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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岁月与海浪 ...

  •   九月初,伊莫拿着录取通知书去了学校。四中离新家不算远,路途伊莫却并不熟悉。起初莫妈妈坚持要陪着去,伊莫一把把她摁回了门里。
      说好要保护一个人,怎么能因为区区的新生报到就含羞带怯?更何况他也会在,伊莫可不想和他迎面撞见的时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被妈妈攥在手心。
      四中校门口沿路栽种了两排银杏树,眼下的时节,油绿叶片金黄渐染,飒飒于风中乱舞。从进校门开始,伊莫便禁不住在如织的人流中有意无意地搜寻某人,不知不觉被挤到了路中间。身后一辆送孩子上学的宝马嫌伊莫挡了道,把喇叭摁得震天响,伊莫冷不防一个激灵,拔腿躲到了路边。
      新生和家长在分班榜前叠起人墙,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像极了动物园里上蹿下跳的猴儿。伊莫站在远处愣了会儿,转身就走。
      大可不必看。这么多人那么多班,分在一起的概率太小了,能有幸同在一个学校,她已经很知足。
      “玥玥,下次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再不济也该顾虑着各个圈层的生意关节,别再让你爸下不来台了。忍一忍,好吗?”
      “忍?你能忍,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可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爸爸呀,生了你,养了你,血肉至亲需要一些应有的尊重。”
      伊莫打篮球场走过,听见角落里传出说话声,言语里的激动让她不由得脚下一顿。她不是一个对八卦不感兴趣的死人。转过身,柳树枝条掩映下浮现出两个人影。
      似乎是一对母女。母亲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皮包随意挎在手肘处,另一只手紧紧拉住女孩的手。
      伊莫觉得好笑,她不愿意让妈妈做的事情,世界上总有另一个妈妈在不遗余力。恰好还正在她眼前。
      卡其底色的格子裙将女孩的青春气息尽数勾勒,沿路走来高年级学生所穿的肥大校服由此倍加黯然失色,拖拖拉拉地满是呆拙。厚厚的栗色头发披散在后背,头顶的顺滑处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女孩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挣脱母亲的桎梏。伊莫远远看过去,朦胧中像极了韩剧里盛气凌人的叛逆女高中生。
      “就是因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懦弱妥协,才让那个老男人——”伊莫刚迈起步,踩上几截干柳枝,枯枝在脚下脆生生断成两截。女孩的声音也随之断在半空,四周静谧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感受到母女俩搜寻的目光,一阵做贼心虚的后劲涌上来,伊莫赶紧背过身疾步走到篮球场的铁丝网下,沿来时的路折返回去。
      对于与自己完全分属两个世界的人,伊莫向来无所措手足。她们的华贵,她们的冷漠与疏离,每每压得伊莫喘不过气来。谈不上羡慕,仅仅是在世界的中心画了一条三八线罢了。平凡的女孩安于一端,享受着这份划界自安的惬意。

      四中的教学楼分列在学校正中,一对一地围成寻常的四合院式结构,猩红色外墙艳丽非常,看起来像是不久前才重新粉刷过,均匀得没有一丝瑕疵。宽阔的中心广场上喧声鼎沸,人影攒动。也是,拉扯了十几年的孩子考上四中,是个人都恨不得昭告天下。
      沿着班牌号找过去,高一16班的教室被排到了四楼第一间。伊莫在后门探身望了望,见最后一排临窗的两个位置没人,下意识便走了过去。
      几株桂树伫立于窗外,花瓣纷扬恍若樱吹雪,初秋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沁人心脾。这么久以来,果然还是最不起眼的位置带给伊莫的感觉最惬意。伊莫侧头扫了眼身旁的空桌椅,说不清是微妙的怀念,还是对于某种微弱可能性的希冀。
      “你旁边没人吧?”
      一个短发女孩拎着两个书包出现在伊莫面前。伊莫闻声抬头,还未及答应,对方便提起其中一个黑色书包,拿包底使劲擦抹凳子,随即麻溜地将其往前桌一扔,畅快地靠坐下来。
      伊莫看呆,这时才调整好表情,笑说:“现在有人了。”
      “你好,朴之予。”假小子女孩伸出手,深深的笑涡在脸上漾开。硬峭张扬的耳发往上,头顶心还印了一个俏皮的旋儿。
      “你好,我叫伊莫。”伊莫别扭地伸出手去,对方握着她的手上下摇了几摇,夸张得堪比国际政要会晤。“不过……朴?”
      朴之予的个子在女生中算高的,她微曲着身把脸凑到伊莫跟前,一顺不顺地盯着她:“我是四分之一的韩国人,看不出来吧?我爷爷那时候来中国做生意,因为C城的火锅实在过于美味,最后舍不得走,讨了老婆扎下根。”
      伊莫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出于礼尚往来,又将老伊和小莫的故事讲了一遍。
      “你是不是逢人便讲这个故事?”
      女生们努力隐忍的骚动刚刚退潮,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响起,身穿白T的颀长身影映满了余光。伊莫抬起头,霎时间目瞪口呆。
      “怎么,你俩认识?”朴之予夹在中间,抱臂满脸探究地来回打量二人。
      伊莫看着徐缓在朴之予前面的座位坐下,把桌面上的黑色书包往椅背上挂,诧异道:“你俩认识?”
      “当然。”朴之予嘿嘿笑开,“他是我哥们儿,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哥们儿,你就是这样给兄弟我占座的?”徐缓手上沾满大片灰尘,嫌弃地把书包底翻上来,又翻回去,无奈地剜朴之予一眼。“还有,谁穿过你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裤子啊。”
      “哦,那绝交吧。”朴之予黑下脸来,翻了个高水平白眼。
      “我跟他是初三同学。”伊莫想到的第一个词是“同桌”,可看到眼前这对生龙活虎的青梅竹马,伊莫不知怎么有些说不出口。同学嘛,倒也没错。
      这样的三个人分到同一个班,聚在同一片方寸之间,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是不是在琢磨我们怎么又在一个班?”看见伊莫眼中一闪,徐缓知道这次读准了心,嘴角攒出一个知心大姐的笑容。“你看啊,你姓的首字母是y,我是x,x和y连在一起,我们自然就分一块儿了呗。”
      伊莫一愣,疑惑道:“是么,我还听见有姓陈的呢——哎,幼稚。”
      靠,连谎话都说得这么中听,差点儿就被蒙住了。
      徐缓戏谑完自顾自忙起来,朴之予有些莫名其妙,玩味地盯着伊莫:“我从来没见他说过如此睁眼说瞎话的屁话。”
      伊莫撇撇嘴,“咱俩有幸见证了历史。”

      班主任张文耀摆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讲完一应琐事后,坚持要挨个点名认识认识,口口声声宣称“看脸是沟通心灵的桥梁。”
      班主任脸上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精干,瘦小的身躯往讲台上一站,打了发胶的头发和脚上的尖头皮鞋一样锃光瓦亮,看上去颇有些上世纪的港仔风,失了几分语文老师传统意义上的儒雅。老大不小的装束搭配着那副亲和的面孔,让人很难猜度年龄。
      “何yu(yi)fan,是哪位同学?站起来大家认识认识。”
      班主任夹杂着浓重C城口音的普通话甫一出口,下面便弥漫开阵阵窃笑。C城方言厚重,那时土生土长的语文老师很少有能把普通话操得行云流水的,至少小镇上一向如此。伊莫环视一圈,心想城里的孩子连笑点都如此“现代化”。忽然间三个人齐刷刷站起来,笑声在惊诧中戛然而止,整个教室的气氛陷入死局。站起来的三个同学更是面面相觑,只剩下干瞪眼的份儿。
      “那个,你们三个同名同姓不是?”班主任清了清嗓,竭力掩饰尴尬。“这样吧,一箭三雕,你们挨个自报家门看看。”
      “老师、同学们好,我叫何一凡。”最前面的男生率先开了口。
      “我叫何翼凡。”
      伊莫的前桌大声接口,伊莫打量起他极有可能不久之后就会被教导主任剪掉的长发。长发的文艺少年和半夜翻墙上网的皮孩儿,在凶神恶煞举着戒尺的教导主任面前,就跟茶叶蛋和卤鸡蛋一样,本质上都是任人宰割的货。早些时候发新书,顺次传到何翼凡手里时只剩两本了,何翼凡毫不迟疑抽出了书脊被压变形的那本,把完好的那本给了伊莫。
      “别客气,我又不学习,拿着好书也是暴殄天物。”
      “您真是看得起我,若不是生活走投无路,何必逼自己如此辛苦。”伊莫说着毫不客气地接过来。
      您不学无术,不仅能考上四中,还知道“暴殄天物”这个词呢。谁信?大概有些脑瓜聪明的就喜欢这样。朴之予在旁边听了哈哈大笑,徐缓回头眄伊莫一眼,无奈摇摇头。
      朴之予曾向伊莫坦言,她是走后门进来的。徐缓被分到哪个班,就把她安插在哪个班好了。不然日子太无聊,没个打闹的朋友,这三年要怎么过?
      “我也走过后门。”伊莫表示理解,同时猜测朴之予家的后台大概率很硬,指哪儿打哪儿可不是谁都够格的。
      “你?乖乖女?”
      “我和那三个字可不沾边儿,你要知道,我们那地方的人认真吵起架来,骂得你连妈都不认识。”见朴之予不信,伊莫就把小时候路口大妈如何骂冠全镇的光辉战绩讲给她听。
      没有人发觉这是一个离题万里又离题万里的故事......

      “我叫何依帆,请大家多多关照。”
      三个人里竟然还有羞羞赧赧的小女生,众人见状又哄然笑了起来,对班主任男女不辨的十级C城普通话倍加叹服。
      齐东玥站起来时,由于一身过于成熟的惹眼打扮,不少人都为之侧目。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却全然褪去昨天伊莫在篮球场角落听墙角时她那种由内而外的叛逆和戾气,此时薄薄的嘴唇笑起来,像极了三月里的江南春水。
      这么说,她昨天应该也出现在了教室里,不过那时的伊莫被重逢的喜悦漩涡紧紧裹挟,完全没留意到同样静悄悄的她。
      朴之予斜趴着补觉,徐缓把升入高中后更厚的书堆推到桌前,偷偷翻开最新一期漫画。何翼凡倒是瞪着艺术家的双眼侧耳倾听。
      如果按照电视剧出牌,像齐东玥这般精致冷丽的女孩,是交不到什么真心朋友的,甚或连假意的逢场作戏也极有难度。所谓同性相斥,你太惊艳,成绩太难追,家世太耀眼,就十分容易成为众矢之。是隔膜,也是嫉妒。不过,齐东玥占全了前三项,却独独将结局一笔扭转。恰如她的名字所隐喻的那般,她是东山之上众星捧月的存在,说不清在这个班上到底有多少她的旧友,总之一逮住机会,总不缺女伴叽叽喳喳地簇拥在她身边。
      这种叶公好龙的戏码,伊莫并不陌生。好比某人宣称他喜欢一块环佩,实则他可能并不喜欢这件器物,只不过因为它价值连城、富于装饰,佩在身上叮当可闻。那人可以吹嘘,可以夸耀,仿佛自身都因此而增光添彩。
      外婆从前总是告诉她,每个人心中都蓄藏着一世界的辛酸,何必把人想得太坏?不过要是真的如她所想,齐东玥她,也太可怜了。
      “是不是跟我比起来,她倒更像关系户?”朴之予听其他人闹哄哄说起齐东玥是以全市前十的成绩考进四中的,头也没抬,脸继续埋在臂弯里,说话瓮声瓮气。
      “像归像,不过人家可是名副其实的学霸。”
      “不说实话会死啊?”
      “不说实话,实话就会死。”
      “我是你亲同桌啊,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朴之予跳起来,作猫扑状。
      伊莫缩到墙角负隅顽抗,胡乱抵挡朴之予挠痒痒的手,缠斗一时间大喊大叫,难舍难分。
      “闭嘴!思路都被你们嚷没了。你,还有你,”何翼凡愤愤然指着两人,“乖乖女要是看到和你们一个性别,估计都得羞愤自杀了。”
      伊莫霎时噤声,朴之予却充耳不闻,继续毫不留情地对付她。
      伊莫喜欢这样的同桌,天生见人自来熟。你包容她的强势,她容忍你的毒舌。
      一朝萍水,千日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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