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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衣 ...

  •   “金缕船楼碧水流,不闻丘骨涕人愁。夜来玉帝开天裂,万顷惊雹震王眠。”

      两片梨花木板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唱曲儿人收住腔,徐徐开口:

      “这首《杨柳枝》,讲的是前朝萧后主不顾百姓疾苦,整日沉迷酒色,大修行宫运河,携宠姬爱妃南游时发生的一桩异事。”

      为了吊足周围人的胃口,那人又将竹枝连敲了几下鼓面。

      “话说建庆三年二月,彼时的广陵城内正是一片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那萧后主的龙船自京一路南下,眼瞧着即将临城。”

      “到了晦日入夜时分,细雨霏霏,正是四下无声之际……”

      那人眉头渐蹙,压低了声音,似是要讲什么天大的秘密。

      拍户内一时安静。

      咚!

      有人被猛锤鼓面之声吓了一跳,还未回神之际,只见那说书人右手上指振臂高呼:

      “自天而来一声巨响,那城西上空竟生生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眼瞧着店小二已装好了酒,李融实在没有闲情继续听那说书人啰啰嗦嗦地讲下去。

      “广陵之变”的话本他听了已有十四年,无非是讲当今圣上于广陵捉拿昏君萧后主,替天行道,建立新朝的故事。

      而那替天行道的过程往往被说的神乎其神,有什么天降神兵啦,龙王出海啦,虽每日听到的版本都不大一样,但对这一带的人而言,是随意拉来一个村口小儿也能咿咿呀呀讲两段的程度,早没了新鲜感。

      也只有像昨日乾寿节这般特殊的日子,这样的旧本子才又会被翻出来讲上半月。

      付了酒钱,李融撩起门帘离开酒馆。

      寒衣已过,饶是在江南,也抵不过折风刺骨。

      街上行人寥寥,李融拎着两酒壶朝驿站走去。许是午后多困,李融打了个哈欠,睁眼之际,远处一身平松书院的男式直袍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个头不大的小书生背着包袱从西拐角的铺子里窜出来,向城门方向而去。

      李融眯了眯眼,不禁感慨现在张狂逃课的小同窗真是愈来愈多,不知院长那老儿知道了会不会气得直跳脚,在那人的簿子上狠狠记上一笔。

      想到此处,他微微低头,不由得嘴角一翘。

      行至驿站,李融抬眼去找自己的马,不料却和刚刚那小书生四目相触,笑意登时僵在嘴边——那张狂逃课的小书生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小妹李颸。

      李融的眉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拧成一团:

      “阿风,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着小妹怀里的包袱,李融担心她小小年纪就想学书院里那些个小猢狲,要上演什么逃学游玩的戏码。

      “哥,这是阿娘给你新裁的冬衣,怕你去京城路上冷。”

      眼瞧着哥哥面色冷了下来,李颸急忙找正经理由去堵,顺势将那沉甸甸的包袱推到哥哥怀中。

      自从家中得知哥哥被书院举荐,可以赴京城参与国子监入学考的消息,母亲连夜派人去裁缝铺赶制了两套冬衣,父亲又托正巧要来歙县公干的的同僚交给哥哥。左右不过十日,却偏偏碰上了乾寿节,送到书院时已是哥哥出发这天。书院先生见李融已经离开,只好转交给妹妹李颸。

      读了母亲的来信,李颸挑了包袱就出了书院,直奔西城门而去,本想在驿站借匹快马,不料却在此见到了哥哥的书箱,这才放下心来,立在这里等。

      一改刚刚的神色,李融接过包袱柔声笑道:

      “我是去考官学,又不是去考状元,阿娘真是费心了。”

      “哥第一次进京,穿得体面些总是好的,我还巴巴羡慕不来呢。”

      似是想起了什么,李融那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不过你……”

      “哥你刚去哪了,我可在这里等着冻了好久。”

      眼下若是换作爹爹和阿娘,定是要被她晃过去,可惜这小茶的鬼把戏李融平日里见得多了,哪里容她轻易岔开话题。

      只见李融将包袱打个转儿背在右肩上,双手抱胸,左眉一挑:

      “冷?”

      李融自小习武,身子骨健壮自是耐寒,小妹李颸虽主研丹青,但打小随着哥哥学了不少基本功,武艺虽差了些,但在初冬时日里立半会子便叫冷这借口着实有些牵强。

      李颸眨巴眨巴眼睛,顿感不妙。

      “你先说说你怎么又这一身行头,袖子里揣的又是什么,这个时辰,应该在温书吧,找先生告假没有?”

      李颸被一连串儿的问题几近击晕,只好乖乖掏出袖子里的布袋,扮出一副可怜模样:

      “哥,我颜料不够了,刚刚左右等你不见人影,就先去对面的药铺买了点青碌和雌黄。”

      见李融还是一脸的半信半疑,只好补充道:

      “自然是跟先生说好的。还有那药铺的掌柜,也是个偏心的。上次我不过是寻常女子打扮过来替先生买药,那老儿唬我不懂行情,想足足卖贵我一成。这次自然不能让他白白叫我吃亏。”

      看着小妹那气不过般伸出的一根手指头,李融逐渐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晃晃酒壶:

      “我刚刚去沽酒。”

      李融晓得这小茶不是个好惹的,刚刚凶了她一句,被她解释一番,如今知道她在这里挨冻,自己却去了酒肆,听起来反倒自己有些理亏。

      “本想着路上能喝几口暖身,如今有我这好妹妹给我送来了新冬衣,自然是用不上这么多酒,不如阿风你拿回去喝罢。”

      李融说着便要解下一只酒壶递过去。

      李颸见状连连摆手,可眸子里却带着一丝坏笑,语气故作夸张:

      “我可比不得哥哥是先生们举荐要去京城的,出了书院可以不被拘着。我若是提着酒回去,我那记过簿子上可要留下个‘显过’喽。”

      李融被噎了一句,只好作罢,改为答应李颸回来给她带些京城里的新鲜玩意儿。二人又闲话几句有的没的,忽然李颸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对李融说:

      “哥,你要是到了京城,有机会能帮我看看青黛是什么样的吗?”

      “青黛?”

      虽不像妹妹那般懂画,李融却也知道那是阿娘提起过的一种极为珍贵的矿石。纵是黄金万两,一块难求。用其磨制成的颜料则更为难得,除了宫里,大约也只有京城的几位王公贵族能用得上一星半点。

      明知其难得一见,李融却也满口答应:

      “放心,自然是要帮你打听的。不过……”

      李融话锋一转,双目定定看向李颸:

      “你难道不想去京城亲眼看看它吗?”

      像是被人戳破了心里埋藏多年的秘密,李颸一怔,顿了片刻,迎上哥哥的目光,眸子里全然没了刚刚的嬉笑神色。

      仿佛下定决心般,李颸信誓旦旦正色道:

      “好!那我也要像哥哥一样,考上京城的国子监,去看看那青黛究竟是何种颜色。”

      听出这是李颸发自肺腑之言,李融朗声大笑:这小茶志气还挺高。

      “你哥我还没考呢,借你吉言啦。”

      送别哥哥后,李颸回到了南郊的平松书院。见天色已晚,李颸用完膳后,决定明天再去找胡先生一起磨制颜料。

      躺在床铺上,李颸还在想今天哥哥的话。哥哥是被书院举荐,才有了参加国子监入试资格的,自己又该如何考取呢。

      她又想起了半月前。

      那日早上同诸科学子一同习完《诗》后。用午膳时隐约听闻书院今日有贵客来访。李颸本不大在意这些,平日有官员宦游途经此处歇脚,也并非什么异事。

      不知是谁说了句,那是位京城来的大儒,南下讲学,如今正要返京,途径歙州,听闻咱们这有个书院,今日顺道来访。

      李颸忽觉的这是位奇人。

      平松书院虽作为歙州唯一一所高等书院,每年会收不少周边乡镇慕名而来求学的书生。但所谓高等,不过是除了同普通学堂一般教授科举常科外,也收些特科的学生。比如像哥哥李融一样自小习武,有望将来参加武举的学生;同妹妹李颸一般,擅长丹青的画科书生;还有些学医药的学生等。

      书院里的老师,不过是些本地有威望的先生,或是前朝科举落第的宿儒,也有庙观里请来的师傅,民间画师等。

      无论是学生规模还是藏书数量,平松书院那是万万无法同那些富庶之地的书院相较的。

      这样一所寻常书院,竟也使得那位京城贵人到访。李颸对这位致于传经授业的鸿儒不由暗生敬佩。

      午膳后,同窗便有人已打听到了那位贵人的名号——厚安先生。

      下午孟院长将书院里近百位学生聚在一处,听那位厚安先生讲学。

      李颸坐在席子上,仔细观察讲坛上的厚安先生:眉目清峻,颔下少须,神采煜然。虽同父亲年纪相差不多,亦是同样温煦可掬,可这位先生眉宇间暗含了几分凛然之气,令人望之崇深。

      李颸望着这位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忽觉着早上读到的“有匪君子”应言之如斯。

      厚安先生讲得应是极好,可惜对年幼的李颸来说,还是有些艰深,听不懂这些晦涩经文。默默打量几眼身边的同窗,那些平日里一同嬉笑打闹稍稍年长一些的师哥师姐此刻倒是在目不转睛地安心听讲。

      李颸顿觉些许惭愧,又努力听了几段,直至额角冒汗,终是败下阵来,开始思绪飘忽。

      神游之际,她忽然注意到在厚安先生右手边不远处的角落里,坐着个和哥哥年龄相仿的书生。

      那书生着一身淡青色的袍子,履白屐,平日里没有见过,许是那位先生的书童。不过和厚安先生这样的君子待得久了,只单单坐在那里,远远也能看出几分儒雅气质。

      耳边令人发困的讲课之声依旧,李颸望着那角落里的方向出神。

      厚安先生从日中讲到日落,李颸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结束,晕晕乎乎地回到后院书舍的。

      第二日一早,书房先生传来口信,教画学的胡先生家中有事告假,让他们自行练习前日所授的笔法,描一张院子里养的黄菊。

      书院内多花草果木,依孟院长所言:“草木怡情养性,入药医人,实乃灵气之源也。”

      西院多观赏之花,平日除了它们的主人——胡先生有时会莳弄几次,其余时间里几乎都是李颸与几位同窗在打理,算是帮书院干点杂活,月末也可以得到些许补贴,买些书画用的纸绢和制作颜料的材料。

      至于那株黄菊,李颸自然是最为熟悉,早早画完后,便觉着在这里消磨时光有些索然无味。算了算时辰,此时哥哥那边应是在练拳法,李颸收拾好笔墨,回书舍换了套袍子,轻车熟路地溜去书院南边找哥哥学拳。

      走得近了,李颸便发觉今日有些奇怪。

      平日里袁师傅教学生们练拳时,那动静隔两层墙都能听到。此时怎的如此安静,难不成袁师傅今日领哥哥他们上山了?

      李颸加快脚步,拐进院内,竟空无一人,寻了几处也不见哥哥他们的身影,只好找了处角落费力地爬上墙,想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

      轻拍了拍身上的灰,李颸不禁感叹自己要是有哥哥轻功的一半好,现在也不用如此狼狈。

      正懊恼之际,忽闻得一阵细小的破空声。李颸立在墙上循声而望,只见不远处的院落里,一位白衣少年正在习剑。

  • 作者有话要说:  颸:sī,凉风也。
    青黛:隋唐时青金石的别称之一,《隋书?西域传》记载漕国土多“朱砂、青黛”等物产。
    拍户:宋朝时期用来指代那些兼卖茶水饭食的小酒铺。
    注:本书中的诗词,如未注明,皆为作者拙笔,如有措辞不当之处,还请指教,望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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