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青丘得鹿

30、童话里不是骗人的

　　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四中破天荒地办了场科技节。
　　教育局的领导要来视察工作，坊间早就传开了。校领导暗地里遮遮掩掩，明面上却冠冕堂皇地高调举办这场史无前例的科技节，可谓加足了戏，以弥补一个小呆瓜闹下的笑话。

　　高中补课补得狠，尤其是四中这类“高考霸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跟需要吃饭需要呼吸一般习以为常。那年，C城的市教育厅要调研课程改革，严禁“恶补”“狠补”的不良风气，丰富中学生的课内外活动。
　　于是乎，第一周的周五课间，微服私访的特使慈眉善目地出现在高一某班门口，随手招呼一个正在自习的男生出来。
　　“同学，你们有音乐和美术课吗？”
　　和蔼叔叔和蔼微笑。
　　“有啊，昨天老师才教我们唱了粤语歌。”
　　男生脑袋瓜门清，一眼识破来人，照着老师统一好的口径开始背台词，表情自然，演技还不错。
　　“噢——那挺好，唱两句我听听。”
　　“这、这……”男生略显慌张，羞涩道：“我五音不全。”
　　“噢——那你加油——你们学校也补课？”
　　“当然不补。”男生的气势重又上身，笃定答：“四中的学生从来不需要靠补课来领先于人。”
　　“噢——那就奇了怪了，我周六接小儿子上兴趣班回家，下午四点多开到四中，堵得跟下饺子差不离，我还以为那个点儿是你们补课放学呢。”
　　男生摇头摆脑，矢口否认。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补课的时候一般六点才下课，您肯定记错时间了。”
　　教室里默默竖起耳朵的听众们，哄堂大笑。
　　姜还是老的辣。
　　Game over

　　名为科技节，实则真正“科技”的部分只占据冰山一角。红绿交杂的标准运动场上，摆满了各色小摊，与后来伊莫上大学时的社团招新现场一样声势浩荡。
　　参加活动可以挣“科技券”，说白了就是一元代金券，攒足了代金券又能去小卖部兑换同等价位的任何实物。看起来，这样的游戏规则，似乎应付应付小学生还说得过去。但所有人都为之疯狂，大赞学校真土豪，一个一个摊位挨个儿溜过去，兴奋不已。
　　其实哪里有人是真的为了钱呢？不过是鲁滨逊邂逅了星期五，冲破了学生生涯的沉闷、枯索和桎梏，以有价的形式换取无价的疯魔与欢乐罢了。
　　徐缓半蹲在满桌的实验器材前，与两个男生冷静地讨论着什么，时而拆卸组装，时而轻捏下巴凝神思索。这便是那唯一一次科技节，唯一称得上“科技”的地盘，门庭冷落，少人光顾。世上脑子锃亮的人终归不多，毕竟又不能跟冷冰冰的实验器械抑或乱糟糟的化学试剂处对象。
　　在老师缺席的偌大运动场上，一对男女在摊位桌前并肩而坐，一大一小两只手在桌下悄悄交握。他们微红着脸若无其事，眼神不自然地飘忽，自以为没有人看见。不过被看见了又能如何？以青春为名的故事，足以抵御一切目光。
　　伊莫端详着徐缓那张线条精致的恬淡侧脸，鼻翼和眼窝处明暗变幻，度过一个寒假，头发长长了些许。
　　莫名的惶恐油然而生——他终将会成为她望尘莫及的人。
　　徐缓呀，你能走慢一点么？你大步奔向你闪光的未来，我会追不上的。
　　这些都是你不知道的千回百转。
　　外婆说过，名字的寓意旨在愿你与它一同长大，长成所有爱你的人眼中希望的大树，可为何你是个完全相反的例外呢？
　　其虚其徐，都雅容止。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舍命不渝。
　　靠。伊莫跺脚，每次打算吐槽他，话到嘴边都变成夸他的了。

　　运动场的铁丝网上挂满了谜语，伊莫记下编号跑到兑奖处去报答案，答对一则才一张券。如此反复了好几趟，手里才捏着可怜巴巴的几张。
　　“不行不行，我们这样效率太低了，非常不经济，我还准备攒多了去小卖部扫荡一排薯片呢。”
　　蘑菇头江珊盯着手里同样少得可怜的几张纸片，嘟嘴蹙眉。
　　“那能怎么办？”
　　何翼凡早上背着一把吉他过来，纵着搁在座位底下，伊莫挪椅子的时候差点儿给压了。还没压呢，那货一声怪叫——“谁敢谋害我的小宝贝儿！”把伊莫吓得后背发凉。
　　那场大雨里的男人味，荡然无存。
　　“杀鸡呐？”
　　伊莫反应过来，想调侃调侃他，奈何那货却一把抱起他的宝贝吉他，理都不理。
　　也正是那一天，伊莫才知道，原来何翼凡还真是个有情调的文艺青年。所谓大智若愚，只愚得过于掉线。
　　那货领导致辞一结束就奔去了吉他社，现在正在一众女生的围观下，和其他几个同好弹得春风沉醉，摇摇摆摆的模样，倒真像老艺术家喝高了。伊莫别过脸，没眼看。
　　朴之予混在街舞社的人堆里，满场找“酷guy”。女生的尖叫此起彼伏，伊莫知道，过不了多久，她肯定会因为找不见可人意的猎物而气急败坏着出来。
　　“那边儿，看见了没？欸就篮球架下面，披头散发那几个。”
　　伊莫顺着江珊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模模糊糊看见了几个女生。看文化衫是16班的，齐东玥的逢场姐妹们。两个男生站在她们跟前，谈笑风生的和乐场面。
　　伊莫这才注意到，小姐妹堆里没有齐东玥。她的栗色长发是偌大校园里独一份，认错谁都不可能认错她。
　　“班长呢？”
　　“人家又不屑于参加这种活动。耀耀让她去看台上把今天的全景画下来，作为咱们班不可多得的纪念，可厉害了——你不知道？”
　　伊莫摇摇头。
　　江珊又指着看台上的某处。伊莫的近视不算轻，视野中闪烁的人影无差无别，轮廓模糊。
　　“看不清。”
　　“这么瞎？算了，跑题了。我是说，她们中有人的男朋友是这次活动的干事，内部券直接一沓一沓拿到手软，全给了女朋友，以及女朋友的闺蜜。喏，脚边那一大堆零食就是证据！”
　　“所以，你是想我们去举报他们还是去胖揍他们？”伊莫笑着捏江珊的脸，忽然觉得她好可爱。“这也是一种存在以及产生影响的方式，没什么的。你大人有大量，就当没看见吧。”
　　“不，我的意思是……”江珊凑近伊莫耳边，语气霎时间变得神秘兮兮。“你有没有追求者、暧昧对象、男朋友这些，或者未来老公、预备小三、潜在出轨对象也行呐。”
　　“打住。”伊莫锤她，“我要是有，还费得着巴巴地一个个猜谜语挣这点儿血汗券吗？脑袋瓜里成天想些什么吃不得的。”
　　江珊盯着手里被揉得皱巴巴的券，一脸失落，梨花暴雨即将倾泻而下的模样。瞅着这个被全班团宠的吉祥物小妹妹，伊莫心软了。
　　“那行吧，我们俩拼命去挣，结束之后一定带你扫荡小卖部！谁说非得靠男人，姐也很靠谱的好不好。”
　　在拼地图的游戏摊位上伊莫好不容易拿了个大满贯，之后却因为江珊下了狠注又写错了“audience”而全盘皆输。想来斗鸡走狗的败家子儿也不过如此。
　　江珊又要梨花暴雨了。伊莫瞅着她，别提多想把钱包霸气地往她怀里一扔，高喊——
　　想吃啥买！姐统统给买！连你舅你姑的一起买！
　　日上三竿，活跃的人群渐渐散去。总赖在操场上打转也不是办法，伊莫拉着江珊往小卖部走，心中盘算着，为博卿一笑，倾囊摘星又如何？
　　小卖部门前长龙摆尾，堪比春运火车站进站口，蔚为壮观。换了平常一个人，伊莫必定转身就走，时间浪费在可有可无的队列里，犹如陪宠物狗看了半天迪迦奥特曼。而此时伊莫却耐着性子，问江珊想吃些什么，一边估摸着自己的票子到底能满足她多少。
　　“……凤爪、瓜子，最后再来五袋口水鸡。”
　　“这你吃得完吗？”
　　“又没说得现在吃完，攒着呗。”
　　“在理，在理。骆驼精神值得发扬。”
　　伊莫大汗，别过脸苦笑，又伸手进兜里估了估人民币的厚度。我的老天爷，以后可不能养孩子，金字塔都能被吃垮咯。伊莫很想收回方才的厥词。
　　“徐缓徐缓！”
　　徐缓和刚才的几个男生径直走过排队的人群，似乎并不打算加入。听见江珊糯糯地喊他名字，几个男生也下意识回头。
　　徐缓说了句什么，几个男生对视几眼，笑得意味深长，拍拍他的肩便走开了。徐缓也不在意，转身冲着江珊小跑过来。江珊扯着伊莫的袖子，满面生辉。
　　“排多久了?没想到人这么多。”
　　“遥遥无期。怎么，你不来？要不你来挨着我们吧，后面人更多。”
　　“算了，浪费时间。”
　　“你这就看破红尘啦？能占学校的便宜干嘛不占啊，明年就再没这机会了。”
　　江珊说着，又扳着指头把冗长的零食列表复述了一遍，徐缓含笑听着，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眼神就像在看小妹妹撒娇。
　　“你在这儿乖乖排队。”等江珊好不容易数完，徐缓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他转向伊莫，“你跟我来一下。”
　　“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远离了队伍，伊莫不明就里地跟着他驻足。
　　“她这么狮子大开口，你们那点券能禁得住？我不信。”
　　“谁说的？——好吧，就是‘那点’，你用词很准确，小老弟。”
　　每次听见伊莫乱七八糟的奇怪称呼，徐缓都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这么喊，立刻可男可女”——徐缓不止一次对她如此说过。
　　“老实交代吧，几张？”
　　“9张。”
　　“打发要饭的吧？”
　　“得了吧你，”伊莫大手一挥，“可别睥睨资质平平的老百姓，玩儿不过人家我也很寂寞凌乱呀。”
　　徐缓叹了口气：“也就我能受得了你满嘴跑火车的性子。”
　　“真难为你了。”
　　伊莫下意识抬脚踢他。徐缓敏捷地往旁边一闪，伊莫单脚支撑着扑了个空，恹恹地撇撇嘴。
　　徐缓把书包放下来，在侧袋里认真摸索，忽然眼睛一亮，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伊莫面前。
　　科技券足有半本词典那么厚，仿佛刚从银行里抢出来的崭新纸币，不带一丝褶皱地紧贴在一起。徐缓老半天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鼓捣着玄虚的理论问题，根本没有时间到处跑，更别说一下子捞这么多了。
　　伊莫瞠目结舌。“你杀人放火了？”
　　“我用得着么。大姐，这是科技节，科技区分配的券当然是最多的。谁让你们一个个抓不住重点跑去别处凑热闹，我们那儿冷冷清清的，场面多尴尬啊。又不能原封不动地还回去，领导该尴尬了，只好我们几个自己分了呗。”
　　“你真不要？”
　　“我要我就自己藏起来了，还能有你的份儿？你拿去给江珊换吃的吧。”
　　“徐缓。”
　　“又怎么了？不用谢。”
　　“你那几个哥们儿，是不是也都跟你一样宅心仁厚啊？你要不帮我们都要过来？”
　　徐缓俯视着她，笑得人畜无害，太阳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伊莫见状紧攥着科技券后赶紧跑掉了。“你可不兴吃了吐哈。”

　　伊莫回来时刚好快轮到她们了。江珊尖叫着搂住伊莫的脖子，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亲完兴奋道，“替我谢谢缓哥！”
　　“怎么不谢谢我？莫姐也给你当牛做马了一个上午啊，你个没良心的。”
　　“谢谢小宝贝儿！”说着又是一口。
　　“妈呀躲远点儿！”伊莫嫌弃地把她推开，袖子在脸颊上一顿猛擦，哭笑不得。“论涎皮赖脸你和何翼凡简直平分秋色。”
　　那天，她们扫荡了小卖部。阿姨站在玻璃柜后方，脸色十分精彩，阴沉得堪比碰上了劫匪。
　　把一大袋零食抬回教室的途中，伊莫纠正自己——
　　遇上优秀的人，孩子也不是养不起。
　　而对优秀的人来说，知识就是力量。
　　可惜我没有。

　　那天阳光很好，照亮了讨债鬼一般跟在徐缓身后的伊莫，以至于时至今日，她一步步踩徐缓影子时满足的笑容，在记忆里依旧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