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青丘得鹿

17、温柔的空气（二）

　　还有两分钟下课，不少人瞟了眼墙上的挂钟，快速拾掇好桌面的书本，身心蠢蠢欲动。甚至有人两脚前后分开，在椅子上摆出了预备跑的姿势。
　　期待已久的那句“同学们下课”一响起，铺天盖地的校服跳将起来，无数个箭步往外猛冲，汇入走廊里饿狼进村般的抢饭大军。
　　等伊莫和朴之予不紧不慢晃进食堂，徐缓他们已经在长桌一侧给他俩占好了位子。何翼凡从餐盘上抬起头，寻见她们就开始浮夸地挥手。朴之予朝他点点头，拉着伊莫去窗口排队。徐缓背对食堂入口坐着，顺着何翼凡挥手的方向偏过头，却连一个熟面孔都没有看见。
　　伊莫端着餐盘回来，在何翼凡身边坐下。朴之予多走两步，在徐缓旁边放下餐盘。
　　“哟，食肉动物今天怎么改吃草了？何必为难自己。”徐缓看了看朴之予餐盘里寡淡的土豆丝和油麦菜，开始拿发小寻开心。
　　“大姨妈。”朴之予把一筷子油麦菜塞进嘴里，嚼得一脸痛苦。
　　“哦。”徐缓没有一般男生的羞涩，像是早就习惯了。“你们女生还真是麻烦。”
　　“拜托，不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你对面还坐着一个呢。”朴之予瞪他一眼。
　　徐缓停下筷子，这才正眼注视起伊莫，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
　　“多谢你关心啦，你们男生除了生不了孩子，其他也挺麻烦的。”
　　伊莫褐色的瞳孔本就有着天然的宽和，此刻随着说话睫毛不停起伏，看起来更染上了一层善解人意的韵味。
　　徐缓被红烧鸡块的油呛到，别开脸咳嗽半天，连脖子根都变红了。他缓了会儿气才说，“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你不是不能生孩子？”
　　伊莫微笑迎上徐缓困惑的脸。为不该生气的小事而生气，为不该道歉的小事而道歉。伊莫觉得自己变得很可笑，却又难以自抑。
　　徐缓轻易洞悉而又迅速习惯了她泄愤方式。上次她说噎死人的怪话是什么时候？一时回忆不起。
　　“你这火锅丸子准备留着明年吃？墙上标语不是才写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吗？别浪费啊。”
　　“就是，一份8块呢，顶你一本漫画杂志了都。”
　　何翼凡先插话，朴之予紧跟着打圆场。徐缓盘中的丸子顷刻蝗虫过境，被一扫而光。
　　伊莫转开眼，夹出一块鱼肉，默默低头剔刺。
　　“周末刚吃过火锅，腻得慌，不想吃了。”徐缓搁下竹筷，指尖轻敲几下桌沿，若有所思。
　　自己把自己搞成四眼仔，怎么也怪不到我身上吧？谁叫你成天看那么多书啊？脑子没坏就不错了——腹稿没敢往嘴边送。
　　“我吃好了。”伊莫放下筷子，吁了口气，因为头重眼花，整顿饭吃得很费劲。她摊开手掌，凉气涌向汗涔涔的手心。餐盘里的饭菜几乎动都没动，夹到米饭上的鱼肉也仅仅象征性地挑了几根刺。
　　“不舒服？”朴之予从早上起就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没有，就是没什么食欲。可能早上吃太多了。”
　　“你也太幸福了吧。从来没人给我做早饭，成天际的面包、牛奶、牛奶、面包，没人爱。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哪个雪天，被爸妈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何翼凡举着咬了一半的火锅丸子，忽生感慨。
　　“C城不下雪，谢谢。而且捡弃婴大概率要从野狗嘴里抢，只能说明你爸妈战斗力不错。不要一天到晚想象力过剩在这儿自怜自伤。”朴之予义正词严。
　　“能不能捧点场啊观众P！”何翼凡气鼓鼓地一口咬进剩下半只丸子。

　　终于熬到了放学。
　　伊莫擦干额头上的冷汗，收拾好笔袋、教材、作业以及何翼凡拜托她帮忙改的作文，慢悠悠地晃出教室。头比中午的时候更沉，双腿使不上劲，有种踩在棉花上的玄妙感，伊莫只好扶着楼道的红漆栏杆下楼。
　　公交站牌周围挤了一堆学生，吵吵嚷嚷地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张望。不时还有做完卫生的学生行色匆忙地往这边飞跑，眼看着人越聚越多。
　　伊莫在远处望了一眼，果断绕去自行车棚那边开锁。
　　有一段时间没骑车了。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穿着宽大的校服，在落叶纷飞的街道上轻飘飘地骑行。伊莫恍惚着，仿佛又回到初三那年，回到了每天绕大半个小镇给他送资料的秋冬，周而复始、轮回复刻的秋冬。
　　也是这般夕雾缭绕的黄昏。
　　伊莫手脚越来越乏力，在自行车道上歪歪扭扭地避让着行人。刚让完一辆反向行驶的自行车，伊莫一回神，行道树的树干在眼前猛地放大。刹车已然来不及，车身也因失去平衡而渐渐向□□斜。伊莫认命般握紧车把，出于本能的尖叫因为喉咙干涩而哑声哑气。
　　完了。
　　已经是第二次了，骑自行车出事故。上次是在什么时候来着？上苍保佑，这次不要摔得比上次还惨烈。
　　“你干嘛呢？！”
　　想象中铺天盖地的痛感并未袭来。车子没有倒下，人也没有眼冒金星地飞出去。肩膀传来温暖坚实的触感。伊莫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姿势和体验，仿若北冰洋面摇摇欲坠的冰山。
　　直到一声急切的责问让她浑沌的思绪降而落地。
　　上次这么吼她的是那个波浪头大妈吧？不知道这次又会是谁。
　　伊莫扬起脸，正好对上徐缓愤怒而担忧的面庞。以这般不伦不类的扭曲姿势凝滞着，伊莫的头顶刚好够到他胸口。伊莫屏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徐缓敞开的校服外套间心跳的起伏。余晖从行道树的枝叶间洒下，在他逆光而立的身体四周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点染出他完美的下颌线。
　　她喜欢的男孩真好看呀，可她连诧异地问一句“怎么是你”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徐缓呼吸沉重，右脚稳稳地踏在地上，左臂抵着伊莫整个□□的身体，左手横过伊莫身侧，死死握住伊莫的自行车车把。
　　俨然一个承压垫。
　　起初，伊莫根本没反应过来是他，即使少年澄净动听的嗓音，她早已默记了千万遍。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声音里的焦急、愠怒与关切，是他的千面万面中，伊莫从未见过的一面。这是与当初被小混混围困时，他沉静得令人目眩的背影所不一样的触动。一掠而过的波澜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但唯一相似的，是安全感。
　　“不好意思，弄疼你了吧？手有没有被伤到，幸好——”
　　担心徐缓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伊莫强撑着以最快速度从自行车左侧跨下来，口中有气无力的碎碎念被倏地打断。
　　“你吓死我了。”
　　徐缓的声音恢复沉静。他走下来，两手各扶住一辆车，左右开弓，抬脚将两辆车在路边停稳。
　　伊莫慢慢蹲到地上，双手环抱，头深深埋进臂弯中。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徐缓肯定正跟打量病猫一样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
　　伊莫浑身发冷，环抱的双臂又紧了紧。
　　“我中午就看你脸色很不好。”徐缓的一字一句听起来，像极了哄小孩。
　　伊莫点点头，马尾在脑后摇摇摆摆。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看似是试探性征询，但由徐缓说来，却化为十足不容违拗的陈述句。恰如班主任广开言路，实则只是象征性通知到位罢了。
　　因而伊莫先是摇头，随后又很自觉地点头。
　　“你先回去吧，她身体很不舒服，我送送她。就她这副熊样，一个人爬都爬不回去。我可不想明天因为某高中女学生出车毁人亡的重大交通事故，把我们四中高一16班全体推上风口浪尖。”徐缓对原本要同行的同班男孩解释，男孩深以为然，叮嘱了句“那你们小心点”，就骑着车掉头离开。
　　伊莫失落了两天的情绪像梅雨过后的水天一色，絮絮云翳间透出道道光亮。
　　“来吧。”徐缓俯身搀着伊莫的手臂，将她轻轻扶起，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谢谢你啊。”声音轻细得一如梦呓，甚至连伊莫自己都怀疑这句话到底有没有真实出现过。
　　徐缓嗤笑，“你要谢我的多了去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司机摇下车窗，探头问：“到哪儿？”
　　徐缓低头问身旁的伊莫：“你家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