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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君子万年 ...

  •   丹陛上下跪倒了一大片,百步之外的宫门大开,一队开路的兵勇从门外涌入,在中路两侧押刀伫立,很快便见一身武将装扮的晋王从中道尽头阔步而来。青袍内侍在前方倒退引路,他双目如炬,直视前方,周身覆盖的鳞甲与腰间的横刀间或相击,发出兵戈特有的,摧金断玉的声响。

      明音随众跪在人群中,待那琅琅的甲胄声从她面前飘过时,她方才开口:“含象殿典衣韦氏,奉太后之令恭迎大王回宫,太后有言,大王奔波劳苦,请大王沐浴焚香,稍事休息,晚间再过含象殿用膳。”

      他闻声驻足,侧首一顾,面前的人跪伏在地,虽然从小宫人升为有衔的女官,襦裙换作了男子的袍衫,可那匀停的身姿,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惊讶于她的出现,也无需多问,跪在一旁的景业垂头耷脑着将明义殿的变故禀白了,怏怏道:“殿下嫌臣等办事不力,特此遣了韦内人督管御下。”

      宫人盗窃,账目亏空,每一条都是骇人听闻的大罪,景业捏着一颗心,垂手扫膝,预备承接主子的雷霆震怒,结果六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让跪迎的人都起来。

      明音起身时,正对上兜鍪下的那张脸。不过一年未见罢了,竟觉得有些陌生,仿佛不曾认识过这个人。

      犹记得大军开拔东征的前一日,他来含象殿辞别太后,彼时他养尊处优,举手投足透着天家的棣棣威仪,以及少年郎的天质自然。眼下却不然,倒不是说容貌上有多大的变化,而是一种气度,沙场饮血,磨砺心性,他比以前更沉稳,也更坚定了。

      四目陡然相对,彼此都有短暂的失措。明音很快敛神,向他揖礼,他牵动了下唇角,并未多言,举步去殿中洗尘。

      明音随后入内,他已脱下甲胄,只着贴身的素白褶袴,接过宫人递来的袍子往肩上一披,漫步踱到胡床前坐下洗脸。明音惦记着回含象殿复命的事,便越过来往忙碌的人影上前请退,却未得到他的回应。

      大概是没听清罢!她这样想,踌躇着是否要重述一遍。却听他说不忙:“待会儿你随我一同过去。”

      她只好应是,自顾自朝他欠身,敛袖退了下去。

      大约在廊檐下站了两炷香的时辰,身后帘子一扬,一个侍女出来传唤她:“内人,大王有请。”

      侍女引她入梢间,李崇符坐于镜前,梳头娘子正为他束发,他大概是已经沐浴过了,先前随意披挂在肩的襕袍,这会齐整地穿在身上,瞥见铜镜里她的倒影,问:“洗个脸的功夫,你怎么跑出去了,外面天冷,难道你不怕冻吗?”

      明音一时语滞:“奴……”暗道才说他稳重了,没想到一开口,还是那么孩子气。

      难道你不怕冻吗?依稀记得很久之前,他也说过这句话。他八岁那年冬,城阳大长公主薨于兴化坊公主宅内,太后的妯娌虽多,却只与城阳大主最为要好。大主发丧那日,太后携他出宫亲临吊唁。当时大雪纷飞,明音在队伍中扶车前行,忽然马车窗扉被人推开,一个扎满小髻的脑袋探出来,对她大喊:“你怎么还不上车,难道你不怕冷吗?”

      冷是自然怕的,却叫她怎么说才好呢……苦于没有应对的答案,明音一脸为难。

      李崇符一直在窥望她的神色,端稳的姑娘偶尔局促起来,就显得尤为可爱。他目色含笑,满足于这小小的“语言调戏”而带来的结果,就连长途跋涉后积攒一身的疲乏,此时也荡然无存了。

      转眼看回镜中的自己,梳头内人的技艺高超,那指尖灵快地翻飞绾绕,满头发丝在她手中束成利落的髻子。欲为他加冠,他却抬手一挡,亲手接过冠子,戴端之后系好颌下组缨,转头问明音:“好了吗?”

      明音从上到下细看了几眼,见冠子戴得不偏不倚,便诚挚地点头:“很好。”

      一句客套般的夸赞,却让他眼底笑意蔓延至眉梢。心情大好,连问的那句“什么时辰了?”都显得喜气十足。

      景业看了眼更漏,回来躬身道:“回大王,申正时分了。”

      他想了想,道:“今晚宅家在麟德殿起筵,犒赏东伐的将帅们,顺便宴请文武百官,我身为主将自然不好缺席,恐怕不能侍奉大母进膳了。莫如现在就过去罢,略坐上一个时辰,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不待他吩咐,底下有眼力的小黄门立马呵腰,碎步出去报信了。

      彼时太后正在抄经,闻言便搁下毫笔,步履匆匆赶到檐下,翘首以盼着,见人一来便遥遥张臂相迎,呼道:“青奴,我的儿啊……”

      李崇符大步到了阶前,撩袍下跪,向上揖礼:“儿不孝,这一年远游在外,未能在大母膝下侍奉,特来向大母请罪了。”说罢深深叩拜下去。

      太后生怕这一拜把孙子磕坏似的,忙架住他的肩膀扶起来,不错眼地打量他,看到最后竟不敢相认了,哀哭道:“我养得那么好的孩子,送到军里历练一回,不知受了多少伤,瘦了,也憔悴了。”话到此处哽咽难言,泣不成声。

      六王一手虚抚太后背脊,好言抚慰,女官们也纷纷劝解。明音望着这骨肉相聚的画面,心中的五味杂陈难以言说,被至亲惦念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似乎已经快忘了。

      终于,太后在六王与诸女官的抚慰下平复了心绪,忍泪展颐:“这段日子我未有一夜安眠,怕睁眼醒来就会迎来噩耗,总算是佛祖保佑,你能平安回来就好……”一壁握住六王微凉的手,“走,进去吃盏热茶暖身子,上半年湖州新供了顾渚紫笋入宫,吃口很不错,叫她们煎与你尝尝。”

      茶室设在东暖阁里,六王伴着太后沿着游廊过去,一面闲谈:“北地气候苦寒,虽不及南边锦绣繁华,好在山林绵亘,盛产人参和紫貂皮。儿命底下郎中各寻了两箱,已遣人送到尚服局和太医署。紫貂做成暖兜,暖披;人参按古法炮制成药酒,这个时节正好用得上。待一应办妥当了,儿再给大母送来。”

      他如此有心,太后满意得很,笑道:“外头行军风餐露宿,本就辛苦,你一头操劳军务,一头记挂着家里,真是难为我儿了。”

      说笑着进了茶室,李崇符扶太后落座,随即旋身在锦垫上跽坐下来。

      宫中煎茶所用的瓷具皆是官窑贡品,质地上乘,釉色清亮细腻,因烧制工艺秘而不宣,又称之为秘色瓷。宫人手势轻柔,将茶具在几上逐一铺开,乌木茶几映衬青碧的杯盏,更显得瓷釉薄细无比,澄莹生光,真是要亲眼见识过一回,才知诗中描述的“夺得千峰翠色来”,确实所言不虚。

      煎茶前,需将茶饼碾成碎粒状。先把茶饼敲成小块,然后置于银盘上,碾轮随即悠悠来回,甘冽清香便从宫人拂动的袖荡漾开。看着她们将研磨好的茶粒倒入金釜中,太后转头问六王:“那高句丽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据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身高九尺,骁悍得很,前朝的庆帝和哀帝倒也派兵征讨过几回,结果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说到这愈发骄傲了,偏头对王尚宫道,“这块两代帝王都嚼不动的滚刀肉,倒叫咱们青奴一举拿下了,他今年才满的十七呢。”

      “可不是。”王尚宫看向他,目露赞许,“少年天纵啊……李家儿郎们,岂是那些等闲之辈可比的。”

      王尚宫的话满含溢美,李崇符不好辩驳,只是谦逊地微微欠身,娓娓说起高句丽的风土人情。

      太后出身世家,长于深闺,后来又囿于宫苑,不曾见识过远方的世界大千。六王的描述绘声绘色,她意犹未尽地听罢,怅憾这辈子错过了太多的风景。

      此时釜中茶水已过两沸,宫人分茶入盏,李崇符接过首盏,又向一旁的宫女讨了条绢子垫在盏下,这才放在太后面前,轻声提醒:“茶有些烫,大母当心。”

      太后笑着点头,吹拂着抿茶入口,忽然想起一事,道:“险些忘了问,你去看过你阿娘了吗?”

      李崇符的笑容一滞,歉然俯首:“这趟回来得仓促,还未来得及上阿娘宫中请安。”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他在这时把今夜圣人设宴的事与太后禀明了。

      太后眼中难掩失落,只道:“你是天家子嗣,万事以国为先,出席是该当的。”话最后还是说了回去,嗟叹一声,“我儿长大了,身上的担子也愈发重了,大母知道你眼下忙,抽不出身来,待过阵子得闲了,上你阿娘宫里坐坐也好。天底下没有娘不疼儿的说法,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纵使隔得再远,她心底也是挂念你的。”

      生而未养,情分不深,他们母子之间总是透着疏离,近些年愈有渐行渐远之势,太后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好多加干涉,唯有在力所能及之处推上一把,尽她一份心力罢了。

      他听了此话便垂目低眉,一言不发,指腹摩挲手里的茶盏,半晌抬头时,却是一副笑模样:“是,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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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君子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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