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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妒火 ...


  •   徐澄照整个人泡在木桶里,长发湿漉漉地搭在桶边上,那张人.皮.面.具和他的衣服一起被扔在桌上。他眼睑低垂,面无表情地坐在水里,几缕湿发贴在脸侧,勾勒出面部的棱角。

      氤氲的热气里,依稀可见精壮的身体上零散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剑伤和黑色的印记,那些黑印比赵遇尘手上的颜色更深。

      他正心情烦闷地泡着澡,忽然感受到隔壁房里传来了一阵不寻常的气息,来的是温澈那个鬼气森森的侄子。

      徐澄照起身从浴桶中出来,扯过一旁挂着的布巾随意地抹了一通身子,抓起外袍裹在身上。刚推开温澈的房门,黑色的雾气正好消散。

      “温如来干什么。”

      “我让他给见羽带去口信。”温澈转过身来。

      耳坠子摇晃的那一下令徐澄照有些心烦,看着他眼底下的泪痣问道:“什么事情?”

      温澈道:“你现在正要问的事情。”

      徐澄照走近他,扯开外袍,露出胸口那些斑驳的印记:“也有和尚给我治过病么?”

      “你这样会染上风寒的。”温澈拉上他的衣服,又取来一块布巾按在他头上,把他滴着水的湿发用手掬着大力揉搓。

      徐澄照老实坐下,任他蹂躏:“为什么我身上会有这些。”

      “这是魑棽卷上的禁术留下的痕迹,我也有。”说着,温澈停了手上的动作,敞开衣服,深黑的印记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狰狞。

      徐澄照一时忘了要说什么,抬起一只手,按上了温澈的胸膛。温澈被他手心的温度触得一哆嗦,拍开他的手,拉好自己的衣服。徐澄照如梦初醒,收回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再去看温澈的脸。

      温澈道:“当年我找到你后,用魑棽卷上的术法为你疗伤,忘了消掉这些黑印。”

      “还能消掉?”

      温澈神色骄傲:“魑棽卷上虽不曾记载,但我温氏有去除疤痕的水疗术法。”

      他拉开自己和徐澄照二人的衣衫,抬起一手蓄气,口中低声颂咒。一股水流在他手中汇集翻涌,如在荷叶上滚动着的水珠一般在他身上滚了一圈,又流到徐澄照身上,所到之处,黑印尽去,连他身上那些剑痕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澈很是满意,伸手在他肌肉分明的胸脯上按了按,又用力地拍了两掌,道:“如此便好了。”

      徐澄照裸露在外的胸膛被他拍得啪啪作响,泛起一片红色,他问道:“这算不算非礼?”

      “非礼?”温澈觉得有些好笑,不以为然地道,“呵,你从前还跟我一起洗澡呢。”

      徐澄照一愣,拉好自己的衣服,冷着脸道:“哦,是吗。”

      听他语气不善,温澈皱眉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颜公子,是什么人?”

      “哦?方才那小骗子说起你的事了吗?”

      “颜公子是我?”

      温澈反问:“除了你还有谁?”

      徐澄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内一阵刺痛,温澈居然又说谎骗他!

      他做不出那么丑的梳子不说,那通缉令上画的分明就不是他的脸!

      温澈并未察觉他的情绪,走到他身后,继续给他擦头发,说道:“赵遇尘口中那个大和尚,手中应当有魑棽卷的残页。我们一会还能在镇上逛逛,你先前爱吃的饼便是在春风镇上……”

      听到他提起赵遇尘,徐澄照更是烦躁,之后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小骗子的几句话:形影不离,琴瑟和鸣,颠鸾倒凤……

      若那姓颜的真是自己,若二人真的颠鸾倒凤,他怎么可能会全都忘记?!

      更何况……那小骗子说“颜公子”亲手斩杀了温澈,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徐澄照极力克制,不让情绪从话语中泄露出来:“赵遇尘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说什么了?”

      “说你和那住在离境观的颜公子,情投意合,形影不离,同吃同睡……”他缓缓捏紧了拳头,“琴瑟和鸣,颠鸾倒凤……”

      温澈本来一脸疑惑,听到后面,嗤笑一声:“你明知那是个油嘴滑舌的小骗子,怎么连他的话也信?”

      徐澄照指关节微微泛白,就算没有颠鸾倒凤,可在世人口中却都被这样传颂,二人关系也可见一斑。

      形影不离,琴瑟和鸣,颠鸾倒凤……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明明有一个琴瑟和鸣的旧友?为什么还整日和我待在一起?”

      温澈一愣:“什么?”

      徐澄照的面色阴沉,名为嫉妒的火苗已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不仅是肉.体,他的三魂七魄也都快被烧穿了。

      他冷声开口:“你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为何要将时间都浪费在一个睡了这么多年的死人身上?活着的人不是更好吗?你结识的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比我更重要?”

      “你大可以去做你该做的事,去找你该找的人,又何必被什么‘救命之恩’牵绊住,守着一个死人十年?”

      徐澄照第一次发觉,自己还能口是心非到如此程度。

      温澈逐渐睁大了眼睛:“你,你在说什么……”

      徐澄照语调清晰,一字一句道:“你守着一具尸体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报所谓的救命之恩,还是为了承载你无处安放的感情,一厢情愿地自我满足?你真的有期待我这个死人醒来的那一天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从前不会这么对我说话……”

      温澈盯着徐澄照的背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失声喊道:“你从来都不会这么对我说话!”

      徐澄照没有回头,听着温澈略带颤抖的声音,猜想他或许哭了,心内涌上一丝快意。

      他终于不再说“他”了,终于对着我说“你”了。

      他终于看到我了。

      可为什么还要惦记别人?

      守着我的十年里,甚至还要留着他人送的定情……

      徐澄照最后尚存的理智被彻底瓦解。

      “若你要去寺庙找残页的话,我独自一人去离境观,不连累你带着我这个记忆全失的累赘。”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木头炸开的巨响,身侧那张梨花木桌子爆裂开来,碎块稀里哗啦散了满地。

      徐澄照转头看着温澈,却因他脸上的表情呼吸变得更快了。

      “独自一人?”温澈瞪着他,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一字一句地问道,“徐澄照,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温澈连名带姓地叫他,徐澄照下意识地伸手,看着温澈怒意高涨的脸,他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兴奋相当不合时宜。

      他的手停在半空,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若你要去寻找残页,我便独自一人……”

      “住口!住口!!啊啊啊住口!!!”

      温澈猛地扑了上来。

      “你要敢再说一遍‘独自一人’,我杀了你!!!”

      徐澄照举起双手,看着近在咫尺的温澈,他长长的头发散落,束发的那根簪子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蝴蝶翅膀急颤,血珠从伤口处涌出来,鲜血沿着皮肤缓缓滑落。

      温澈双目赤红,脸上的肌肉跳动着,一呼一吸从齿缝中挤出来,散乱的发丝随着他的轻颤而晃动。

      一阵充满快感的战栗如一道急速的闪电,沿着徐澄照的后背冲上了头脑,他睁大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恨不得立马去亲吻那张凶恶异常、美丽异常的脸。

      温澈鬓角旁的青筋突突地跳着,怒火仿佛要点燃头发,他双手哆嗦,紧攥着徐澄照衣衫的手关节发出微响。

      “我曾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遇见了你,有了苟且活下去的理由……可是你却死了十年!我守了你十年,你如今跟我说你要‘独自一人’?!”

      “十年!这两个字写出来只有几笔,说出来也不过一瞬,可是只有亲身经历那样漫长时光的人,才会知道有多么难熬!我曾以为你永远不会再醒来!我只能永远暗无天日地等下去!”

      在守着徐澄照的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他醒来的那一天,可这人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谁”。

      他设想了千万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忘记自己。

      这个人怎么敢忘了他?怎么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忘记许下的承诺?

      说这么刻薄的话刺伤他就算了,竟然还要‘独自一人’?

      就算徐澄照忘记一切,都决不允许忘记他!

      就算徐澄照舍弃一切,也绝不能从他身边离开!

      世人都知道,温静流向来睚眦必报,他为徐澄照受的折磨,将来全都要讨回来。

      他能预想得到,那件事会令徐澄照有多么痛苦,可他不会说的,他要让徐澄照自己想起来。

      他不会说的,他什么都不会说。

      温澈咬着下唇,眼睛里迅速涌出泪水,蓄了满眶后却迟迟落不下来,身体因克制而簌簌发抖。

      这副引而不发的模样,在徐澄照看来,比他面对姐姐死亡之时嚎啕大哭的模样要可怜得多。

      徐澄照左胸疼得厉害,仿佛温澈刚才劈开的不是桌子,而是他的心。

      他在温澈面前跪了下来。

      温澈一愣,两颗豆大的泪珠立刻从眼眶掉落:“你,你做什么……”

      “你说过,道歉和道谢都得下跪磕头。”说着,徐澄照便准备磕头。

      他这样的态度令温澈始料未及,温澈脑中一片空白,不管是杀意还是报复心全都被抛在了脑后,赶紧伸手拦住他,结结巴巴地道:

      “别、别别……磕、磕什么头,我还没死,你,你先起来……”

      徐澄照顺势抓着他的手,仍跪在地上,仰头看他:“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这么难过,我……”

      他在兴奋过后,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心痛,无尽的悔恨和无尽的自责。

      温澈尽心尽力守着他这么久,他却三言两语将他的所有付出一概抹杀,明知道那四个字刺伤了他,可他却还故意又多说了一遍……

      简直罪大恶极。

      他一辈子都不想再从温澈脸上看见这般委屈的表情了。

      他以后也不会再计较那个做梳子的人了。

      “好了,先不要说这些。”温澈吸了吸鼻子,俯身将他扶起,“等你想起过往再说。”

      睫毛上沾着的一滴泪落到徐澄照的鼻梁上,那滴泪烫得惊人,好像在脸上灼出了一道伤口。徐澄照心中一颤,不敢再去看他的脸,低下头去,低声开口道: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难过,这是约定,也是承诺。”

      说完后,过了许久也没有听到温澈回话,徐澄照仍低着头,慢慢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我去把头发擦干。”

      温澈愣在原地,一阵风从许多年前的歌山吹来,送来从未蒙尘的过往。

      “小道士,以后陪你很多年很多年。”

      “这是约定吗?还是承诺?”

      “是约定,也是承诺。”

      “那你不能反悔。”

      “我向来说话算话。”

      ……

      眼前男人的高大身影逐渐和记忆里单薄的少年身形重合,十五岁的他站在月色流淌的小院中看向自己。

      那道声音至今仍记忆犹新。

      “十七,我一定变强的,我会保护你。这是约定,也是承诺。”

      ……

      温澈擦去脸上泪水,伸手抓住徐澄照的衣服,将他拖到椅子前坐下。

      徐澄照仍不敢正脸看他,余光见到他动作生硬地将散落在地的桌子碎片捡起来,画下阵法修补好,把桌子翻过来,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下术法口诀,抬眼望了过来:“记住了没有?”

      那双湿润的眼睛让徐澄照有些窒息,他慢慢点头:“记住了。”

      温澈取过那张帕子,扔到他的头发上,将他的脑袋像面团一样蹂躏。

      徐澄照好像听见了眼泪落下的声音,可温澈并没有哭,窗外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徐澄照问他:“你为什么不哭呢?”

      温澈的声音很轻。

      “肚子饿了,肚子饿了……”

      他仍在忍耐。

      “你……”徐澄照喉头干涩,仿佛过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先前……说我爱吃的饼是在春风镇上买的,我们去买好不好?”

      “好……”温澈哽咽着给自己擦眼泪,“好,好……”

      徐澄照转身看着他:“买完饼,我们就去那个寺庙,好不好?”

      温澈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正扑簌簌地落下大颗泪水,长长的睫毛都被打湿了。

      徐澄照呼吸一滞,面上感到一阵柔软,眼睛已经被他伸过来的手遮住了。

      他听见温澈的抽泣声,心里也下起了一场雨。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移开后,徐澄照眼中的温澈,又恢复成了那般矜傲的模样,正梳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不是说让我一个人去?”

      “不,我要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徐澄照看着他,此时此刻,不管那张高贵的脸上露出什么表情,他都照单全收,“若我下次再说‘独自一人’……”

      温澈手一顿,随即将发簪束好,扬起拳头,冷声道:“我便将你杀了。”

      簪子上的蝴蝶翅膀和耳下的两颗坠子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摇晃,徐澄照轻轻点头:“好,可你舍得吗?”

      温澈双手抱臂,横眉竖目地看着他:“你大可以试试看。”

      “不,我不会试。”徐澄照摇头,“我也舍不得。”

      舍不得再看你露出那种表情。

      舍不得再让你独自一人。

      “什么?”

      “方才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徐澄照认真地看着温澈,抓过他的两只手握在手里,语气诚恳,“温澈,对不起,我不该无理取闹,以后不会了,说到做到。你可以原谅我吗?”轻轻地晃了晃他的手。

      温澈一愣,心里像被羽毛扫了一下,残留下的一点愤懑之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明明是道歉,看着却像撒娇,十二好像比从前更懂得如何让自己心软。

      “下,下不为例……”

      他用指头挠了挠徐澄照的掌心,徐澄照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恋恋不舍地松开。

      温澈抽回手,捏着徐澄照的下巴令他仰起头来,另一手驱动疗愈术替他止住脖子上的血,徐澄照偏着脸,眼睛微微眯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副有些轻佻的模样令温澈又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他恶声问:“笑什么,不怕被我杀了?”

      他生气的模样始终如此动人,徐澄照笑意加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温澈耳尖泛红,抬手轻轻在他脸上虚虚地扫了一巴掌,重新拿过那块布巾,走到他身后,继续替他擦头发,语气听起来很高兴:“哼,长大了,可比从前懂事不少了。”

      他没有再提别人,没有把自己和“他”作比较,徐澄照也高兴起来,却不想被他当做孩子:“我从前很不懂事?”转头看着温澈。

      他掩在湿发下的双目如幽谭一般深不可测,温澈的脸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

      “那,那也没有,我、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温澈推过他的头,小声嘀咕道,“你从前可不会下跪道歉。”

      下跪道歉就是懂事了?

      徐澄照不明白温澈心中“懂事”的标准,不过若是再让他受了委屈的话,不管要跪多少次,他都愿意。

      听着脖子上传来的“咔嚓”一声响,徐澄照面无表情地正了正脸,原来自己醒来之时,温澈差点扭断他的脖子,竟然是无心之举。

      眼见着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温澈又拿出了那把参差不齐的木梳,站到他的身前。

      徐澄照刚才下定的决心一瞬间动摇了许多,语气生硬道:“你难道没有别的梳子吗?”

      “没有,我从十八岁开始,便只用这一把梳子。”

      十八岁……

      这破梳子他竟然留了这么多年,还保存得那么用心……

      徐澄照酸溜溜地开口:“这梳子这么丑,有什么好。”

      温澈不理会他,徐澄照闷闷不乐地闭上眼睛,随着温澈轻柔细致的动作,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块模糊的景象。

      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有人在窗边给自己梳头,窗外春光融融,那人带着笑意轻声细语地跟自己说话。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他无法分辨出来,那是亲身经历的过往,还是他在石台上躺着的十年里做的一个梦。

      温澈仔细地梳理好徐澄照的长发,取出一根蓝色的发带替他绑了一个高马尾,干练清爽的头发配上这张面如冠玉的脸,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模样。

      徐澄照睁开眼睛,抬眼和他对视,温澈眼含秋水,瞳孔清亮,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似清风拂面,如春雪初融。徐澄照伸出手,将他脸旁遮住泪痣的散发拨到耳后,眼前人的笑容和方才出现在他脑海中那张一模一样笑脸的重合在一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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