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后喜提一狗》醉别西川

2、阶下身

　　西北初定，裴云追大小事务缠身，忙得焦头烂额。每日不到卯时便要起身，头一个时辰是惯例习武，接着马不停蹄地训练亲兵。巳时起便是接连不停的议事会，同时见缝插针接见十二州而来的官吏，批阅往来军情民政直至深夜。

　　于是乎，当她终于有空来城外大营巡视的时候，距北阳关之役已有月余。

　　鄢州城是她发家十二州的“老巢”，鄢州卫自然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主帅范大樾乃裴家旧部，虽说为人油滑，但正事上毫不含糊，此刻正率领一众副将迎路。

　　一大营、二大营、三大营……火头营，经过这一个月的休整与犒赏，兵将个顶个的精神饱满，神光奕奕。

　　直到一个人格格不入地撞进她眼底。

　　范大樾仍在引路，口中絮叨：“伤俘营就在此处，您擒获的这个燕都令事关重大，南齐那边问了好几次都叫属下压下来了，正等您处置！”

　　真狼狈。

　　这是裴云追第一眼的想法。

　　贺兰少微此人出身名门，后又身居高位，从前即便身处战场、穷途末路，都未曾露出过如此模样。

　　如今他身着麻衣，一身脏污的跪在那里，身上缚了最重的枷，腰都直不起几分。黑发间杂着沙土低低垂下，遮挡住面容，几乎让她不敢认了。

　　她将眼神一收，转而投向范大樾，语气还似寻常：“你倒是高看他。区区燕都令，算得上哪门子的事关重大？我看是老皇帝坐不住了，想借此来探探态度。”

　　裴云追顺手摘了看守的剑，腕间轻抖，将那铁枷敲得铿锵作响。贺兰少微似乎被惊醒，艰难抬头，下一瞬又不堪重负地垂下了脖颈。

　　“给他解开。”裴云追慢条斯理道。

　　尉官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取枷。期间有副将想开口，都被范大樾一眼瞪了回去。

　　军令如山，不容置喙。

　　束缚一开，贺兰少微霎时咳出一口鲜血，随后便是不止的呛咳。他委顿在原地，胸口本就没仔细修养的伤口重又开裂，渗出单薄的麻衣，晕出一片刺眼的鲜红。

　　裴云追见他面上毫无血色，目光涣散无焦，便知不能再拖。将剑凌空一插，还入鞘中，转身就走。

　　她背对着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朝范大樾打了个手势道：“带回城，我倒正有几个问题要问他。”

　　范大樾饶有兴致地往地上看了一眼，也不多嘴，只是又添了一句：“你们几个，把他送将军院子里去，手脚麻利点。”

　　且不说裴云追已是西北不折不扣的土皇帝，便是富贵大户家中，要见家主也免不了沐浴打扮一番。

　　贺兰少微从侧门被架进偏院，小厮见只是个俘虏，便不觉那伤有什么紧急，例行公事的给他一遭洗刷，又涮去了贺兰少微半条命。待送至总管面前时，他已陷入昏厥，发起了高热。

　　裴府总管名叫裴荣，裴云追父兄俱在之时便是管家，怎能不认得这张脸？见状当即就是一惊。

　　他连忙去请了医官，急得额角冒汗。

　　不能外传！他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唯有这一个是确定无疑的。

　　拿不定主子的想法之前，封锁消息办好事才是第一位的。

　　过去贺兰家的少爷在裴府，是受尽优待的座上宾。而如今，齐国燕都令贺兰少微，则是个不值得仔细医治的阶下囚。

　　裴荣深知此人绝不能怠慢，却又不敢将这份对战俘的关怀透露出去，以免让人看出将军的在意，只好亲力亲为，守了他一晚上。

　　一夜的灌药施针，待贺兰少微终于退去高热，他才松了口气，转去前院禀报。

　　“将军，救过来了。”意简言赅地说完这几个字，裴荣一抬头，正好看见裴云追呼气后起伏的胸膛，心下了然。

　　“荣叔，你把他安置到西厢房，剩下的事不必再管了。”裴云追终于放下心来，二话不说便要秋后算账。

　　裴云追一脚跨入西厢房，房门在她身后应声而合。裴大帅的目光先是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才慢吞吞地扫过床间未醒的贺兰少微。

　　先前因为事务繁忙没顾得上他，总觉得既然救回来了，晾一晾也无妨，毕竟自己管着西北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忙起来怎么能顾得上一个俘虏？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其中也确实有逃避的成分——她了解贺兰少微的脾气，认准一件事便要做到底。同样的，一旦生疑也必定寻根问底，誓不罢休。南齐同朝的最后两年，她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而如今的自己，恐怕便是他此刻最大的谜题。

　　好在她已不是直言不讳的黄毛丫头，在漫长的争斗中，早已学会了怎样喜形不露于色。同时也精通皮笑肉不笑、不动声色、心口不一等诸多为官技巧，不论什么场面都能撑起一副天崩地裂不足为惧的淡定从容。

　　颇有长进的裴将军决定先发制人，俯身轻拍贺兰少微的脸颊，如愿地看见那人长睫一抖，睁开了眼。

　　贺兰少微眼神起初混沌，但当他看清眼前人的刹那，迷乱的目光瞬时清明。他死死地盯着裴云追的脸，神光千变。

　　裴云追却不想猜他心迹，只觉得那目光黏人，难以回应，于是径直错开眼神，转而看他的白衣。

　　“脱了。”秉承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她并不废话。

　　贺兰少微愣了一下，半晌没有动作，像是在无声发问。

　　裴云追没什么耐心，走到案前拔剑，回身一剑挑断贺兰少微的衣带。

　　那劲瘦的胴体间交错着许多伤疤，右胸被厚实的纱布裹起，正向外洇着血色。

　　剑锋轻移，带血的白纱一圈圈落下榻上，贺兰少微垂下眼帘，任由猩红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这无不昭示着当初的狰狞血色。

　　裴云追将剑扔在榻间，全不在意贺兰少微是否会暴起伤人，探手取过一杯烈酒。她凑近那人的胸膛，音量状似耳语，语气却并不温柔：“贺兰少微，那天为何不躲，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是我学艺不精，战场刀枪无眼，胜负乃常事。”贺兰少微滴水不漏地回答。

　　裴云追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开口：“昔年连挑燕都十一将的燕都令大人，连这平白直给的一枪也躲不过？”

　　贺兰少微仍是那毫不走心的敷衍答句：“裴将军武艺超群，我这点浅沫功夫，落败也是常理。”

　　“这就是你想说的？”裴云追直起身来，无名怒火卷上心头。

　　他既然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自己又为何要留情？他不在意性命，我又何苦再问个究竟？

　　下一瞬烈酒泼洒在贺兰少微伤口间，顺着腹间的纹路流下，洇湿了被褥。贺兰少微闷哼一声，下意识抿起唇，将痛呼吞回了肚子。

　　“本将军看你这伤口好的太慢，帮你一把。”裴云追将空杯向地一掷，慢条斯理地挽起袖来。

　　她右手剜去一块伤药，猛然摁上贺兰少微的伤口。感受着手下的颤抖，裴云追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用力。

　　“唔……”贺兰少微紧咬牙关，但隐忍之间的闷哼仍难以受控，豆大的汗珠从额角砸下，不一会就落了满身冷汗，打湿了单薄白衣。

　　时间变得不可数量，等裴云追将那一盒伤药全部抹完时，贺兰少微已面色惨白，在榻上几乎坐不住。他颤抖着缓了几个呼吸，才沙哑地开口：“多谢将军赐药……将军可还生气？”

　　“败军之将，哪里值得我动怒？你太高看自己了。”裴云追冷笑着把绷带扔给他。“贺兰雪，认清你现在的身份。”

　　贺兰少微将伤口缠好，跪坐在榻间开口道：“我不过是一个俘虏，任凭将军发落。”

　　“任我发落？那我便是要你为奴为婢，丧尽尊严、人人可欺你也甘愿吗？”

　　“只要将军舒心，怎样我都甘愿。”贺兰少微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可裴云追并不知晓他心中的波涛起伏，反而因此盛怒。

　　就这样自轻自贱？裴云追心中冷笑，既然如此，倒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紫竹。”裴云追击掌。

　　房门无声而开，紫竹单膝而跪。“主子。”

　　“带他去前院跪着，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起来。”裴云追瞥了贺兰少微一眼，讽刺道：“想做奴才？你得先学跪。”

　　“贺兰大人，得罪了。”紫竹将他抗至前院，神色复杂。

　　他自小就是裴云追的暗卫，贺兰少微曾经也是他半个主子，如今见二人冷面相待，心中也不是滋味。但小姐所谋，乃万民千秋之事，不容有失，自己能做的也仅仅是守口如瓶。

　　“紫竹，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不必再如此客气。我惹恼了你家主子，受些苦头也是应该的。”贺兰少微跪在青石板上开口，脊背却挺得很直。

　　贺兰少微看着紫竹一言不发地离去，叹了口气开始计时。他苦中作乐地想：也许云追还念着旧情，不会让自己跪昏过去。

　　左等右等，没等来裴云追，却先等到了前来议事的范大樾。

　　范大樾目不斜视地走过前院，把贺兰少微当庭院里一个摆件。

　　他有眼色，不代表他留在院子里的家将也有此等修为。见主子进去议事，那家将便打起了贺兰少微的注意。

　　“你就是裴大帅抓来的那个败将？不在柴房马厩里呆着，来前院刺探什么消息！”家将俯视贺兰少微，吹胡子瞪眼地挑刺。

　　他这纯属没事找事，贺兰少微并不理会，垂了眼装死。

　　那家将见状气焰更甚，深感尊严受辱，急着在这俘虏身上找场子。“一个没准明天就被祭旗的败将，装什么清高！”而后又是一顿不堪入耳的叫骂，然而贺兰少微八风不动，依旧跪得笔直，连眼神都欠奉。

　　“去你的！”家将终于被彻底激怒，抬脚便要踹。

　　贺兰少微眉间闪过几分不耐，左手在地上抓了个石子，却又在出手的前一刻顿住，随后被一脚踹上肩头，猝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