹊!
      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
      他怎下的去手?
      “叫...叫他来...”
      “夫人!您的身子....”
      “叫!”
      顾瑶安瘫倒在床榻,大口大口吸气,枯败的手上青筋可怖。
      但是从前,她是镇西将军唯一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明艳活泼无拘无束长大,美名远播。
      多少将门子弟上门求亲,他却偏耳根脸看着她,“窈窕淑女,我虽非君子,也盼好逑...”
      竟都是演戏,均是谎言,全是阴毒的算计!
      十年云烟在眼闪过。
      那个一袭红衣,驰马逐日的女郎如今已油尽灯枯,一动不动。
      门缓缓推开。
      高大的男人远远站着,权柄加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裴成蹊,肃然俊美的脸庞似乎毫无岁月痕迹,和秦弱莲当着是一对璧人。
      一身紫色金线绣白鹤官袍称得人高高在上,位极人臣,得意吧,他很得意吧。
      顾瑶安连吸气都疼,“我...顾家贪污的罪责...和你有无关系?”
      远处,裴成蹊抿着唇,似乎有些厌烦,“叫我来,就为这?这等往事你还提它做什么!”
      “哈哈哈...原来若此...竟原来若此!”
      “十年啊,十年了,裴成蹊,你可有一丝一毫的良心?”
      听到她嘶哑的声音,裴成蹊皱眉,“不好生养病,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迈步过来,眉头更深,“怎地病重若此?来人!”
      裴成蹊俯身靠近似要扶她。
      “住手。”
      顾瑶安转身避开,靠近一点,她都觉恶心!
      她努力吸了一口气,积攒最后一丝力气,闭眼不看那皱了眉高高在上的相爷,“我如今枯败将死,家人覆灭,对你已无任何价值。”她无视他皱眉的表情,“但有一册子,详录各官员喜好家世交往诸事,相爷怕是看得上。”
      裴成蹊眸光一动。
      这是她过去穷尽心血得来,到头来啊,还是给了他。
      顾瑶安撑着最后一口气,“只请相爷是让穗禾回乡,从今以后她不会踏足京城半步。”她带来的丫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最后也只穗禾一个而已。
      她用尽力气吸了口气。
      “我死后,不要...葬在裴家,将我火化后...骨灰洒在...西北...”
      “做梦...”
      没等裴成蹊说完,顾瑶安紧紧抓着他一角衣袍,他惊诧后下意识后退。
      “你若不答应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顾瑶安耳朵轰鸣一片,似乎听见他遥远却越来越小的声音,
      “你既决定,只别后悔。”
      模糊视线里,那个背影远去。
      顾瑶安再没有一丝力气,但浑浊的双眼却突然明亮起来。
      就像回到十年前,还是那个拿着长鞭,一袭红衣的明艳女郎。
      肆意飞扬,
      那里还有长河落日,有爱她的阿娘阿爹,有宠她的哥哥,有雄鹰,有骏马飞驰,有自由自在,有她最明媚的笑容,有夜色下的美酒和尽情舞蹈...
      来京城十年,她整日忧忧,殚精竭虑,没有一日舒心过,更没有一日那样无忧无虑笑过。
      她好想,
      好想,回去...
      阿爹...
      阿娘...
      哥哥...
      瑶安...错了...
      /
      夜色轮转。
      丞相府发妻病逝,守孝不满三年,没等媒婆踏破门槛,相爷已经另娶一位籍籍无名的女子,恩爱非常。
      婚后更收养一个七岁男童,悉心教养。
      而整个相府,无人敢提及先夫人半字。
      无人再提及曾赫赫威名的珍惜都护府越西将军,无人再记得曾有威名不输男儿的英姿勃发女郎。
      顾瑶安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进入轮回,成了孤魂野鬼整日飘荡。
      裴成蹊是个恶人,但唯一的优点就是言而有信,他应了她两件事...
      顾瑶安飘在半空,看着他取走了她留下的那份册子,却眼睁睁看着穗禾被乱棍打死,一卷破席便扔在了乱葬岗。
      而她的尸身倒是依了她的意思,没有葬在裴家,因为裴成蹊根本没有葬她!她被扔在一个无人的偏僻别院,任她躺在那里发臭发烂,蛇虫鼠蚁欺辱啃噬,不成人形,入不了轮回。
      言而无信,卑鄙无耻!
      裴成蹊,你好狠的心!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
      一定生啖其肉,生饮其血,让他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
      三年后,盛极一时裴相府一夜没落。
      一身红衣的铁血将军在边疆浴血归来,阎罗将军称号令边境闻风丧胆。
      兵权盛于皇权,当他冷笑着甩出当朝丞相裴成蹊的六大罪状,无人核验,无人敢问,甚至等不及少年帝王的一道旨意,镇西军直接撞开相府大门。
      抄家、灭族、斩首诛九族,一时之间,血流成河。
      “那个女人呢?”
      下人胆颤心惊回报“不久前,新夫人突然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养少爷被移去...庄上”。
      裴成蹊才三十竟已头发花白,看着握剑浴血而来,血染红衣的少年。
      “六弟?竟是你。”
      “哈,本该是你,你恨我,你该恨我...”
      红衣将军目光冷厉,冷笑。
      裴成蹊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阴冷地牢,日日受蛇虫鼠蚁啃噬之痛。
      京师之中,但凡和裴家有过交往的,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分尸的分尸...
      一时之间人人惊恐。
      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敢抱着幼帝堂而皇之坐在龙椅上,日日饮酒,敢一言不合就杀官员全家,敢拿着玉玺冷笑,“不是我不要,而是所求....”
      他修建了一座比皇宫还大的地牢,日日审讯,夜夜惨叫,以血作河,以骨作椅,他更以新鲜人心而食。
      有传言说,这位将军本来就是个疯子,家里有个疯了的大哥,一家子都是疯子。
      在他疯了五年后,一个平常的秋日,起义军出兵攻占皇城。
      红衣阎罗将军浴血杀敌数日。
      一箭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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