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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返校日 ...

  •   八月的成都聒噪,蝉鸣隐于绿荫,响遏行云。

      七中的二层教室还未装空调,电扇的吱呀作响绞尽了这个夏日人心里的最后一丝宁静,让人觉得愈发心烦意乱。昨夜下了暴雨,雨水顺着墙体滑落的痕迹未干,天花板上零星几处依旧在渗水,地砖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发白。

      教室的门口挂着一串纸风铃,通体纯白,被人折成了千纸鹤的模样。没有风经过,白鸟却止不住前后摇摆,它们旋转、碰撞,无声也嘈杂。

      夏日的气候多变,不按常理出牌,方才还晴朗着的天,此刻却被乌云遮盖。有雷声从中穿透而出,压低了声音,同气压一道压着令人难受。没了日光,阴得可怕,有人顺手打开了教室里的灯,屋内屋外便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片世界。

      天未亮,雨也还没从天幕开始倾倒,世界却有了苏醒的迹象,嘈杂万分。电路似乎出了一些故障,走廊里的灯光一亮一暗,伴随着阵阵出现的嗤嗤作响,偶有火花零星冒出遽然落地。

      月末之际返校,暑期的余兴未消,桌上的书本被人胡乱摆放,学生们吵闹嬉戏着,奔跑着掠过后排储物柜,拖把与水桶被打翻,地上淌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污水。

      刚分完科的班级还没个班长,十六七岁的孩子们面面相觑,也没个人站出来维持秩序。高二的学生闹哄哄,三三两两结伴在教室的各个角落继续聊天。

      “夏初秋。”说话的男生个子不高,中气却十足,“去把后面的地拖一下,待会等新班主任过来该发飙了。”

      被唤的男生闻声抬起了头,他的样貌并不出众,鼻翼有些肥大,颧骨高于鼻尖。鼻梁上一副眼镜是他这张平淡无奇脸上的唯一亮点——黑色的镜框上满是金色的纹路,只是那些纹路过于纤细,很少有人会凑近身子仔细打量。

      不满聊天被人打断,他捏着镜框眯眼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开了口,声音清冷,语气难免让人感受到他的不悦:“关我屁事。”

      “你离得最近。”

      起身,走向前去,夏初秋拉开他前排的空位坐下,随后便转过头来不再理会。

      男孩被呛到语塞,轻声爆了句粗口,他看向夏初秋的时候翻了个白眼,拉着身边的伙伴聚集在了窗边。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神赤裸裸地落在夏初秋的身上,瞧见有女生靠近,难免啧嘴。

      窗外的天愈发阴沉起来,雷声一声响过一声,没有见到闪电的踪影,仿佛这轰隆作响只是天地间的阵阵怒吼。

      一声落地惊雷,世界拥有了片刻的暂停,唯独处于话题中的男孩没有抬头,仿佛有违和感充斥在他的周身,男孩像是这个班级的一员,又好像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据说是他家里有关系,才进的文科一班。”有人道,“好像不是校长,就是书记。”

      “高一的时候他在七班。”另一人接话,语气同样不屑,“据说成绩倒数,上次期末两门不及格,差点留级,扫皮。”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学会了拉帮结派,仅仅三言两语,殊不知夏初秋已经被孤立出圈。少年的眼底充斥着讥笑,口中打着号子,都说最看不惯这种凭着关系爬上来的人。

      男孩们的声音不响,传入夏初秋的耳中倒是绰绰有余。

      “别理他们。”忽然,有声音在耳旁响起,夏初秋扭头一看,不知哪里来了个小个子男生,自来熟似的坐在了他的身旁,“我叫彭昊,以前三班的。”

      夏初秋点了点头,说出自己的名字前有片刻的停顿:“夏初秋。”

      “我知道。”彭昊笑了笑,用手肘轻轻一撞身旁人,“你暑假作业做得怎么样?做完了没?”

      夏初秋瞥眼望着彭昊,没有发声。

      被盯得久了,彭昊这才有些不好意思,他微微低下头,眼神越过夏初秋移向了一旁,声如蚊蝇,却大言不惭道:“借我抄抄呗。”说完,他便挠了挠头,继续讪笑:“还差一点点,《教材全解》最后三套卷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夏初秋说:“没带。”

      “今天返校你不带作业?”彭昊显然不信,“就借我抄抄,很快的,我保证不被老师发现。要不这样,我爸上个月给我买了一台SWITCH,开学以后我借你玩三个月,行不?”

      正说着的同时,教室在一刹那成了寂静一片,大家相互打量了一番,似乎没瞧见什么,人群又在顷刻间沸腾起来。

      “欸,夏初秋,老师就要来了,快点快点。”彭昊催促道,“就借我抄一次。”

      “抄什么?”

      “《教材全解》啊。”

      刚回完,彭昊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在他的身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或许是因为返校大家都没穿校服的原因,男人起初站在人群中的模样并不显眼,直到那句严肃且不失威严的疑问句出现,满堂闹哄着的学生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

      “彭昊是吧?”男人问,“暑假作业没做完?等会去我办公室补吧,别在现在浪费时间了。还有夏初秋,你也跟着过来一次。”

      彭昊语塞,想要狡辩,一时之间却找不出任何借口。男人越过夏初秋所在的位置朝着讲台走去,他在肃静的空间中立于前方,拿起笔槽里的粉笔在洁净的黑板上只写下了一个“杭”字。

      夏初秋皱眉,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标准的楷体了。

      “我姓杭,杭谨庭。”男人道,“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不出意外应该会教到你们毕业。总之,还有两年时间,希望可以和大家好好相处。”

      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台下人听的也认真,只有夏初秋一人将思绪游离在外,他久久注视着杭谨庭的侧脸,时不时用铅笔在白纸上速写着什么。

      像字,又不是字。直到夏初秋落下最后一笔,白纸上的字符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那般,兀自活动起来之后,后又立马消失不见。

      不知从什么时候窗外开始下起了雨,男孩坐在窗边将视线投向了远方,即使暴雨如帘,天却依旧没有变亮的趋势。

      “夏初秋。”杭谨庭唤道。

      见对方仍在发呆,杭谨庭再次点名:“夏初秋。”

      站起身来望着杭谨庭,夏初秋久久才开口:“什么事?”

      似乎觉得眼前男孩的语气并不和善,杭谨庭微微察觉,沉默了片刻,但语气终是恢复了先前那般平和:“既然大家身为一个班级的同学,照理是应该互相互助的。水桶的确不是你打翻的,但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这种观念,我应该为这个班级做些什么。”

      兴师问罪?

      夏初秋脸上的表情波动并不明显,但学生的震惊却远不止于此——事情发生的时候,杭谨庭并不在这里,为什么对方会对来龙去脉掌握得一清二楚?

      而直到对方说出了一句话,夏初秋这才禁不住皱起了眉。杭谨庭说:“你做组织委员吧。”

      见夏初秋没有反对,杭谨庭继续道:“本来就想给大家都安排一个职位的,先前给你定的是语文课代表,但现在看下来,你应该更适合组织委员。”

      没有给学生反驳的机会,男人就这么雷厉风行地宣布完了每一个人的岗位。从委员到课代表,无一有空缺的位置,学生们早就或多或少听说了这位年轻老师的厉害之处——三十岁的语文特级教师,据说对好生与差生都一视同仁,仅短短半堂课的时间,从言语到举止,似乎每一个人都对男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班会后,两人并排走在空荡的走廊上,先前闪烁着的灯继续守着它的岗位,但不知为何在光线恢复的同时,四周的温度却有些降低。或许是暑期学校施工队的收尾工作还没完成,有些许塑料板与木材堆积在走廊的尽头,却丝毫没有被外界飘来的雨水给打湿。路过时夏初秋不经意瞥了一眼,随即又被彭昊的抓耳挠腮给打断:“老夏,你说谁不是最后几天补的作业?怎么轮到我就被抓到了?”

      夏初秋给彭昊的印象话不太多,这一次,他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不太傻的都在返校前几天,找人去公共图书馆抄完了。”

      语毕,他伸出手来在语文教研组的办公室木门上轻敲三下,听见里边传来一声“请进”,两人这才一前一后走入这间宽敞的房间。

      杭谨庭的办公桌在窗前,整张桌子给人的感觉十分整洁,在天晴时阳光能照射的到的地方,有一盆绿植茂盛如蓬,成了这一堆书本之中唯一的亮点。再仔细打量一番,在桌子的左右角落,杭谨庭各挂了一串铜钱,它们被红绳串起,与这桌子的布置有些格格不入。

      “夏初秋。”杭谨庭朝着两人招了招手,指向一旁的空位置打发彭昊过去,然后又看向夏初秋问道,“你的暑假作业呢?我怎么没找着?”

      夏初秋坦白:“我没带。”

      “返校不带作业?”杭谨庭显然被对方的坦然惊道,“我教书到现在,你还是第一个返校只带了脾气过来的学生。”说完,他顿了顿,又问:“你做了没?”

      “做了。”

      “那你为什么不带?”

      “忘了。”

      “开学直接交给我。”

      夏初秋顿了顿,拒绝说:“不用了,我直接让人送来。我出去走廊上打个电话。”

      杭谨庭一愣,随即点头同意。他看着夏初秋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神情不如先前那般,严肃到了极点。

      “彭昊。”杭谨庭问,“你以前和夏初秋有接触过吗?”

      彭昊一怔,下意识地回答:“没怎么接触过,但倒是有些耳闻。”

      “怎么说?”

      “大家都说他性格好,虽然成绩差了点。”彭昊回答,“就人傻钱多,不过分班之前,他原来那些同学好像挺不待见他的,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知道了。”点头,杭谨庭说,“好好把三套卷子做完。我跟你家长说好了,现在雨大,你妈说让你在这里慢慢做,反正家里也没人。我看吧,等会一起去吃个晚饭。”

      彭昊不敢拒绝,但也不想答应,他只得苦着脸楞在原地,久久才憋出一句:“杭老师,我去上个厕所。”

      对方只应了一声,彭昊溜得便没了影。本想在外面晃荡着找夏初秋商量对策,彭昊转悠了大半圈,硬是半个人影没见着。正在纳闷的头上,忽然在某处转角的时候见到了走廊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与夏初秋距离得并不远,靠近的时候,彭昊自然而然听见了对方的声音与谈话内容。

      “你们放心,既然答应了,你们儿子的事情我自然会解决。”夏初秋背靠着墙道,语气依旧清冷,“夏先生,不过还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挺着急的,暑假作业麻烦送过来。”

      “你咋和你爹这么生分?”等到夏初秋挂了电话,彭昊靠近,却不疑,“不过我在家也叫我爸老彭。你怎么跑这来了?我找了你好久。”

      “楼下好像没信号。”甩开对方搭载自己肩膀上的手,夏初秋故意与彭昊拉开一段距离。

      “那也用不着绕这么大一个圈从东到西吧?”彭昊跟在夏初秋身后喋喋不休道,“你知道班主任刚刚问我说啥了吗?”

      话音刚落,走在前方的夏初秋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猛地转过身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从东到西?办公室门口左边的那条走廊上的楼梯.......不是直通这里的吗?”

      “你说啥呢?”彭昊不明所以,“办公室左边哪里有走廊?语文教研组不是在走廊尽头吗?”

      “不对,施工还没有完成的那条走廊。”夏初秋补充道,“我们去办公室的时候路过的。”

      “教室出来笔直走就是杭老师办公室啊。”彭昊反驳,“没有路过什么走廊,学校装修前两天就完成了啊,我听说你不是回来过一次吗?”顿了顿,又是一声惊雷,不知那扇门在风的作用下砰响,彭昊从心底开始发凉:“你,你不会看到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了吧?老夏......你别吓我。”

      没有再回答彭昊的疑问,夏初秋倏地在走廊中奔跑起来,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原路返回,想要回到起点去求证些什么。左拐后右拐,跑过一条走廊后再下楼,随后夏初秋在一个转角处猛然停下了脚步——方才的走廊消失不见,没有堆积着的建筑材料,也没有通向上层的楼梯,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面白墙,斑驳的墙体上布满了裂纹,显然已经有上一些年份。

      在他的前方,一只虎头正凝视着两人,它的獠牙外露,嘴角上咧,眉眼狰狞目瞪众生。只此一物赫然呈现在雪白的墙体上,大有威慑之势。

      墙,垣蔽也。

      消失后又出现,定然在深处掩饰了什么。

      身后的彭昊跟得气喘吁吁,双手扶于膝盖,弓下身子来大口喘着气。用前臂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他看着眼前的夏初秋正皱眉凝视着一面白墙,随后缓缓伸出一只手,将它覆于墙面。

      如果不是走进了一方空间灵域,或许从二楼径直走到四楼,不会在顷刻间发生。然而为什么这片灵域在将他吞噬的瞬间,又选择将夏初秋放出?男孩叹了口气,终是在原地沉默了半晌。

      “这墙上......”彭昊皱起了眉,“谁在这上面乱涂乱画?不怕德育主任抓到吗?”

      “你看到了什么?”夏初秋忽然转过头来。

      “这是老虎吧?除了脸......又有点不像。”彭昊对此嗤之以鼻,“画成这幅四不像的模样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我小学学国画的时候就比这画得牛了。”

      “对了,你刚才怎么了?”说完,彭昊顿时想起什么,他不明所以,“怎么......突然跑起来了?”

      “这所学校有多久了?”夏初秋皱眉,问道,“从建成到现在,你知道吗?”

      “我们是老校区。”彭昊下意识地回答,“据说是1923年成立的,马上就要一百周年校庆了。老夏啊,到底发生了啥?”

      夏初秋顿了顿,回答:“没事。”

      见彭昊仍疑惑不消,夏初秋才开口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那个班主任让你干什么?”

      当杭谨庭一被提及,彭昊似乎立马泄了气,脸上的表情郁闷万分,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条。“他让我写完再回去。”彭昊道,“还说要留我吃顿晚饭。”

      “哦。”

      “你这什么反应?”

      “挺好的。”夏初秋显然没有将它当成一回事,“那我先走了,等会有人会把暑假作业送过来,你回去跟班主任说一下。”

      夏初秋的作为简直我行我素到了极点,似乎学校是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彭昊站在走廊的一头,看着对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总觉得眼前的夏初秋和传闻中的不尽相同。

      高冷又刻薄,一张嘴就能把人气到半死,哪里有别人口中烂好人的模样?

      疾步走出学校,手持一把雨伞,立足于学校大门口,夏初秋从口袋中摸索出手机,高举起来对着大门与教学楼快速排了两张照,然后他环视了四周,故作无事发生一般离开。

      学校并非位于闹市区,转身没入一条巷内,四下无人且鲜有人路过,夏初秋伸手摘下了鼻梁上的那副金框眼镜,容貌在刹那间转换成了另一个男人的模样。

      男人很高,在他的左边下颌骨上有一点黑痣,他长了张少年面容,却没有分毫稚气。相反,他凛冽的目光让人感受到局促,在一呼一吸之间一股古典美游刃有余徘徊在他的眉眼之中。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伞经受不住这般侵袭,偶有几滴顺着柄杆顺势滑下,或者从男人的头顶上方滴落,然后沿着他的发尖触及脸庞,变成了泪痕的模样。

      他站在原地不动,就这样静静等待着,直到角落里传来一声叫唤,男人这才缓缓转过身子面向对方。

      那人恭敬道:“周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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