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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年 ...


  •   徐澄照跟着温澈,回到了先前醒来的山洞。

      月光照在洞口,石台一半隐在暗中,另一半清晰可见。

      徐澄照问道:“温澈,你睡在哪里?”

      温澈并不回答,走向石台一侧,在洞壁上按了一下,一阵“隆隆”的响动声过后,二人身后升起来一张石门,月光被隔绝在山洞外,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

      温澈打了个响指,石台周围升起了一圈蜡烛,照亮了整个山洞。

      徐澄照想象自己躺在石台正中的模样,若有所思道:“我躺在这中间就像个死人。”

      温澈看他一眼:“和死人没什么两样。”按下另一个机关,石台另一侧的洞壁降了下去,一处开阔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徐澄照跟着他走进院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院右侧墙边那棵高大的银杏树,树下设有石桌椅,石桌上摆着一副晶莹剔透的玛瑙棋盘,黑白棋子散落在棋盘两边。

      屋檐下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缸中造了一块景,粉黄二色的水生花与底下悠游的金鱼交相辉映;院墙一角还有一块小小的菜圃,不少青绿色的秧苗刚从松软的泥土中冒出头来。

      视线缓缓从小院内的一砖一瓦上掠过,徐澄照莫名感到心安,这个地方有他熟悉的气息。

      他看向温澈:“你守着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我,在这里住了十年吗?”

      “这是我们从前在歌山同住的小院,名为‘不知春’,我有十年不曾回去过了。”温澈站在树下,捡起一片嫩绿色的银杏叶,神色与言辞之中具是怀念之情。

      那片银杏叶在他手中突然变了颜色,连带着他身后的银杏树也变得金黄,片片黄叶洒落,如飘飞的蝴蝶,立在树下的温澈好似画中人一般。

      徐澄照一阵恍惚,走到他身侧,看到一旁石桌上未尽的棋局,问道:“这十年,你同谁下棋?”

      “我和自己下棋。”温澈在残局旁的石凳上坐下,抬手落下一枚黑子。

      徐澄照在他对面落座,仔细看了一眼棋局,落下一枚白子。

      两人交替落子,数回合下来,白子气数已尽。

      温澈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抬眼看他,神色中带着几分胜者的得意:“我赢了。”

      “嗯,你赢了。”看着他霞明玉映的脸,徐澄照轻轻点头,问道,“我们从前常常一起下棋吗?”

      温澈一颗颗拾捡着棋子,道:“是啊,你技不如我,毕竟你是我教的。”

      那给你做梳子的那个人呢?

      徐澄照看着他的头顶,脱口而出:“还教过别人吗?”

      顺着他的视线,温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摸到了发间那把梳子,脑中浮现出初次和徐澄照对弈的场景来。

      “十七,我没听懂。”

      “哪里没听懂?”

      “全都没听懂,十七,你根本就不会教人。”

      “你说什么?!”

      ……

      十二说得没错,他的确不会教人,可若不是自己提点,他怎么可能在短短两三年间,就融会贯通几大顶级宗门的所有剑法,轻松便达到旁人二三十年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再说了,如今他的棋艺不说顶尖,不也能和自己下得有来有回吗?

      可距离二人上次对弈,也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想不起来到底过去了多少年。

      徐澄照看着温澈一下微笑,一下低落,又忽然叹了口气,知道他已沉浸在了往事当中——和“那个人”的往事,不由得有些责怪自己的多嘴。

      他站起身来,打算进屋内看看,四周的景象却在缓缓消失。回头看去,温澈仍坐在石桌旁收捡棋子,他先前拾起放在桌上的银杏叶却不见了。

      徐澄照发觉他们正处在一间简陋的石室中,银杏树、水缸、菜圃都已消失了,先前小院中的物事除那套石桌椅外,再不剩下其他任何东西。

      一道清亮的月光从顶上的石洞里落了进来,洞顶倒垂的石柱上系着银色丝线,上头坠着的小铃铛被照得闪闪发亮,原来他最初醒来之时,听到的铃声不是错觉。

      方才的一切竟然全是幻术,身在其中的人却浑然不觉,徐澄照不由得在内心赞叹,温澈的实力果真十分强大。

      棋子收完后,温澈抬手,袖子在桌面上扫过,棋盘瞬间消失不见了。

      徐澄照问道:“这也是幻术吗?”

      “这不是幻术。”温澈笑笑,将小指上戴着的红玉戒指转了一圈,道,“此戒名为百纳戒,里头可容纳不少事物。”

      说着,他走到石台旁,又变出了一床被褥,回答了先前徐澄照问的话:“我就睡在你的身侧。”

      徐澄照心内刮起一阵风,点头道:“嗯。”

      温澈又回到石桌旁坐下,从先得到的金瓶里拿出书页。

      徐澄照有些好奇:“这书页,为何要放在这种小瓶子里?

      温澈道:“每一个小瓶子,都是一个封印,是由我爹亲手封上的。”他手中运起御水术,随着幽幽的蓝光,金瓶的瓶身浮现出了一道图腾。

      徐澄照拿起金瓶,仔细分辨,那图腾是一只长着巨角的鹿,他好像在哪里见过。随着御水术的消散,图腾也渐渐隐去,他将小瓶还给温澈,问道:“这只鹿是什么?”

      温澈伸手接过:“这是温氏千百年来供奉的灵兽,名为夫诸。”

      徐澄照看向那页书:“为何要将这书页封印起来?”

      温澈从红玉纳戒中拿出纸笔,一边写字一边道:“《魑棽卷》乃我爹的师父烟霞老人耗费七十年心血,参悟不周山十二块红崖石碑写就。书中详尽地记载了上古时期各部族与魔神蚩尤交战的历史,和千百年来早已失传的上古秘法诡术。”

      “我爹温怀溪天性纯善,深得烟霞老人信赖,此书也交给了他保管。此举引来当年我爹同门师兄的嫉妒,为夺取这本书,那群小人多次设计陷害他。”

      徐澄照问道:“除了叶无患,还有谁?”

      “叶无患是我爹的大师兄,二师兄是陆家如今的掌门陆仪。”温澈想起了不悦的过往,冷哼道,“那也是个忘恩负义的老王八蛋,陆希夷那个狂妄的臭小鬼就是他的孙子。”

      徐澄照点头:“嗯,老王八蛋的孙子便是小王八蛋。”

      听着他没有什么起伏的语气,温澈笑了一声,伸手用毛笔笔顶戳了戳他的脸,接着道:“我爹当年预知到自己大限将至,将书页以金瓶封印,交付门生带出翎上城,为的就是灾难降临之时,此书不被别有用心之人夺走。”

      话毕,手中笔也停下,他将写好的那页纸递给徐澄照。

      徐澄照见到上头的文字都是仿照着金瓶里的书页写的,却颠倒了不少口诀,不由得问道:“这是做什么?”

      温澈神秘地笑笑:“叶无患当年翻遍了整个灵州也没能找到这卷书,后来大肆屠杀温氏门生,才知道残页早已流落十州各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派人探查,也算是小有所获,只是不知道,他得到的那些书页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了……”

      他拿出另一个金瓶,将仿制的书页放进去,两只金瓶从外形上看来毫无差别。

      装好金瓶后,温澈又从怀中拿出一面黑色的三角旗子,不知道结了什么咒,一道黑色的雾气凭空出现,凝成了一个实体的人形。

      来者浑身漆黑,面上戴着奇异的狗头面具,身上的气息并非活人,反而比徐澄照先前超度过的鬼魂还要阴森。

      徐澄照神色戒备,下意识地伸手握上了剑柄,温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将两只金瓶一并交给黑衣人,道:“有夫诸纹的带回去,没有的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遵命。”黑衣人接过两只金瓶,多看了几眼徐澄照。

      温澈挑眉道:“看什么看?想被他砍吗?”

      黑衣人摇了摇头:“我会向首领禀报。”说完,又化作一缕黑雾凭空消失。

      “这是什么人?”徐澄照心中涌起一阵不快,许多个问题一齐冒了出来:这人口中的首领又是谁?要向他禀报什么?难道是他那个旧相好?他不是死了吗?难道还没死透?

      温澈打了个哈欠,取下左耳上戴着的两只耳坠,道:“今天已经同你说了许多了,其他的之后再说吧,我困了……”他走向石台,脱去鞋子和外衣,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徐澄照跟着他走到石台旁,看着他躺下,站在原地犹疑不定。

      温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徐澄照,又看了看石台的另一侧,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一角拍了拍,道:“过来一起睡吧。”

      看着大红被衾上绣着的交颈鸳鸯戏水图,徐澄照捏了捏拳头,道:“你先告诉我,首领是什么人?”

      “哈啊——”温澈又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道,“他是我修鬼道的兄长,方才……”

      温澈话音未落,徐澄照已利落地除掉了外袍与身上佩着的物事,在他身旁直直地躺下。

      “……方才来的是他的手下。”

      眼见着迅速躺下的徐澄照已经闭上了眼睛,温澈替他拔下了头顶的发簪,又将自己头顶的梳子摘下,压在枕头底下,扬手将蜡烛尽数熄灭,重新躺了回去。

      温澈闭着双眼,睡姿恬静,徐澄照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心内思绪万千。

      那样温馨的小院子只是温澈造出来的幻象,在冰冷空荡的石室内,与他相伴的只有不知何时才会醒来、尸体一般的自己。尽管如此,温澈仍然守了他十年,甚至还让他那不成人形的姐姐也一起来保护他……

      他既为温澈感到心酸,又因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如此重要而喜悦。

      可那把梳子……

      他转头看向温澈近在咫尺、长睫垂落的脸,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伸出手,一指戳上他的右脸,正中眼下那颗泪痣。

      温澈即将入梦,睁开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徐澄照收回手,转头盯着从洞顶漏进来的月光,问道:“我究竟是为何而昏睡十年?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将要醒来了?”

      两人盖着的被衾动了动,温澈的手伸了过来,在他身上摸索着,最后停在了他的胸膛上。

      徐澄照感到自己手心里渗出了汗,怀里好像揣了只不安分的猫,爪子挠来挠去,快要把他紧绷的心弦给挠断了。

      抚摸着他温热的身体,感受着手掌下强健有力的心跳,温澈感到心安:“十年前,你死在颜氏剑阵中,我费尽辛苦才找到你,以起死回生的禁咒将你复活。可惜你魂魄破碎,元神不全,昏睡的十年间我为你渡气养魂,不曾有一日懈怠。”

      他闭上眼睛收回手:“一月前,你的身体有了温度,半月前,你的心开始跳了,三天前,你有了呼吸……”

      “时光在你身上停驻了十年,如今终于重新开始流转了。”

      十年……

      如此漫长的时光,现在想来,也如弹指一瞬般逝去了。

      徐澄照心内久久不能平静,那只手的余温仿佛还留在他的胸口,令他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

      “温澈,你对我真好。”

      “我对你好不是应当的么?”

      “为什么?”

      “不为什么,睡觉吧。”

      听着身旁人均匀的呼吸,徐澄照也有了些许的困意,可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当了十年的死人,可你为何十年不曾变老?”

      温澈睁开眼睛,望着月光,轻声道:“这是诅咒……除了不知何时会醒来的你,这世上还有我也被留在了十年前……好了,别再问了,睡觉。”

      徐澄照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他回村里拿葫芦的时候陆家门生说的话,于是又问:“祈援台是什么东西?”

      温澈转头看他,反问道:“哦?你从哪听来的?”

      “陆家小鬼说的,要在这里修祈援台。”

      温澈冷笑道:“祈援台是各大修真世家设在本宗地界内的神祠,为的是庇护领地内的百姓。整个灵州内的大小宗门,都奉我温氏为尊,哪里轮得到他陆家人来修。”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下去:“可惜温氏的地界在十年间早已被各家分割,这等偏远之地他们都不屑一顾,许多普通百姓也早已失去了庇佑。”

      见他情绪低落,徐澄照轻声问:“你是为了保护这些地方的人,才把我安置在这里吗?”

      “世人都道温氏已经没有了,但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温氏就会一直在……”温澈声音很慢很轻,逐渐细不可闻。

      徐澄照撑着石床支起上身,盯着他的睡颜看了片刻,心想,或许他是一个睡着了便不容易醒来的人。

      他闭眼躺了回去,脑中回想起自醒来后经历的所有一切来,可思绪总不知不觉地绕到了那把梳子上。

      温澈说做梳子那人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那人到底是谁?跟温澈是什么关系?跟自己又是什么关系?

      温澈方才说,他十年前死在颜氏剑阵里,难道是死在那人手中?

      忽然,徐澄照福至心灵,想到一个令自己十分满意的猜测:十年前,我和那人为争夺温澈,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可温澈却选择了我,并且还守了我十年……

      不错,美人只配强者拥有,果然还是我更厉害。

      他在心内赞扬了一通自己的实力,转头看向温澈。

      温澈长睫垂落,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是睡得十分安稳,徐澄照心内一片柔软,却见他忽然皱起了眉,手无意识地摸索了一阵,在枕头底下摸到了什么东西后,眉目舒展开来,又心满意足地笑了。

      盯着他手里抓着的东西,徐澄照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夺过来一掌震碎。

      果然是那把破梳子!

      他竟然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抓在手里才安心……难道说死了的人才是赢家吗?

      这丑梳子有什么好,他能做一百把不重样的,把把都比这好看一千倍!

      徐澄照闷闷地闭上双眼,回想起醒来前做的那个梦来,梦里只有他和温澈,再没有其他人。

      可他这次见到的场景,却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模糊的画面不断在他脑中交替闪烁:雷鸣电闪的天候,下着大雨的山顶,许多提着剑的修士,打碎的三清塑像,温澈带笑的双眼……

      和握在自己手中的长剑。

      轰鸣的雷声骤然在耳旁炸开,徐澄照猛地坐起,他头痛欲裂,为了不吵醒温澈,两手捂着头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来。后背的某一处烫得惊人,一股极其蛮狠的煞气在体内冲撞,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要烧起来。

      在力量即将克制不住时,温澈温柔的声音传来。

      “十二,用你师父传授过的法门吐纳呼吸。”

      旁边的温澈还睡着,这是浮现在脑中的声音。

      他不记得师父教了什么呼吸法门,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他隐约回想起来,过去有过不少次躁动不安的时刻,每一次都是因为这个人的安抚而平息下来。

      徐澄照看着自己的双手,树枝一般的红色纹路由指尖向掌中蔓延,原本攀上了手臂,却随着他情绪的稳定而逐渐隐去了。

      双手恢复如常后,身体的灼热感也消失了。徐澄照扯开自己的衣服,扭头看向右肩,那里有一个烫伤一样的疤痕,令他浑身仿佛被火烧灼的一般的煞气就是从那块巴掌大的地方蔓延开的。

      他拉好衣服,隐约猜测到了当年遇到温澈前,自己在道观里生活的原因——应当和这块疤的由来一样,都在连温澈都不知道的更早的过往中。

      莫非是因为这块疤,他做了什么令温澈难过的事情来?

      而他的旧友死去,自己昏睡十年……

      徐澄照心事重重地躺下,小心翼翼地躺得离温澈近了些,两人肩膀贴在一起,发丝缠绕,温澈散落的几缕长发落在他的耳畔。

      他忽然又觉得还是自己赢了。

      温澈守了十年的人是他,现在同床共枕的也是他,将来会一直陪伴在身边的除了他以外更不可能会有别人……他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死人吗?

      他轻轻地抽出那把梳子,重新塞回温澈枕头底下,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他的掌心里。睡梦中的温澈没有醒来的迹象,却顺从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温澈掌心柔软,那样的触感和温度让徐澄照心安,他合眼缓缓睡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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