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梦浮桥 ...

  •   那桩昙花一现的校园十大悬案,最终被新起的故事所取代,渐渐在新鲜感此起彼伏的F大里无疾而终。伊莫偶尔想起那枝月色下随水远去的百合花,仍为不知是梦还是现实而恍惚不已。
      在上下课的人流间狭路相逢,在食堂的阶梯上迎面相遇,伊莫高挥着手打招呼,而仲珩也还是那般没心没肺地谈天说地。哪家的狼牙土豆一绝啦,哪家新开的奶茶店令人眼前一亮啦,哪家的砂锅挂羊头卖狗肉啦……话题总归是离不开胡吃海塞,而也正是“吃”包容下了一切无法化成语言的纠结。

      “那家狼牙土豆都连着三天没开门了,老板是不是跑路了?”
      在图书馆的公共讨论区,伊莫小声背着书,忽而添了一个声音。如果内容不是狼牙土豆,她可能都反应不过来是在对她说话。
      喉咙里的诗句断在“思君不见下渝州”。
      “大清早就跑那么远?18岁的年轻人就是厉害,真个精力旺盛啊。”
      “老太婆不也是老当益壮地来背书嘛。”
      “……”
      “没吃上早饭,太无聊了,来图书馆溜溜。”
      仲珩下意识想拉开伊莫身侧的椅子,伊莫轻抽一口气,望着他。他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搭在椅背上的手最终松开,绕了桌子半圈,坐到了伊莫的斜对面。
      伊莫指尖故意轻轻一弹,黑色笔帽轻巧地落在桌角边。等她俯身捡起来时,脸上因尴尬而来的不自然已然调整不见。
      “还有一个多月考试了,少打点游戏,书可以慢慢看起来了。”
      白开水一般无味的废话,但对尚未跨入成熟期的男孩也不失为一种切实的提醒。
      “别看我这副吊儿郎当的死样子,我GPA高到说出来吓死你!”
      仲珩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凶狠。
      伊莫轻笑:“哦?那请务必吓死我。”
      仲珩赌气似的闭紧嘴绷着脸,伊莫只当是碰上了邻居家的臭屁小孩儿。她也来劲了,稳着,等仲珩自己主动和她说话。
      “奶奶。”
      “嗯,有屁快放。”
      “你们院那个张xx教授怎么样啊?严不严?听说他从来不挂人?他这学期第一次带我们大学语文课,连个取经的师兄师姐都没有。”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挂,怎么不挂?至少战死一半吧。”
      伊莫十分得意地瞅着仲珩满面惊恐,嘴巴张成了喔形。叫丫傲娇,叫丫吹牛。
      伊莫忍住笑,伸出手,发现仲珩坐得离自己太远,只好倾着身子。“教材给我,我给你划重点。照着背,少则六十,多则九十。你奶奶有强大的金手指。”
      仲珩两眼放光,立刻双手奉上:“天使奶奶,普度众生,功德无量,一百年后我一定给你多烧点纸。”
      “记住丫今天的承诺,我是穷死鬼。”
      学了一阵,伊莫忽然心念一动,道: “在日语里,‘勉强’是学习的意思,记住了没?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不奇怪啊,学习本来就是勉强自己。”
      “……”
      “考考你。水至清则无鱼,下一句是什么?”
      “人至贱则无敌。”
      伊莫好笑,用方言骂道,“憨包。”
      “汉堡?”仲珩摸不着头脑,“咋又扯上汉堡了?”
      “你确实挺无敌的。”

      自从那晚把伊莫带去酒吧之后,李来佳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没来由的挑刺,无端的怒气,粗暴挂断又反复响起的聒噪电话铃声……李来佳的生活总像是亘着一根绷紧一切的弦,而这根不可捉摸的弦,又总是断裂在夜深人静的凌晨和恹恹欲睡的下午。
      任何一个陈吟洲不在上班的时刻。
      某天,再一次与陈吟洲关于某件芝麻粒儿大的事争执不下时,李来佳一气之下打翻了书桌上的马克杯,开水泼洒进整个笔记本键盘里,屏幕经过短暂的垂死挣扎,终于还是黑了个彻底。
      姚桐抓起卫生纸冲过去抢救,见回天乏术,指着李来佳的鼻子骂:“你他妈的撒泼别在宿舍撒,有病就去治!”
      李来佳倒一脸没事人的模样,攥着手机从走廊吵到宿舍楼下,和抱着书夜归的伊莫打了个照面。
      伊莫假装没有看到她湿润的眼睫毛,对着宿舍楼大厅努努嘴。“门禁时间快到咯。”
      李来佳顶着红红的鼻尖回来,脚踩人字拖,身上随意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她就这样在伊莫裹上围巾的夜里站了一个多小时,狼狈不堪。
      伊莫摁亮台灯,借着暖黄灯光看了她很久。
      “你这件旧衣服,到底打算穿到什么时候?”
      “是啊,到底打算留到什么程度呢?”李来佳话没说完,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落。对着电话气宇轩昂的将军,因为一件大街上几十块钱的旧衣服,便破落成了丢盔弃甲的残兵。“只要是他送的,我连披个麻袋都像过年。”
      一件旧东西尚且如此,李来佳,对于陈旧的奢望,你究竟打算苟延残喘到何时呢?

      伊莫近来在筹备一个项目的开题,总是和徐缓在自习室呆到很晚。因为两个人都非常忙碌,因而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陪谁。
      又是一个满课的周五,伊莫累得不知不觉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梦里一股浓醇的香芋味飘进来,伊莫猛地睁开眼睛。
      一杯暖乎乎的奶茶插着吸管放在她鼻边。徐缓趁她睡着的时候特意去买的。
      嗯,很好,徐缓一向深谙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伊莫连喝几口,心满意足,顺手推给徐缓,忽而又想到他说过他一个大男人不喝这些,又十分可惜地撤了回来。
      “唤醒猪的最好方法就是吃。”
      “这么想唤醒猪,你是不是暗恋猪啊?”
      徐缓把伊莫打发回去,自己继续留在自习室点灯熬油。再下一个学期就是保研季,徐缓说,他一定要去北京的大学。
      “很多人盯着那个位置,也有很多人盯着我。有些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不要把人想得太单纯。”
      伊莫捧着余热未散的奶茶走在阒寂的大道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醉酒的人声情并茂朗诵《将进酒》的声音,没来由地想起徐缓在玩笑中无比真诚的那段话。
      “即便是我同意和你分手,你也得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吧,何况是我不同意。我一没有不良嗜好,二不拈花惹草,三对你足够好。”
      如果是寻常的情侣吵架,伊莫会如之前的无数次那样,视而不见地走过。但前方愠怒、卑微,甚至带有隐隐讨好的人,是陈吟洲。李来佳迎着这场对峙,被陈吟洲抓住的手背却不住地试图挣脱。陈吟洲背着他用了许多年的粗笨吉他,扎起来的长发毛毛蓬蓬的,吉他盒的背带绞纽成一团,因为他主人的匆忙而被置于不顾。在这样晴爽的夜里,陈吟洲本该坐在光鲜的舞台中心,唱着他写给那些年、那些人的歌。
      沉默的时刻,伊莫停在楼宇的暗影里,不知身在何处的醉酒人重复唱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不知是夜醉了,还是人醉了。
      “我瞧不上你。你除了昂贵的梦想,浑身都廉价无比。我是个爱慕虚荣的俗人,我喜欢衣食无忧、相夫教子的安稳生活,我希望未来的那个人能陪我吃我亲手做的早晚两餐,能在深夜灭灯后陪我一起为喜欢的电影哭哭笑笑……而所有的所有,你都给不了我。”
      “当年你为了我跟你爸妈闹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要你在我在,该有的一切都会有,我们会把两个人能过的最好的日子过给他们看。”
      陈吟洲背后爬满冰冰凉凉的毒蜘蛛,它们触角勾着触角,不断吞吐他局促不安的荒漠。
      “所以我是贱婢啊。”李来佳绝望地苦笑,“贱婢作为反派,最擅长的就是朝秦暮楚、蛊惑人心。吟洲啊,人是会长大的,喝水填不饱肚子。”
      “我在努力,我会很努力很努力,我会成为聚光灯下|体面的人,也会给你想要的体面生活。你等等我,再等等我,一切都会好的。”
      “够了!”李来佳一把甩开陈吟洲的手,哭得话都说不顺溜,还要咬着牙强压下一口气。“我就是不想拿一辈子赌在你身上,懂不懂?我不愿意牺牲我最宝贵的东西去陪你追逐你那虚无的可能性。这就是你要的真心话,怎么样?死心了吗?”
      “我以为我能够改变你。”
      “你改变不了的。滚吧。”
      李来佳的回答果决得像只是在买一只偏爱多年的口红,却比对一口红的偏爱还冷漠。
      这些天一场场没完没了的争吵里,陈吟洲本就没什么肉的脸颊又瘦了许多,下颌冒出青色的胡渣,让伊莫几乎忘了他是个讲究的大男孩。
      陈吟洲扬起手,气红了眼,喊道:“懂不懂什么是出言不逊?我看你就是欠揍!”
      被无数次夸赞过的才华,被无数人注加过的青眼,在一个粗暴的“滚”字之下土崩瓦解。停在半空中的手始终不忍落在那个人脸上,慢慢落下去的过程仿佛花了几个世纪。
      “啪”的一声,李来佳的巴掌毫不犹豫扇在陈吟洲脸上。力道突如其来,陈吟洲的头随之大幅度侧向一边,双眼难以置信地睁大,连痛感都麻木无觉。
      空气变得刺喇喇的,头顶飘来属于女生宿舍的聒噪热闹,神秘的醉酒人短暂安静下来,仿佛这一巴掌也同时扇在了他身上。片刻后,两句慨然吟唱重又划破死寂,此后再无声息。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我在大街上和别人撕扯,一定要装作不认识我。”
      伊莫始终驻足在阴影里,第一次如此听从李来佳不正经的叮咛,第一次像被人束紧了手脚从深渊里凝视他人。
      李来佳见陈吟洲不说话,转身跑向宿舍的方向。跑出一段距离,她停下来,用至为温柔的语调履行完最后的真心。李来佳那么讨厌做多余的事情,但今晚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显得如此多余。
      “这几年谢谢你陪我长大,对不起,祝你成为我高攀不起的人。”
      李来佳浑身战栗,校园卡掉到地上两次才把宿舍大门刷开。她快速左拐冲进过道,恨不得立马从那个人眼前消失。
      公主楼一如既往灯光煊亮,一只猫刁着火腿肠从斑驳的灌木丛影下晃悠悠跑过,无数扇半开的窗户里透出湿漉漉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淡香。一位夜的公主困在公主楼中继续着她的公主梦,玫瑰色的黎明到来前,王子被永远留在了回不去的黑暗中。
      “我将来会让你只能跪着仰望我!”
      陈吟洲蓄足了力,对着公主楼大喊。窗户边纷纷探出头来,嘀嘀咕咕的声音重又划破了寂静。陈吟洲对着冻红的手不住哈气,瑟缩着双肩往回走,落寞得像路边一只无人问津的干瘪气球。
      陈吟洲走过伊莫身边,连眼神都不曾停留片刻。
      伊莫仰天叹息:“李来佳,光我假装不认识你有什么用,你前男友都跟我形同陌路了。现在,你满意了吗?”
      伊莫走出阴影,奶茶已经冷透。
      回到宿舍,李来佳蒙着被子一动不动,姚桐斜坐在椅子上,听见钥匙转动的声响,拔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朝伊莫直撇嘴。
      伊莫想和李来佳说说话的念头只好作罢。
      凌晨一点多,手机铃声响起。伊莫一个激灵翻起身来,朦朦胧胧看了眼来电显示,轻手轻脚出了宿舍门。
      “你们李来佳和我分手了。”
      陈吟洲意料之中地平静,甚至还笑了笑。果然,电视剧里的悲痛欲绝寻死觅活都是唬三岁小屁孩儿的。
      “嗯,我是目击证人。”
      无论伊莫如何压低,她的声音依然在熟睡的楼层间回响得瘆人。她想去楼顶,但通道的大门紧紧锁闭,不死心地鼓捣了几下大锁,她颓颓然认命,在大门下的阶梯处坐下。
      飞蛾扑棱向楼梯间昏暗的顶灯,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她对你说过什么吗?”
      “她天天在宿舍打电话吵架,即便一个字也不主动说,我和姚桐作为局外人也早就摸得门儿清了。”
      电话那头响起清晰的扣打火机的声音,火焰熄灭,陈吟洲长出一口气。
      “原来你抽烟啊。”
      “很久不抽了。”
      “你们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帮你。我见过李来佳的父母,都是再传统不过的人,也很在意旁人的眼光。不是说你不好,你很好,但他们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当然更愿意把女儿托付给踏实可靠的人。李来佳她,是一个以父母为天的姑娘,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吃苦流浪这种事,对她来说就像回到原始社会一样无法想象。她爱你,也爱她所想要的人生。这种巨大的矛盾把她压成了什么样子,我想我不会比你更清楚。她的父母,抑或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权利替她对你造成的伤害道歉,也不奢求你能原谅她,但我相信你能够公正地去看待你和她的一切。我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理中客,好好爱护你的吉他,它会弹出你向往的姑娘。”
      她是你的前无古人,却不是你的往后余生。
      伊莫说完这段独白,沉默,还是沉默。她甚至在想,如果“抱歉”二字有用,她愿意替李来佳说一万次。
      李来佳说,陈吟洲这三年来在上海换租了许多房子,但每一处都临近美食街。他半是自夸地坦诚自己是个没有烟火气的男人,如此或许能够满足李来佳对于琐碎日子的热闹追求。没有课的下午,李来佳喜欢搬把椅子舒舒服服坐在窗户边,像海星一样摊开手脚,慵懒地看着街上的时髦男女熙来攘往。等到美食街的招牌熄灭的时候,那个人会出现,也或许不会回来。
      在美食街招牌全数熄灭的此刻,陈吟洲大约也正在他临街的小屋里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那个等他回来的女孩却再也不会回来。
      “我想拜托你们多担待担待她,偶尔有麻烦的时候关照一下她,告诉她,在社会上混饭吃,千万不要出言不逊。”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出言不逊?”
      陈吟洲第一次见到18岁的李来佳,迎面而来的便是这个小姑娘挑三拣四的嘲讽和批评。那时候他刚来上海不久,正为新歌受到客人的普遍赞许而春风得意。
      陈吟洲借着酒吧里旖旎昏暗的光仔细打量起这个似乎患有重度公主病的小姑娘。他还是第一次受到陌生人如此不留情面的指摘,搞得他在自己的地盘下不来台。你应该如何如何,你不应该这样那样……如果不是顾念到她是朋友的朋友,不好驳朋友的面子,陈吟洲一准翻脸送客。
      李来佳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全新的风情,刚刚褪去校服与课本,所有的新鲜热闹都令她无比憧憬。她带着天生的无所畏惧横冲直撞,全然不在意她片刻前毒舌过的人是不是正生着闷气。
      李来佳后来又时常随着他们共同的朋友过来闲坐,每次一看见陈吟洲放下吉他走过来,立刻微昂起头,开始指点起他曲子里的瑕疵。陈吟洲刚开始全程板着脸,用鼻子哼哼几声以示回应。后来数次在工作中碰壁,他渐渐明白过来,在被一千种阿谀淹没的巨网里,李来佳的话是难得的逆耳忠言。
      “你别嫌弃我说话难听,撕裂自己也是一种涅槃。”
      “甭搞得这么哲学,不适合你粗野的气质。”
      陈吟洲开始喜欢听李来佳的嘴毒,看她滔滔不绝地摇头晃脑,再适时回嘴,成为他略显单调的生活里的小小乐趣。李来佳翻出手机里一张“她中意得要命”的照片——东北大雪初霁的原野上,黎明光彩奇异,北极熊李来佳摆着笨拙的pose,张大嘴想要一口吞下下太阳。
      李来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她那天到底穿了三条多厚的裤子才敢出门,陈吟洲一边捧场地回应,一边仔细帮她擦掉吃得满嘴满手的桑葚汁。雪白的北极熊被染成了企鹅,她只是傻乎乎地乱了心跳。
      他们糊里糊涂地走到一起,正如这场爱情一样莫名其妙。

      “李来佳是个泼妇,没人敢惹她。”伊莫笑着笑着,徒劳的欢快偃旗息鼓。“只要我还在上海,李来佳跟人吵架的时候就休想撇下我。”
      没有头的故事终究没了尾。伊莫立在过道里,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梦游,她望着宿舍门鲜红的“520”编号,忽然很想把这个数字抹去。
      一切都讽刺得如女巫的诅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