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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摘下面具 ...


  •   夜风从树梢上掠过,送来一阵微凉的寒意。

      温澈看向徐澄照:“怎么又哭了?可是想起什么了?”

      他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头发如同光滑的银色绸缎,眼底那颗仿佛能泪痣摄人心魄。

      脑中闪过不少似曾相识的画面,徐澄照只觉又回到了梦中,胸口传来一阵钝痛,他摇头道:“我不知道。”

      温澈正准备替他擦泪,手在空中停住,转过头去,看向一边的青色魔魂。

      那厢的青魂见到了温澈的真面目,身体很明显地震颤了一下,踌躇片刻,飘荡过来,毕恭毕敬地跪在他的脚边。

      温澈冷哼道:“看来你认得我?”

      青魂声音尖细,语气谄媚:“敢问这十州之中,有谁不认识温先生?”

      “你既然认得我,那就好办了。”温澈挑眉,“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青魂又是一抖,畏缩着开口:“小人、小人知道温先生一直在寻找此物,特此奉上,只求温先生饶小人一命。”说着,双手捧上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小瓶。

      温澈眼中惊讶一闪而逝,他接过瓶子,在手中摩挲片刻后,看向匍匐在脚边的青魂,声音温和:“你猜,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青魂不敢看他的脸,战战兢兢地答道:“这、这是……小的、小的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不可能会有假……”

      徐澄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温澈,眼中印出他带笑的脸,那颗泪痣随着笑容抬高了位置。

      温澈低声道:“你跑吧,跑快一点。”

      话音刚落,青魂已经跑出很远去了,月光下只能看见一团青灰色的影子在快速向前移动着。

      温澈抬起了手,一条水龙在掌中出现,随着一声清越的龙吟,水龙猛然变大,往前疾冲,消散在黑暗的尽头。

      走到村口的陆希夷猛地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旷野:“什么声音,是不是龙吟?”

      “怎么会,少主你幻听了吧……”

      “去去去!我耳力极好,怎么可能幻听!”

      “那就是方才在打斗中撞坏了脑子,连带着耳朵也不好使了!”

      “陆离你说什么?!”

      目送着水龙冲散了远处的青魂,徐澄照转头望向温澈,问道:“他给你的,是假的吗?”

      “不,是真的。正因为是真的,我才杀他。”温澈长睫垂落,摩挲着那只金瓶,“我家门下的弟子出师之时,我爹都会交给他们一个这样的金瓶,除非人死,金瓶不会离手。”

      “你,是什么人?”注视着温澈的脸,徐澄照缓缓开口。

      “温澈,字静流,灵州兰台人。家住翎上城,师从星临宗,世代修行御水术。”

      “为何刚才那人说,天下人都认识你?”

      温澈脸上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作为世间最厉害的邪魔外道,我温静流的大名自然是世人皆知。”

      见徐澄照沉默,又道:“我是天下人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大恶人,就连四方魔君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与我同行,你怕不怕?”

      徐澄照静静与他对视:“温澈,说真话。”

      温澈收敛了笑容,轻叹一声,不再开口。

      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随着幽沉的夜色蔓延。

      四野空寂,突兀地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哼唱声,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听来令人生寒。

      温澈变了脸色,看着徐澄照道:“你的葫芦在村里,去拿过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嗯。”徐澄照应了一声,转头就走。先前在施行十方超度之时,他的葫芦从腰间解下放在供案上了。

      “等等,你从前会御剑飞天之术,还记得吗?”

      “不记得。”徐澄照摇头。

      温澈抓过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下一串口诀。

      徐澄照盯着他的手,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得很干净,指尖接触掌心的触感好像一只小甲虫在爬动,爬过的地方都痒痒的。

      写完后,温澈抬眼看他,问道:“记住了吗?”

      徐澄照对上那双眼睛,不止手心痒痒的,用力握了握拳,点头道:“记住了。”

      温澈眉开眼笑:“还是和从前一样聪明,去吧。”

      驱动着现学的御剑飞天术,徐澄照脚踩七星木剑往村里飞去,远远见到村内又是一片火光冲天。被夏耕尸砸出的坑洞里燃起了大团篝火,篝火旁摆着酒席,村民们和陆家少年们手拉着手载歌载舞。

      被围在圈中的陆希夷双颊泛红,举着一个竹筒杯高声嚷嚷道:“我回去就跟爷爷说!在这里修祈援台!”

      他身旁的虎牙少年陆离捧着一只金黄油亮的烧鸡吃得满面油光,大喊道:“这不是陆家地界!修不了!”

      面中长着蒙脸沙的陆凭也像是喝多了,和先前怯弱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将二人揽住,高声道:“我弟弟要修的话谁敢反对!我要给他修一百座!”

      遮掩着月亮的阴云被夜风吹散,月光照在空旷的大地上,远山黑得深邃,黑魆魆的轮廓在轻纱一般的月色下若隐若现。

      温澈面前平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那阵哼唱声便是从这棺材里传出来的。此时哼唱已经停止,取代的是另一种“嘎啦嘎啦”的声响,这声音尖锐刺耳,听着像是指甲划拉着棺材板的声音。

      他小心地将棺材打开,一只手从里头伸出来,攀上了棺材壁,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臂上分布着许多划痕,指甲漆黑,指节突兀地扭曲着。

      一个女子从棺材里慢慢坐起来,外披一件水蓝色外袍,绯色长裙的下摆上绣着芙蓉花。一头雪白的长发梳着朝云近香髻,发间挽着一支金镶红玉的芙蓉花簪子。

      女子的一张脸苍白得可怕,双目无神,两只眼瞳像两颗没有感情的石头,浑身上下没有半分活人气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面容极美,眉目与温澈有几分神似。

      她见到温澈,盯着他看了一阵后,脸上绽放出一道喜悦的笑容,挥舞着手臂,呜呜啊啊地喊了一通,却因为没有舌头,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姐姐,你醒啦。”温澈跪在姐姐的棺材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姐姐最漂亮的双手如今已瘦弱得不成形状,细得仿佛要从他的指缝中漏出去。他不由得鼻子一酸,眼角滑过一滴泪水。

      温芙摇了摇头,脖子发出“格格”的声音,动作缓慢地抬起枯枝一般的手,摸了摸温澈的头发,慢慢地比划着。

      温澈擦干净眼泪,笑道:“姐姐放心,他们都过得很好。”

      温芙点点头,抿唇露出一个微笑。

      看着姐姐的笑容,温澈忍不住又要落泪,哽咽道:“姐姐……我设在此地的结界已被破坏,我送你到小羽那里去。”

      温芙用手语问:你要去哪里?

      “他终于醒了,我该找那帮伪君子算算账了……只是,他的记忆应当是被……被什么人封住了,我要先带他回离境观去。”

      温芙摇摇头,双手慢慢比划: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要保护你。

      温澈刚要说话,一个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旷野中听得清楚:“温澈,你在做什么?”

      徐澄照站在月亮下,逆着光,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见到闯入的第三人,温芙的脖子以一个极扭曲的角度转了过去,格格地咬着牙,神色狰狞地瞪着徐澄照。她屈起十指,黑色的长指甲如同利刃一般,只要他再靠近一步,她就要让他命丧当场。

      温澈制住她,柔声道:“姐姐,他不是坏人……这十年来,我守着的人就是他,他现在醒来了。”

      听了温澈的话,温芙的动作僵住了一瞬,神情随即恢复如常,指甲也变回原样,她盯着徐澄照打量许久,又看了看温澈,张着嘴点了点头。

      徐澄照看清楚了她嘴里一口森森白牙,以及,本该是舌头的地方空空荡荡。他沉默着上前,走到温澈身旁,将葫芦递了过去。

      温澈接下葫芦,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温芙面前的虚空中画了几道。那几道血印凝成实体附在温芙的额头上,她化作一缕缥缈的轻烟进到了葫芦里。

      温澈捧着葫芦,轻声说:“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你,无论如何也会。”摩挲一阵后,将葫芦递给徐澄照,“你的葫芦。”

      徐澄照接过葫芦,双手捧着看了看,又望着温澈,皱眉道:“温澈,你骗我。”

      他醒来后,见到温澈的第一眼,便感觉三魂七魄又重新归位了。因此,不管温澈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假思索地相信。甚至在他说“不要轻信他人”之后,仍然确信“他不是他人”,不会骗自己。

      可没想到,温澈居然真的骗了他。

      徐澄照感觉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

      听着他有些委屈的语气,温澈笑出了声:“怎么,你不信我了?”

      徐澄照缓慢地摇头,将葫芦系在腰上,看向他眼底下的泪痣:“就算你骗了我,我也相信你,你不会害我。”

      温澈好奇地歪头,那两个耳坠子碰撞在一块:“为什么?”

      他映着月光的眼底一抹盈盈的蓝色闪动,徐澄照看得真切,他转过头去:“不为什么。”

      “你相信这一点就足够了,”温澈站起身,朝村子的方向走去,“等你找到你的记忆之时,也会得知我的过往和我的一切。”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徐澄照站在原地,心上那块石头轰然落下。

      温澈充耳不闻,仍往前走去,徐澄照上前两步,扣住他的手腕,急切道:“你现在就告诉我!”

      温澈转过身来,脸上淡然的神情令他越发恼怒。

      他真的相信他们是出门采药的师兄弟,相信他是因魔魂夺舍而昏睡过去,本以为自己昏睡不过三五天,可方才却听见温澈亲口说已经守了他十年!

      这人骗完他还要这么敷衍他!

      徐澄照手上用力,继续说了下去:“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和你,到底又是什么关系?别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如实告诉我!”

      “我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关系?不是你自己忘记的吗?”温澈看了一眼他握紧的手,又盯着他的眼睛,“你应该听见了吧?我守了你十年,你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怎么还有脸对我生气?”

      他语调缓慢,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十年究竟有多少天?”

      十年二字,说来轻易,可只有真切经受了那漫长光阴的人,才知道有多么难熬。

      徐澄照心内一震,松开了手,怔在原地,脑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温澈对他没有好脸色,难道是因为……那个给他做梳子的人,死在了自己手里?

      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温澈不由得又心软了,叹了口气,拿出先前的金色小瓶子,从里头倒出一张卷起来的书页递给他。

      这是一张有些泛黄的空白纸页,徐澄照定神细看,纸张上慢慢显现出了许多看不懂的符文咒法,似乎是什么心法口诀,只一眼,便已尽数刻进了脑中。

      “这是什么?”他将纸张还给温澈。

      温澈把书页重新放入金瓶里,道:“这是我家守护的一本书的残页,名为《魑棽卷》。”

      徐澄照道:“你家就是修行御水术的温氏。”

      “不错,兰台温氏世代修行御水术,原本是‘仙门七家’之首,却因这卷书被修真盟的伪君子联手灭门。当年我在外云游逃过一劫,四处逃难后,流落到离境观被你救下……”

      “那几年,是我家破人亡后,最好的时光。”

      徐澄照一愣:“那之后呢?我为什么会昏睡十年,醒来后又忘记了一切?”

      温澈转过头去:“你自己慢慢想吧。”

      “那……”徐澄照有些踌躇,“我很弱吗?”

      温澈冷哼一声:“十方超度和渡魂咒,你以为是很低阶的术法吗?”

      “这么说来,我很厉害。”徐澄照满意地点头,“所以被魔魂夺舍昏睡过去之事也是没有的?”

      温澈不愿再理会他,徐澄照继续问:“温澈……你觉得我长得很丑吗?”

      温澈转头看他一眼:“你这张脸,世间少有。”

      “什么意思?”

      “好看,不丑。”

      徐澄照有些感动,对着自己这样一张脸,还能说好看,他果真十分善良。却见温澈将手伸了过来。

      他动作轻柔地揭下了徐澄照脸上覆着的一层面具,这张十年都不曾改变过容貌的脸如一副缓缓展开的山水画卷般显露出来。

      这幅画巧夺天工,精湛绝伦,兼工带写的轮廓、重彩描摹的眉眼疏密得当;白描勾勒的鼻梁、浅绛点染的唇齿层次分明。素雅不失明快,俊逸不失端庄,令人移不开视线。

      温澈凝望着徐澄照的双眼,这双紧闭了许多年的眼睛,也正望着他。

      相处的那几年里,他长得飞快,十六岁时便已长得比自己还要高大不少。如今的他,身形远比当年更加成熟,可因记忆全失,神色中还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懵懂。温澈仿佛又见到了许多年前,坐在屋檐下哭泣的那个少年。

      直到徐澄照替他擦泪,温澈才如梦初醒,拂开他的手转过身去,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徐澄照思索道:“温澈,你好像一直都很爱哭。”

      “闭嘴。”

      仰头看了一阵月亮,温澈转身朝着远处黑暗中的树林走去。

      徐澄照与他并肩,问道:“温澈,既然你我并非师兄弟,那我是你什么人?”

      “自然是救命恩人了。”

      “救命之恩,值得你守着我十年吗?”

      “自我幼时起,父母便教我要知恩图报。”温澈不以为意,“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守着你是天经地义之事。”

      “你真的守了我十年吗?”

      温澈停下脚步,转头瞪着他,眼眶微微发红,模样看起来恨不得把他抓去祭河妖。

      徐澄照呼吸一滞,迅速道歉:“对不起。”

      “哼!”温澈一甩袖子,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徐澄照亦步亦趋地跟上:“你是什么时候遇到我的?”

      “十七岁。”

      “你比我大五岁……这便是十七和十二的由来?”

      温澈点头,徐澄照又问:“为何你要说谎骗我?”

      温澈气呼呼地看着他:“你有意见?”

      徐澄照摇头:“没有意见。”又问,“你真的比我大吗?”

      “信不信由你。”温澈甩手将那张人.皮.面.具扔到他怀里,扭过头去。

      “我相信。”徐澄照拿着人.皮.面.具晃了晃,问道,“这东西,我戴了十年吗?”

      温澈声音有些沉闷:“在感知到你将要醒来之时才给你戴上的。”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面白玉镜子递给了他。

      徐澄照从镜中见到了自己的容貌,与温澈站在一起很是登对,他点了点头,在心内道:般配。

      “原来我长这样,确实好看。”

      温澈嗤笑一声:“呵,脸皮真厚。”

      徐澄照无奈:“你刚才还夸我。”他将镜子偏了偏,盯着镜中温澈的侧脸,那颗泪痣掩映在睫毛的阴影之下,令他心荡神迷。

      “温澈,是不是常有人夸你长得好看?”

      温澈转过脸来,二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你说呢?”

      徐澄照微笑着点头,将镜子还给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给他做梳子的“旧友”。

      他突然对自己害死了那人的猜测感到了一丝恐惧。

      “温澈,离境观之事,你还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吗?”

      “你曾有过一个师父,他是你的外公,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离境观内只你一人。”

      “我和外公一起住在道观里?原来我的确是道士……”徐澄照回想不起任何关于往事的蛛丝马迹,“我别的家人呢?”

      “我不清楚。”温澈盯着他,眼中又带上了几分埋怨,“你从没跟我说过。”

      徐澄照赶紧道:“等我恢复了记忆,我全都会告诉你,我保证。但是……”

      “嗯?”

      “就是……”

      “什么?”

      “那个……梳、梳子……”

      从前的十二什么时候这么唯唯诺诺过,温澈心中冒起一股无名火,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眼见他生气了,徐澄照看向自己的葫芦,生硬地转了话题:“你的姐姐,也是因为当年之事才变成这般模样?”

      温澈一怔,原来他是想打探姐姐的事情,却因为顾及自己的心情才那么犹豫,不由得生出一阵歉意,语气缓和了几分。

      “一手促成当年之事的,是如今‘仙门六家’之首的叶家。叶家曾同温氏交好,我的芙姐姐和叶家掌门之子叶松雪成了亲,也惨遭叶家人所害。”

      “十年间我为了搜寻散落的残页,东奔西走之时,姐姐……姐姐保护了你,赶走了那些想抢夺你身体的魑魅魍魉。”

      温澈话音刚落,远处树梢上一道影子闪过,动作极轻快,仍被二人捕捉到了。

      “哼,来得真快。”

      徐澄照问道:“魑魅魍魉吗?”

      温澈冷笑道:“不……不过是叶家老东西养的一条没用的废物蛇而已。若不是我在此地设下的结界被那臭小鬼召来的鬼东西破坏,再花十年,他也不见得能探知到你我的下落。”

      “这么说,他是向那个老东西复命去了?”

      “不错。”

      温澈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连带着周身流转的气息也冷了,脸上流露出的杀意清澈直白,毫不掩饰。

      他凶相毕露的生动模样,令徐澄照微微睁大了双眼,自醒来后,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徐澄照心荡神摇,唯恐惊扰了他,轻声问:“那个老东西是什么人?”

      “如今的修真盟盟主,当年灭了温氏满门的叶家掌门……叶、无、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摘下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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