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靠墙》雄乱

38、问话

　　雨还在下，楚鸢回凌风院时才发现，她把伞落在了酒楼。

　　雪衣被浇了个通透，沾满泥渍的裙边皱巴巴的贴着小腿，冷冽的雨水顺着湿溻溻的衣裙啪嗒啪嗒落到灌满水的绣鞋里。

　　楚鸢手脚冰冷，慢吞吞坐到椅上，像个失了魂的傀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溅开水坑的急速脚步声。

　　蓝川撑伞跑进堂里，即道：“楚姑娘，侯爷这两天忙完，明日日落前就回来。”

　　她独自守在院里足有五日，易峥不放心，便让蓝川提前回来传话。

　　直到他说完，楚鸢也没扭头多看一眼。放空的眼神漫无目的望着一处，她发髻歪斜着，尚有雨水从发丝流入脖颈。

　　“姑娘？”蓝川轻轻唤她。

　　“他在忙什么？”楚鸢问。

　　蓝川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些，只道：“自然是宫里的事。军政机密，不可外泄。”

　　他上下打量她，又说：“姑娘这是去了哪儿？”

　　楚鸢翻翻眼皮，只摆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平易近人又没架子，别人问什么都会乖巧回答，鲜少像今日这般冷淡失神。

　　蓝川疑虑一瞬，忙热络道：“奴去给您烧些热水，再让丫鬟伺候沐浴。姑娘先换件衣服，当心着凉了。”

　　进宫前，易峥从府上选了伶俐丫头专门伺候楚鸢起居。

　　浴房里热气升腾，楚鸢除去黏腻潮冷的衣裙，被侍女扶着进了浴桶。

　　两个豆蔻年华的小丫鬟眉眼相视，看着美人沐浴的香烟画面，不住地偷笑。

　　府里人都知道，世子爷爱上了一个山里来的小医仙，还金屋藏娇把人养在自己屋里。

　　真见到楚鸢胴体时，她们才明白之前的认知大错特错。

　　三千青丝紧贴着雪背，隐约笼罩着窈窕的身段。白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标致的五官被雾蒙蒙的热气氤氲出朦胧的美感。

　　——这哪儿是什么素衣仙女，明明是勾人的精魅。

　　除了个头矮了些，楚鸢近乎完美。

　　只是一双明艳的杏眸此刻黯淡无光。她锁着眉头望着一处墙面，不知在忧思什么。

　　换作雅欣的丫鬟问：“莫不是水不凉？”

　　“也许是想侯爷了？”另一位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柳柳。”雅欣轻声斥她。

　　楚鸢仍不发一言。她和俩丫鬟相处了几日，很是融洽。易峥十分照顾她，特意找了脾性相合的下人前来伺候。

　　雅欣尚大一岁，惯会察言观色。昨日开她和侯爷玩笑，楚鸢还会脸红发羞。今天却像变了个人，跟丢了魂儿一样。

　　或许是思念情郎了？

　　明晚侯爷回来定要与她共赴春宵，主上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下起手来肯定没轻没重。

　　楚姑娘定是羞于表露心思，才如此担惊受怕吧。

　　少女最懂少女，雅欣自以为是地梳理着前因后果，想着想着，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楚鸢却没那些旖旎情思。

　　哥哥的话如利刃一样，一刀刀割裂着易峥在她心里的印象。

　　哥哥说，他没有给她写过信，一封都没有。

　　哥哥也说，他南下前没有求易峥上山接她。

　　哥哥还说，他下江南受到的暗杀和破害，并非来自吴州范衍，而是……

　　——易峥。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俊逸面容浮现在水面上。

　　“哗啦——”

　　楚鸢从浴桶里站起，将本就不存在的幻影于眼前抹去。

　　她烦闷不已，忽觉晕头转向，被雅欣扶着出了浴房，没用晚膳便早早熄灯躺下了。

　　这一晚，楚鸢心里的杂草狂生到颅内，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起身穿衣，把收到的回信通通揣进怀里，提灯去了听雪居。

　　夜里想要出府，还得有王妃的助力。

　　五月闷热的天气骤然被阴雨取代，皇宫内亦是风云突变。

　　帮永安帝私下联络阉宦的嫔妃被易峥托去严刑拷打，再出来时已经横尸一具。

　　公然对皇帝嫔妃施加酷刑，如此狂妄僭越，却无一人敢出声喝止。

　　妃嫔尚且如此，受牵连的奴仆更是横尸遍地，惨绝人寰。

　　金碧辉煌的宫殿，赫然成了人间炼狱。雨水裹挟着汩汩血流，淌进了护城河。

　　黄昏时分，雨还没听。易峥乘车回府。

　　他特意在宫里沐浴，脱去染血的盔甲，换上一身干净常服。车厢里燃着浓厚的香，试图将周身血腥气压下去。

　　马车停下，易峥刚从杌凳下来。抬眼就看见了心上人。

　　府门前的楚鸢身穿杏白色单薄衣衫，两手交合放置腹前，静立于雨幕中。身后的蓝川给她打着伞。

　　绣鞋溅湿一片，一看就是等了好久。

　　易峥快步走去，“不在屋里，偏要受冻。”

　　说完就把冷刃一样的眼锋往蓝川脸上割。

　　后者吓得缩了缩脖子，小鸡崽子似的不敢吱声了。

　　“你过来。”

　　楚鸢咳了两声，紧了紧衣襟，转身往回走。

　　易峥夺过伞，跟她进门。少女步调沉稳。若是以前，她早蹦蹦跳跳跑起去了。

　　今天倒是反常。

　　一路上，她不发一言，沉静得出奇。周围气氛也诡谲异常，除了雨声和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其他。

　　易峥想靠近些挽她腰身，楚鸢便加快步子，不让他碰。一次两次是偶然，总是这般确实让人起疑。

　　她好像在刻意疏远与他的亲近。易峥只当她怕冷想快些回去，于是把手臂伸得更开，一把油纸伞安安稳稳地罩着前方的姑娘。

　　回凌风院后，他收伞丢给丫鬟。

　　楚鸢颔首，示意雅欣和柳柳出去。转而推开隔扇门，等易峥进来后，才关上门窗。

　　易峥干净的常服湿了一大片，发间也流出细密的雨水，整张脸也淋湿了，却独有种破碎的俊美。

　　他眼底带笑，小别了几日，他正等着心爱之人过来擦拭。

　　很可惜，现在楚鸢最在意的，并不是他周身的狼狈。

　　“我有事想问你。”她扭头，眼神郑重。

　　“什么事？”

　　“我哥哥下江南，到底是出使还是为质？”

　　易峥当时告诉她，方屿是被迫交易的质子，九死一生，所以才请他来接她下山。

　　可是哥哥告诉她，他那日与她在小幽山一别，说好三日后去接她回来，可当晚就被宣王一道旨意派去出使江南。

　　他作为使者，走得匆忙，还被易峥亲自送去城门。

　　方屿言辞里，把易峥说得好像故意要撵他走一般。

　　楚鸢不觉得易峥是那样的人，可哥哥又不会骗她。

　　就很矛盾。

　　她必须来找易峥求证。即使心里早有答案，她仍对眼前人抱有一丝不理智的期望。

　　楚鸢就这样，带着满脸疑惑望他，期待这人给她一个合理的答复。

　　易峥笑眯眯道：“为何这样问？”

　　看来有人跟她说了什么，或许方屿这几日回京了？他脑里快速闪过各种思路，面上仍表现得轻轻松松的。

　　楚鸢又问：“我哥哥真是求你接我下山的？”

　　“那是自然，不然本侯为何亲自去深山老林。”

　　他话接得那叫一个自然。

　　楚鸢开口想反驳，却知不能提及方屿。哥哥是偷偷回来的，不能连累他。

　　她脑袋清醒，脸上却有点藏不住事。和人斗心机比心眼，她最不擅长了。

　　易峥更是了解她这一点。他心底已然明了——方屿和她见过面了。

　　万万不曾料想，这厮如此大胆，竟然深入虎穴，还敢在楚鸢面前吹歪风！

　　“今日除去宫中祸乱，屿兄若在，我们三人定要一醉方休。眼下也不知他在吴州处境如何，母亲和我都担心呢。”

　　他有意试探一二。

　　楚鸢果真咬了咬下唇，再一次欲言又止。

　　易峥确信方才的预料没错。她就是和方屿见了面，还信了他的话！

　　妒火从心头燃起，慢慢烧至颅内。

　　“你到底，有没有害过我哥？”楚鸢再问。

　　少女心思单纯，不懂弯弯绕绕，说话也直接。

　　从昨夜起她就睡不着觉，一心盼着解开疑团。对方迟迟不说话，眉眼里蕴着耐心，又好像在盘算什么。

　　楚鸢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还有那些信。”她急着又说：“哥哥说，他没给我写过信。”

　　易峥避重就轻：“屿兄回京了？怎么不早说，我去迎他。”

　　楚鸢疑他：“你怎么不回答我。”

　　“他在哪里？”易峥眯眼问。

　　又一次撇开话题。

　　楚鸢气道：“哥哥说他没给我写过信。”

　　回信静静躺在案上。每一张信纸都被她珍贵保存，昨晚亲自去方屿那里验证过，不会有假。

　　“这明明就是屿兄的笔迹。”他仍是不承认。

　　“哥哥不可能骗我。”她颤巍巍说完，心也跟着一点点凉下去。

　　半夜她睡不着，拿着收到的回信去酒馆找方屿求证时，她本来不信的。

　　“字迹也能造假。阿鸢可知书华阁？”

　　方屿的声音自脑海想起。

　　她难以置信：“真是你干的？”

　　回答她的是雨打窗棂的沙沙声。

　　楚鸢揣起信就往外走。

　　“去哪儿？”

　　“书华阁。”

　　“站住！”

　　檐下躲雨的鸟雀闻声展翅逃散。这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吼，亦让楚鸢脚步一顿。

　　她不紧不慢转过身，凝视易峥那双染着薄怒的凤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