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齐物

2、巫师

　　次日，李二走到村长的老宅子前时，卯时还未到，天边没有一丝光亮。灯笼下的老村长正抽着烟袋子看李文书逐一清点驴车上的东西，布匹、烟草、盐巴、面粉、牛羊猪肉等满满装了一车。

　　一同去的还有村里唯一的大夫何向高，那张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蜡黄长脸，此刻颇为沉重地挂着，更长更难看了。

　　早春的太阳还没升，东风刮到身上有些凉飕飕的，李二对着掌心呵一口热气，搓着手问道：“还有什么要装车的我来帮帮忙？”

　　李文书点着货物眼皮未抬，下意识摇摇头算回应了。

　　李二猛一吸鼻子，吸饱了飘散在周遭空气里浓烈的烟草香气，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慌张中竟忘拿了每次出远门都少不了的烟袋子，暗自懊恼起来，是想回家拿的，可又怕耽误时间要旁人等不说，误了什么要紧事那就大罪过了。

　　脑袋里正纷纷杂杂乱想一通，就听到李文书喊他驾车，李二“哎”了一声，接过鞭子一咕噜跳上了驴车。何大夫紧跟着爬了上来，李文书和老村长说了几句话之后也上了车。李二见他二人坐稳，鞭子扬高一甩，驴车动了。

　　太爷肯定是跟在驴车后头走了一段路，李二心里乱猜着，因为他听到身后传来十分熟悉的笃笃声响，是老藤杖敲击在干泥巴地上发出来的声音，他还闻到空气里起初浓郁、进而转淡的烟草香味。老村长显然十分重视三人的此次出行，这让李二愈发得感觉不安，心中是疑虑重重。

　　一直到正午李文书提议吃点东西顺道喂喂驴子之前，三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李二头脑里一团麻似的乱得很，怎么淹死个人太爷就吩咐文书先生带着重礼去御云？人死得离大河远了些就不寻常吗？不错，是有些怪，但把人淹死再给拖到村口，也许是杀人者有其他意图呢？太爷他是从哪里看出来要去请巫师的必要的呢……李二冷不丁一哆嗦，后背已经凉到了尾巴骨。

　　这年头，虽说巫师的名声早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可御云不一样，那里有真正的巫师。

　　在他们这个人口不多又偏僻的小村庄，真正的巫师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更何况是御云的……

　　李二想起了他上一回也是唯一一回看到巫师，真正的来自御云的巫师，差不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当年他十来岁，是记事十分清晰的年龄了。

　　那一年冬天，村里死了个钱老头，是饿死的。

　　钱老头有钱，在世的时候村里数他家米粮最多，粮仓里足够全村人吃一个冬天的粮食，在老头死之前的一个多月里，被他一个人全给吃光了。

　　李二记得那段时间但凡看到老头，他就在埋头吃东西，好像他吃得越多人就越瘦，那一根根干柴似的手指头，永远不停地抓着饼啊粑的往嘴里送，干瘪的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用掉光牙齿的牙龈费力地啃咬，嘴角的口水中总是混合着食物的残渣，模样叫人看着瘆得慌。

　　可到临了的时候，吃下那么多粮食的身体竟还莫名其妙地给瘦成了皮包骨。

　　起初，村里人谁也没在意这事儿，老头平日里有些吝啬，常跟邻里邻居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架小架的吵，所以与谁家处得都算不上好。

　　那年刚进腊月，天是出奇的暖和，老头出嫁不久的闺女回娘家，发现老头从早到晚地吃个不停，觉着不太正常便请了大夫来看，大夫也觉得奇怪，可仔仔细细瞧了半天也瞧不出老头身体上有一点毛病。

　　怪事就这么传了出来，当天就传到了村长耳边。老村长当年还不老，五十岁上下，因少年时游历广泛见闻丰富，暗下猜测此事怪异或许是妖邪作祟，二话不说连夜准备了厚礼前往御云山请巫师。

　　李二记得村里的老人提到御云时，满眼放着光，老人告诉他，御云巫师的寿命，比妖怪还长。还说御云巫师的眼睛长得跟一般人不一样，他们的每只眼睛里都装着两个眼珠，所以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李二听得又惊又奇又害怕，期待着，忐忑着，路过钱老头家时总要多看上两眼，偷偷猜想御云巫师会看到什么样不同的东西。

　　御云的巫师还没到，钱老头就给饿死了。

　　后来听那位毛长老说这是给饿鬼上了身，还特地行了一番祓禳仪式才除去了饿鬼。

　　大约李文书和何大夫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因为他们手中的饼全部都只咬了一两口就一直干举着不再动。何大夫放下大饼，对着水囊咕嘟喝了好几口，提醒发愣的二人，道：“还是接着赶路吧，到御云还得好长一段路程。”于是，三人默默收好了干粮，牵来驴子上路。

　　经过岫里又往前赶了一段路，三人依旧没有一点交谈。太阳慢慢跑到了西边，如果连夜赶路的话，大约明日一早便能到达御云山下，李二打定了主意今夜是不睡的，他征求另外二人的意见，文书先生点着头，何大夫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才从怀中掏出的大饼，语气郑重地说道：“确实不能停，我们三个轮换着眯一眯，早一刻到也许有早一刻的好处……耽搁一夜，真不知道会误了什么事。”

　　李二舔舔发干的嘴唇，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道：“你们还记得当年的钱老头吗？”

　　接着是一左一右两声紧促的抽气声。

　　李二好像没听到，他搓着手和何大夫换了个位置，继续说着：“就是一天到晚吃个不停，最后还给饿死的那个。敬俢那时候还小，怕是没什么印象。”

　　李文书没说话。倒是何大夫接过了话茬，说道：“这事现在村里说的人少了，可我们这辈儿的谁不知道。毛长老说只要被饿鬼附了身，无论吃什么到肚子里，都会变成火，粮食全烧光在肚里了，人就一直饿着，最后都是活活给饿死的。”说着他放下了手里的饼，道：“当时还听老人们说是因为钱老头做人太抠，饿死过家里的老伙计，遭的报应。”

　　“那什么毛长老，当年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个头儿还没我高。”李二挠着头，见另二人不搭话又继续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做的仪式，披头散发的，穿了件红色的长褂子，上面好像还绣了些黑色的图案，具体什么样式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衣袖子老大能钻个人，叮叮当当还戴了满满一身的东西，嘴巴里一阵阵念叨，跳了大半宿的神舞，对了，我还记得跳神舞之前他抱了把奇怪的琴，只弹一下它就自顾自地响个不停……天快亮的时候，我娘嘱咐我千万别眨眼，说什么饿鬼马上就要露面了，可惜我当时又冷又困，到底眨了眼睛，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你们呢？”

　　那两人都“嗯嗯”敷衍了几声，表示一样没有看到。

　　当然，他们都看到了。

　　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夜，年纪轻轻的巫师毛峰第一次跳神舞驱鬼，引来了松涛全村老老少少的村民围观，所有人都害怕，但是更好奇。

　　全村的人，一下子都聚到了钱家。李二背着弟弟站在他娘身边，何向高攀着他爷爷的胳膊，李文书那时候小，是骑在他爹肩头上的。他们都清晰地记得那场神舞，除了毛长老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以及他口中断断续续旁人一句也听不懂的咒文之外，周围没有丝毫的声响。

　　寅时过半，条案前的炭火突然噼噼啪啪爆起来，跳跃的火星让村里人个个心口紧张起来，灼人的火光照在条案两端一尺来高的神荼郁垒桃木像上，被烟灰熏黑的面庞特别威严。

　　众人都以为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但是等了等什么也没有等到，炭火哔剥声越来越急促响亮，毛长老的脚动得越来越快。

　　突然间，钱家主屋里猛然窜出来一个一丈多约莫两丈高的血红人影，张着大嘴，露出尖且弯曲的巨大獠牙，只是眨眼的功夫，那血影便像撞到铜墙铁壁般张牙舞爪地挣扎扭动起来，随即一阵烟似的快速消逝在了空中，炭火顿时柔和了许多。

　　李二察觉到手掌一阵湿热，他年幼的弟弟已吓得尿了出来，李二往上托了托弟弟的屁股，看看周围的人，松涛村上下，像沉浸在一场无声的怪梦之中，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太一样，张嘴的瞪眼的咬手指头的，真像是一场诡异的梦。

　　李二有时会怀疑那一幕的真实性，它发生得太快了，快得难以在脑海中留下确切的印象，要不是他清楚地记住了被弟弟尿湿的手心，和那场神舞之后瘫倒在地上的巫师年轻的脸庞，他也许真觉得那是一场奇怪的梦。

　　那张脸庞，与其说是年轻，倒不如说是稚嫩，稚嫩的脸上有一双隐在乱发之中分外晶莹的眼睛，一双像小鹿眼一样闪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像春夜平静的松涛河，非常清澈。

　　你站在岸边往下看，能看到天上发着微光的月亮星子和流动的薄云，透过水面，是游来游去欢快的鱼，往下，有随暗波起伏的水草，接着向下，是黑色的泥沼，再往下，浓郁沉滞的黑色。

　　你若再认真仔细地看上一看，好像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你抬手他也抬手，你摸摸鼻子他也摸摸鼻子，你朝他微微一笑，他朝你招了招手……

　　李二猛一下惊醒了。

　　何大夫正挥着鞭子驾车，李文书裹着厚衣服歪着脑袋打盹，他们正行路在深夜之中。李二往何大夫身边靠了靠，嘟囔了几声“真冷”，便屏息凝神不敢再打瞌睡。

　　恍恍惚惚一夜过去，除了给驴子补充草料外，他们一刻没有停下来过，终于在第二天的日出之时穿过最后一个小镇到达了御云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