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靠墙》雄乱

5、逛街

　　即使处于乱世，朱雀街的锦绣轩依旧门庭若市，为皇城的姑娘们踏破门槛。

　　久居深山的楚鸢对锦绣轩的大名略有耳闻。前年春节，哥哥方知退还给她送过一套蜀锦裙。

　　楚鸢一头雾水，“公子怎么会给我买衣裙。”

　　“为何不可？”

　　易峥脱口而出，忽觉不妥又补充道：“你是我身边人。衣衫不整，丢的是本世子的脸。”

　　楚鸢颔首，“有道理。”

　　他易峥是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周边的面子活一定要做足做透。就算心里再不愿为她花钱，也怕外人耻笑，不得不给她体面。就像蓝川的衣着，也比平民百姓好许多。

　　“去挑。”

　　楚鸢乖乖照做。

　　易峥临窗而坐，皱皱鼻子，适应着店内余留的胭脂水粉味儿。

　　老板娘心里捏了把汗，她点头哈腰地上前倒茶，被蓝川抬臂拦住。

　　“还不快去伺候姑娘。”

　　闻言，老板娘微惊，随即莞尔颔首。她看看易峥又看看不远处不知所措的楚鸢，而后扭着水蛇腰直奔后者。

　　“姑娘不用拘束，店里的新品丝绸在这儿呢。想穿哪件，随便试！”

　　面对突如其来的热络，楚鸢哪里招架得住，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人挽着胳膊迫穿梭于衣丛之中。

　　偌大的成衣店里，老板娘热情地介绍花花绿绿的衣裙，易峥和府里侍卫默默注视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随着脚步的移动，楚鸢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后背直立而起的汗毛。

　　从没被这么多人关注过，况且还是在买衣裙的时候……

　　好羞耻。

　　强行压下心中不适，楚鸢悄悄回眸，撞入易峥的视域。对上他那双自带压迫感的凤眸时，她即刻瞥开眼，把手边那件襦裙松开了。

　　易峥起身逼近。一步，两步，三步……

　　无形的压迫感自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楚鸢手拧衣角，双脚生根不敢乱动。

　　轩昂的身影在一步开外停住，大片阴影撒在楚鸢白皙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挡住了泛红的桃腮。

　　“不是喜欢？”

　　他上前，重新提起衣裙放回楚鸢的手上。

　　半晌，她垂头嗫嚅：“我不习惯别人老看我。”

　　易峥朝后瞟了一眼，蓝川触电般带着手下人麻溜儿离开。

　　老板娘眼观鼻鼻观心，不再缠着她。易峥回到远处站在窗前，背对楚鸢。许久，等她挑好了，才回过身来。

　　“多少银子？”楚鸢问。

　　老板娘对着易峥发笑：“不要钱，不要钱。世子大人愿意屈尊降贵来我这这小地方，那都是小人的福气。”

　　易峥瞅了眼楚鸢手上的两条纱裙，一黄一绿，都是跳脱的颜色。他上前几步，指了指衣丛中的其他款式。

　　锦绣轩外，蓝川把刚准备好的杌凳放置地面，楚鸢逃也似的回了马车，直到坐回座位，小脸还在发红。

　　微凉的春风扫过残云，冲入轩窗之内。楚鸢紧紧衣领，托腮蹙眉。

　　这几日细雨蒙蒙，也不知去往江南的官道好不好走。哥哥有没有带伞，有没有带上换洗的皂靴。

　　“前边有家胭脂铺。”易峥看向她。

　　“不必不必，我哪敢再让公子破费。”她舒展柳眉，坐正说，“哥哥也常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本不喜我描眉画眼……”

　　“公子，快到书华阁了，您上回……”

　　蓝川掀开车帘的一瞬，脸色骤变，抓着帘子的手直接僵住。

　　易峥阴沉着脸，瞳仁墨海翻波，表情比阎王还凶。

　　同样被吓坏的还有楚鸢，她甚至不知他气恼在何处。恐惧的本能让她服软：“那我还是去买一点吧。”

　　一碗茶的功夫，她从胭脂铺子里出来。马车行过一处宏伟建筑，楚鸢不由向外张望。

　　玉石铺就的台阶洁白无瑕，阁楼栏杆雕刻着繁复的纹路，杉木构建的高耸建筑直入云霄。

　　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此乃开国皇帝劳民伤财留下的宏伟基建，名曰“书华阁”。

　　大燕一国以文治国，诗词兴盛，书法绘画繁荣，朝堂之上形成一批强大的文官集团。华阁自大燕初建，已随国祚绵延两百余年，一直是皇城士大夫阶层舞文弄墨之所。

　　尽管如今的大燕分崩离析，可书华阁却如同勾栏瓦舍之地一般不朽不衰，世家公子们常在此吟诗作画，附庸风雅。

　　楚鸢对此地的了解，也是从爷爷和方屿口中听到的。

　　珠钿翠盖的双辕马车没有停留，随着浩浩荡荡开路的王府侍卫一起直奔前方。蓝川扬起纯银包镶鹿角马鞭，马驹嘶鸣过后，周遭的百姓左躲右闪，各个噤若寒蝉。

　　“齐珍楼。”

　　楚鸢看着匾额上恢弘的烫金字体，仿佛已经闻到了饭香。

　　“谢世子大人体恤。”嘿嘿，正好饿啦。

　　易峥当然不会忘记她前世有多贪吃。

　　二楼的雅间里，侍女布菜之时，易峥和楚鸢相对而坐。

　　满盘珍馐，五味俱全。楚鸢不知从何处下手，她悄咪咪瞟了眼易峥，见他提箸，也动起了筷子。

　　雅间里环境清幽，并无旁人。最适合她这样的小透明自在生存。楚鸢见易峥安静进食，并未关注自己，便不再压抑馋痨。

　　先遭殃的是最近的松鼠鳜鱼，而后是荷叶粉蒸肉、凤尾虾……

　　楚鸢一开始还有些收敛，而后不由自主地大快朵颐，完全沉浸到美食的氛围里。她穷苦了小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山珍海味。

　　吃着吃着，腮帮子就鼓成两个球，她像小仓鼠一样嚼个不停，吧唧得很香。一旁的侍女临屏风而立，见她一副没吃过饭的穷酸样，默契相视后鄙夷一笑。

　　“食不言。”

　　易峥停下动作，抬眸逼视。

　　楚鸢怕极了他那双眼睛。明明剑眉星目生得极俊，可配合那截天生的断眉和偏浅的薄唇，总让人望而生畏。

　　“我……没有说话呀。”楚鸢茫然道。

　　“不可出声。”

　　他又强调，目光游离在她脸上。楚鸢望向一旁的铜镜，原本干净的嘴角沾满吃剩的油渍，袖口处不知何时水淋淋的，大概是无意间碰到了碧涧羹。

　　旁边的两个侍女袖口捂嘴，就差笑出声了。

　　楚鸢纳过闷来，羞愧难当，一时涨红了脸。

　　“公子，我……”

　　“你在小幽山时，没人教过你起居饮食之礼？”

　　“恰逢战乱，民女自幼衣食难保。山上清贫不比皇城富贵，这才一时失礼，望公子、望公子宽恕。”

　　即使被他平静地望着，楚鸢依旧难掩惊恐，硬着头皮说完，才敢抬起杏眼看他。

　　“楚鸢，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以后也不是。”

　　预料之中的训斥并未听到，楚鸢悬着的心安顿下来，她鼓起勇气：“民女明白，民女一定改正……”

　　“去，清理干净。”

　　“是。”她小心翼翼起身，去了净室。

　　珠帘被掀开，发出清脆声响。随着楚鸢一同消失的还有雅室内温和的气氛。

　　易峥抬起凤眸的一刹，嬉笑的侍女浑身骤然生起恶寒，胳膊上的汗毛直立，脸皮早僵得动不了了。

　　“掌嘴。”

　　“大人饶命，奴婢知错了……”侍女颤巍巍下跪，苦苦哀求。

　　“蓝川，命人教她们。”他冷冰冰下令。余光中，自家侍卫将两个贱婢拖了出去。

　　打道回府之时，正巧正道拥堵。蓝川驱车绕了小路。

　　离开皇城的主干道，汇入万家烟火气的不止平庸忙碌的百姓商客，还有巷口臭不可闻的乞丐，蓑衣作邸的流民……

　　绕过民巷，婴孩嚎啕喊饿的哭声响彻街坊，镇得人心尖发憷。

　　“这辆马车是金丝木造的哩！”

　　车外传来女子尖的惊叫。

　　“好像是宣王府的马车，真气派。”

　　“宣王府？难道是宣王？！”

　　“蠢货！宣王如今日理万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怎么能轻易见着。”

　　“莫不是魏王世子？”

　　巷口的女郎们顿时双眼晶亮，伸长脖子张望，有大胆者甚至发出娇声尖叫。

　　车窗半开，车内端坐一位气宇轩昂的儿郎，鼻梁直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衬得人格外贵气。

　　剑眉下是一双深沉的丹凤眼，可惜此刻眼瞳格外黯淡，一时与“星目”毫不沾边。

　　“真的是易公子！”

　　“易公子文武双全，是难得的赤诚君子。可惜不近女色，哪怕佳节都不愿露脸……”

　　“听说了吗，前不久幽州大捷，全靠宣王世子星夜奇袭，一举歼灭敌军，平定金人叛乱……”

　　“知道是还挡道儿，去去去，边儿待着去！”蓝川喝道。

　　姑娘们不为所动，统统围住马车。一朵艳丽的迎春花从窗外抛来，正打在当事人胸口上。

　　“哇，易公子接到啦！”

　　又是一朵月季花隔窗飞来，外面少女的笑声不绝于耳。

　　而后，一颗野果径直砸进车厢，咕溜溜滚到角落。随之是女子们咯咯咯的傻笑声。

　　易峥别过脸，两眼涣散着，似对着虚空发憷，丢了魂儿一样。

　　“嗯？公子？”

　　楚鸢轻拽他袖口，可惜无济于事。

　　“公子，不妙！小巷被女子围住了！”

　　蓝川知他秉性，掀帘一看。

　　易峥果然眉心紧蹙，额冒冷汗。他一手揪着大腿，一手扶着胸口。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微凸，丝滑的绸面揪出狰狞的褶皱。

　　楚鸢疑惑地望向蓝川，不明所以。

　　“还不快走。”他铁青着脸，低喝。

　　“外面围得水泄不通，小的派侍卫驱散，仍轰不走。”

　　侍卫们平日训练有素，各个都是铁血男儿，却从未与女子过招。这巷口的都是黄花闺女，又未曾犯事。一个个对世子也没恶意，于是一时难以处理，硬赶恐毁名声，只好僵持着。

　　见易峥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儿，楚鸢忙将支起的轩窗放下，外面的喧嚣声小了不少。

　　僵持了约莫半个时辰，蓝川终于艰难地驱车出了巷口。

　　他悻悻地挥鞭敢马，回府后免不了一顿爆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