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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肉脍 ...

  •   随着门外那群人入席,席面酸朽的菜肴三两下就被席卷一空,桌上不光是盛菜的器皿被舔食的干干净净,就连因抢夺而滴落泼洒出去的汤汤水水,也被拱了个精光。

      这红木桌像是刚刚用老坛子里沤了数旬的抹布擦洗过一样,看着锃亮,实则散发出一股子馊臭味儿。

      可令人作呕的馊臭味中,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醇厚的肉香。

      只瞧桌面上,那道五花白肉仍然如刚端上桌一般,散发着腾腾热气,好像刚出锅不久,勾人大块朵颐。

      然而眼下是还在穿着夹袄的时岁里,这上了桌的热食理应不到一柱香功夫便冷透了,可每桌一盆的肉脍到现在都还升腾着白烟。

      真是邪门的很。

      没染邪症的人自是不敢吃,可那些因邪症而疯癫之人,却同样一口未动,任由着一盘佳肴囫囵个儿放在那里。

      刘长海站在他爹账房刘的身后,盯着那一碗席面上唯一正常的菜有些出神。

      会不会是这道菜里有什么说法。

      他见身边那些疯癫之人,还在桌面与地面间来来回回的搜刮着那些不慎掉在地上残羹。于是壮起胆子,攀上桌沿,徒手去抓那盆中肉块。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出乎意料,肉块并非是他所以为的那般烂糊滚烫,反而是像捏住冰块一般坚硬且冻手。

      他手不大,这肉已经抵他一个拳头,故而一只手只能拿一个。刘长海迅速的抓起两坨冰疙瘩似的五花肉揣进怀里,奇怪的是,那肉块在手里稍久,却不同于刚触碰到时的寒气彻骨,也没见得有油腥的滑腻,反而生出了一丝温润之感。

      这不像是肉,倒像是块石头。

      摸着怀里的“肉块”,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拿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兴许可以出去换些稀罕玩意。于是翻身下桌,想拽着自己父亲离开这处腌臜的院子。

      那些犯了邪症的人,早已吃完了那一桌一地的馊臭泔水,可非但没有就此休止,反而进食的动作更是凶狠,转眼之间,已经有人试图上嘴啃食那些木桌木凳。

      红木毕竟质地坚硬,靠寻常人的牙口,实在难以咀嚼。

      哪里还有可以吃的呢?

      他们的眼睛逐渐盯上了身边的活物。

      “你就让我吃一口吧。”娇俏的嗓音里透着三分恳求。

      西边老槐树地下那桌的钱夫人经方才那一番屎坑奋战,呛的眼睛直发红,可是越吃的多她越觉得饿,那种饥饿好似在地窖啃了半年谷糠裹腹,这辈子没入口一点油水似的,她好想吃肉。

      原本在她身后用双臂死死箍住,阻止她再上前舔桌子的钱老板听到这话,十分坚决的说道:“不可能。”

      钱夫人突然卸了劲儿,回身搂住她的丈夫。

      钱老板不知夫人为何突然作这般,以为她邪症消退,便将姿势变作温柔的环抱状,打算开口询问她此刻状况,却感觉到了耳畔呼出的丝丝热气。

      他当即有些心猿意马,道:“夫人,这什子事儿咱们回家再说。”

      “可是我现在就想吃…肉。”未待钱老板听清楚最后一个字,一声杀猪般的嚎叫便从他口中发出。一阵慌乱,只见他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的夫人。

      最可怕的事情终归是发生了。

      宅院中的众人陷入了何其荒诞的境地。

      昨日里还一同嬉笑怒骂的好友至亲,不论长幼次第不论亲疏远近,此刻皆是战作一团,一些是为了吃,另一些是为了不被吃。

      在那些犯着邪症的人眼里,似乎万物都只剩下一种意义,那便是用来填饱他无止境的饥饿。沉湎于此刻的口腹之欲中,他们最想吞掉的是自己的手足至亲。

      ——比起吃掉会反抗的陌生人,这样更轻易地获得食物。

      刘长海此刻正在躲避自己父亲的魔爪。

      谁都以为饿到吃人只不过是玩笑,不曾想自己的亲爹真的要啃一块自己的肉。他心里很是烦闷,回头想要看看账房刘离他远近,却见那些被疯癫之人追着跑的,都要朝着和他同一方向的外院大门逃去。

      刘长海年纪虽最小,头脑却灵活,他见状立刻绕开人群流向,朝反方向奔去。

      “这鬼地方一看就不是能随便出去的地方,万一门锁了,岂不是等着被啃?真是一群蠢货。”他心中鄙夷着。

      东西耳房都掩着门,他也不敢随便乱闯,只有那个灵堂还有些烛火,说不定能躲上一时。

      这么想着,他便借着着身形之便,在混乱中穿梭。

      终于,在攒动的人群几乎要涌出内院门时,他一个出溜,躲进了正堂大门内侧。刘长海暗自庆幸这个逆流而上的决定十分正确,他倚在门后长吁了一口气。

      虚掩着的门随风忽闪,不时发出老鸹子一般的喑哑,给这本就因灵堂布置的屋子更添一丝恐怖。

      歇了片刻,他并没有因为远离人群而松懈,那呼扇呼扇的房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前不知何处生机,后不知有无陷阱。

      他踮起脚尖,将窗户纸用沾了口水的食指捅出了一个小洞,就那么扒在窗杦边观察着屋外的情况。

      “啊,张家媳妇被咬穿了脖子....天,陈叔的脸...”他看着从小就低头不见抬头见,东家拉完家常西家谝闲传的村里人,一个两个的撕扯着倒地,他感觉这里像是个巨大的泥盆,四处是搭牙缠斗着的蛐蛐,钱老板和他夫人也许是是铁弹子和青麻头,张家媳妇应该是茄皮紫,至于他自己...但愿不用被算在这“春兴”的角斗里。

      在这屋内观望良久,刘长海似乎没有等到他料想的场面。

      那涌去外院的人潮,并没有折返的意思,不知是死伤太过惨重,还是顺利逃出了奚宅的大门,总之,内院里的活人是越来越少了。

      他见此,心中犹豫不决。是不顾一切的闯出大门,还是在这里苟且一阵另寻他法?这皮肤黝黑的少年似乎是因这一连串的遭遇而改变了性子,只见他默默退至门后,将这灵堂的大门关了起来。

      还是在等等吧。万一大门口有更恐怖的东西呢...

      他此刻仿佛将心落定了一般,开始环顾四周,细细观察起这灵堂来,也许此处有什么机巧,同那石头似的五花肉一样神奇。

      他看到了那三宝台上的供品,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点心和果子。“万一也是跟那肉块一样的奇物呢。”好奇心驱使他伸手触向那精美的果点。

      “别碰。”

      不知道从哪发出来的声音。刘长海吓得一哆嗦,差点抖得失手掀翻旁边的莲花灯。

      “为什么不能碰...”他摁下伸手去捏颗点心的冲动,毕竟他还算是惜命,只作腹诽一句,接着问道:“是什么人在说话?”他压低了嗓音,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一阵挪腾身子的响动,那人似乎是将自己缩在了三宝台的布帘子下边。

      刘长海一脸防备的盯着那抖动的金色布头,顺手抄起了门边作闩木用的大棒,吃力的举着,蓄势给那鬼祟一击。

      只见一个面容清隽身形挺拔的少年,磨磨唧唧地从台子底下钻出来,一手扶着台架脚缓缓站起,另一只手,拍打着衣袖上沾着的灰尘。

      年龄看着要比自己大些,刘长海心里琢磨着这人的来历。

      从小到大的四邻八舍,任他在如何不上心,也混个面熟了,这人他好像没见过。

      “你到底是哪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色厉内荏,装作强硬模样,可一个十二岁的毛头小子有什么狠戾可言,手里举着根比他还高的木棒,倒是瞧着滑稽。

      少年人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将下巴朝着面前的灵位处勾了勾,问道:“都入了人家灵堂,不过来拜一拜?”说着,自顾自地从旁边供桌上取了三支长香,引了莲花灯芯的烛火,拜了三拜,朝香炉插去。

      刘长海心里发毛,这来历不明的人瞧着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像这村里长大的娃。他在肚子里犯嘀咕,手上却从善如流的学了样,从供桌上取香,到行礼插香,皆是同那少年人一模一样。

      这一套流程做完,他就默默退到一旁,与那少年人拉开了距离。

      莲花芯子上青红相间的火苗不住的跃动着,这屋里分明没有风,烛火却仿佛在经受着什么侵袭般,忽明忽暗,让这密闭的灵堂更加慎人。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吗,这么害怕是做什么?”那少年人开口了。

      刘长海被问的一愣,他感觉喉咙一时间有点梗塞,说不出话来。

      “要是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敢出去?”那人又问了一句。

      他咽了咽口水,试图润润嗓子,一张嘴,却只听见一声如老鹅般粗粝而高吭的哭嚎。

      “你爹为账房先生,却偷划了掌柜的钱财,你仗着形貌稍长,便在孩提中做了恶霸。此间所说可能坐实?”云淡风轻的一番问询,却让听的人怵得发抖,仿佛是判官在那地狱里训刑。

      刘长海当真哭了出来,只不过那老鹅的哭啼之声实在难听。他现在是又惊又惧,一时间嚎啕不止,也不知算不算对那少年人指控的回应。

      只听啪嗒一声,不知那肉块石头怎么从他怀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化作一团肉糜。

      刘长海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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