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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涅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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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知行死后,魂魄在混沌中沉淀了整整八年,不见天日,终于在隔年的中元节找到了夺舍报仇的机会。
反正待在这混沌空间也是蹉跎时光,于是他当机立断,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引燃天火,以燃烧自身的魂魄为代价,取代了他人的身躯,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修真界。
那一刻纵使烈火焚身,他也是十分痛快的。
当见到刺眼的光照在他脸上时,路知行简直兴奋到了极点!
好啊,好啊,他终于回来了。
还没拥抱那令人激动的现世,迎头便挨了一扫帚,只听身后那人嚷嚷道:“起开,臭乞丐,别扰了店家的好生意!真晦气!”
路知行被打得一踉跄,转过头看去,那人一身粗布衣裳,分明是酒家小二。
见路知行还呆呆地站在门口,他又给了一扫帚:“听到没,臭乞丐?!”
他眼神还是如同上一世一般地阴鸷,刚要开口问「你知道劳资是谁么」诸如此类的肆意的话,可张口便发出“啊啊呜”的声音——
他与小二就那么站着,大眼瞪小眼。
那十分嘲哳的动静,是他费劲地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
路知行彻底呆了,刚想动一动牙,可口中却是空落落的一片,他才反应:
舌头竟生生少了半截。
“竟然还是个哑巴?真他娘的晦气。”那小二嘴上是这样说的,手却塞了几个铜板儿在他破破烂烂的口袋里。
打发他走。
路知行那种澎湃的重生热情瞬间被浇灭了一大半。
灰溜溜地捧着那几个落了灰的铜板,像条丧家犬般地走了。
这天打雷劈的坏事怎么就被他给碰上了。
似乎是没体会过当哑巴的感觉,他随意地“啊”了一声。
效果却不佳,像只死鸭子。
路知行心里想着,人走到了河边,日头也算是毒辣,没走几步背上的衫子就汗涔涔。
路知行蹲在河边,捧把水往自己脸上浇,恍惚间就着河水,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生得…倒是不赖。
一双天生我见犹怜的眼睛,鼻梁,嘴唇就像是精雕细琢来的。
虽然是个乞丐,衣服破破烂烂,手脚上虽然有许些扭曲的伤疤,脸也像是常年风干日晒泛起了枯黄色但也难掩这美人胚子。
路知行张了张嘴,毕竟也是身体的一部分,里头那骇人的模样让他略感不适。
他在河边呆看了半天,还是完全不能接受现在自己这副模样,灵力尽失不说修为全废不说,还是个哑巴,而且…
看着这张脸倒映在湖边,哪有他前世那副尊主霸气侧漏的样子!
人生到底是无常,他前世也算是坏事做尽的大恶人,如今这报应来的太快。
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鞭声,还断断续续地听见有人大喊:“你这瞎子,快让开。”
路知行侧头望去。
马前的男子一袭青衣,长发披在后背,其余部分被整整齐齐地挽成了冠,背着剑,身形秀丽,看得出是个十分干练的人。
美中不足的是,眼上蒙了一块白绸。
紧接着就被马匹给狠狠地撞倒在了地上,那上好的青衣也染上了些泥泞。
“死瞎子,叫你让开你不让,阳关大道你不走,往马堆里窜什么窜?!啊?撞死了你这死瞎子倒好,还惹我一身晦气!”骑在马背上的人裹着汗巾,话带不善,面露凶狠。
只可惜这瞎子看不到。
然而,看不到则不足为惧。
他声音温润:
“抱歉,这位道友,我这眼疾久年愈,连带也有些耳疾。”
男子拍拍衣袖站起身来,十分秀气的谈吐,仿佛连被撞倒的愠怒都不曾有过。
路知行的定睛仔细瞧了瞧,蹲在河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可惜没了舌头笑起来也没有声儿,他只能捧着腹在地上打着滚。
「哈哈哈,乐,实在是乐哉!」他心道。
这股子窝囊劲,还有那扑面而来的、方圆百里都能嗅到的大圣人气息,可不就是这修真界高高在上、冰清玉洁、心若白莲、号称正道之光的玉真仙人喻观远么?
阔别九年,这人除了瞎了,外貌上竟是一点儿没变,谈吐举止与当年如出一辙。
在他路知行的印象中,喻观远此人唯有用六个字来形容:装、爱装、忒能装。
喻观远和路知行的梁子,打出生那一刻就结起了,一个生自恶人谷,天生就被认为是灾星降世、十恶不赦;一个生于仙人庙,命格里就是拯救苍生的天赐福星,福泽万世。
那一年的一场恶谷大战,千百门派齐攻恶人谷,欲意除害天下,而他们自持能够铲平恶人谷的资本,便是这位与路知行实力齐平,明镜台排行第五的仙长喻观远。
路知行自认修为不足使了下三滥的手段,将暗箭藏在袖口中,射瞎了喻观远的双眼,他本以为胜券在握。
可没想到喻观远宁愿拼尽浑身解数,散尽修为也决心要同他同归于尽。
那时天雷滚滚,烟霾四起。
路知行死的那一刻是笑着的,问他:“为什么?”
“为苍生,救黎民。”
直至如今,路知行想起着几个字,还是能骂出“傻逼”二字。
为个鬼的苍生,救个屁的黎民,神经病。
不过路知行还是路知行,大恶人还是那个大恶人,临死之前,贴在喻观远耳边,说出了历任大反派屡出不穷的名言:
“你放心,我还会回来的。”
我还会回来的,这苍生还会再次陷入混沌。
他觉得自己放下这句狠话的时候,十分霸气侧漏,其实自己心里对‘还能不能回来’这件事完全没底。
只是放句话吓吓他喻观远。
不过最后闭眼时,看到眼前的大圣人咬牙切齿的模样,他就放心了。
后来的事,他想也不用想,这位大圣人已经成功斩妖除魔,夷平了那恶人谷,除掉了那人人喊打的大魔头路知行,被万人歌颂,以那大圣人的名号享誉万世的。
可事实上,喻观远掏出钱袋子,递了两锭银子出来,却分不清马背上的人在何方。
“这点银子,实在抱歉了。”
享没享誉万世,他不知道。
“瞎子,我在你旁边。”马背上的大汉无语道。
这圣人白莲的形象倒是愈来愈浓烈了。
喻观远这才反应过来,转了个边,纳手致歉,道:“哦哦,实在抱歉,道友。”
那人牛高马大,接了他的银子顺便白了瞎子一眼,骑着马意气风发地走了。
而喻观远将钱袋子收进腰间。
路知行在远处,看着这一幕,顺便又摸了摸自己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衣裳,除了小二给的那俩铜板,什么也没有。
好瞎子,这一世难为你又遇到我了。
算你倒霉。
路知行心道。
他一个跨步猛冲过去,直接把刚站起的喻观远又重新撞倒在地,但自己却没控制好力道,手撑在地上,混着石子泥沙,磕出了丝丝血迹。
喻观远人瞎耳聋,但嗅觉终究还是灵敏,足以闻到那丝丝铁锈味。
路知行眼疾手快,一把捞过他腰间的钱袋子,就往自己怀里揣。
谁知喻观远不怪他,反将他一把捞了起来,那声音温温和和的,道:“小友,你没受伤吧?”
仿佛被毒蛇缠了一般,喻观远的指尖刚触碰道路知行的手,就被他一把甩开。
“诶?诶?小友,你见你似是伤着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馆瞧瞧?小友?小友?”
一听这话,路知行一溜烟地就跑了,边跑边掂量着钱袋子,见喻观远还在身后喊着,便用嘴型骂了一句:傻逼。
虽然说不出话,但傻逼二字,还是想送给喻观远。
他一路狂跑进城,摸了摸自己手掌心渗出的豆大颗血珠,不禁撇了撇嘴。
一个神经病,眼睛都瞎成这样,如何能看得见他的伤?
…
见将人甩得远远的,路知行才放下心来,哼着小曲儿,虽然只是断断续续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儿,但他此刻心情几乎愉悦到极点。
扯开那青玉色的钱袋子。
一看,路知行彻底傻眼了。
「喻观远此人,是彻底没救了。」
这钱袋子里就那么几个银子,还将几块大的给了一个素不相识、骑马将自己撞得一身泥泞的男人。
嘶。
喻观远这人,吃天山雪莲长大的么?真是活脱脱的大圣人。
他不禁啧啧称奇,不过倒也见怪不怪了。
路知行将银子倒了出来,转手便将那青玉色的钱袋子往地上一扔,喻观远的东西,他天生就嫌恶得很。
又觉不妥,毕竟自己这一身衣衫褴褛,也没个放钱袋子的地方,于是就将喻观远的钱袋子顺带揣身上了。
刚走没多久,肚子便咕咕地叫了起来,他还不太习惯这具□□凡躯,毕竟自己的原身修为高深,早已辟谷良久,不需要像凡人一样进食。
“包子,刚出笼的包子,一文钱两个!”
不远处小巷子里传来女子的叫卖声,路知行拐了进去,就见一位碧衣女子在自家摊子前忙不跌。
“这位小友,你的包子,拿好。”
她生得不算是好看,但鹅蛋脸配上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倒也十分可人。
见乞丐模样、脏兮兮的路知行走到摊子前,有个几个看起来衣衫整洁,偏爱干净的客人不忍看他这幅邋遢样,也不管排着队,径直离开了。
这女子也不泯了笑脸,对着路知行,道:“小友,你要什么?”
路知行比了个二的手势,她马上会了意,给他递上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路知行掏出钱袋子,谁知刚拿出手,见到那熟悉的青色,那女子脸色变了变。
“这不是…”话还没说完,她便朝里屋喊到:“志才快出来!有人偷拿了喻公子的钱袋子!”
闻言,路知行心道不妙,舌头又少了一截,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语。
刚想跑,便被那女子死死地攥住了袖子。
还咬牙切齿道:“你不准走,随我去见官。”
可路知行虽然是瘦弱,但身形远远比这女人高出一个头,她哪里能扯得住路知行?
待到自家相公下楼,人早就抢了自己手中的包子,逃之夭夭了。
「真晦气,每次遇到喻观远这个神经病就没什么好事!」
路知行心里骂道。
吃了这个瘪,路知行半个字也吐不出,若是换作以前,他早对着河边骂娘了,一想到喻观远那张脸,他便又生出了恨意。
他恨那日紫薇山大战,没往喻观远眼上多放几只暗箭。
「死瞎子。」
他咬牙切齿暗骂道。
他大魔头路知行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包子。
待他寻了自己的‘混沌’恶核,定要搅得这修真界鸡犬不宁,顺便多捅那个傻x几刀,将他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想是这样想的,刚抢的包子还热气腾腾的,他使劲往自己嘴里塞,没了舌头,他尝不出是何滋味,但一口一口,似是在将喻观远抽筋扒皮。
…
“这哑巴,没想到,洗把脸这模样这般俊。”
那人话说得调侃,身边还跟了些小厮在一旁附和。
嘈杂难听的声音将睡在路边的路知行扰醒,换作以往,若是恶人谷有人敢这般对待尊主大人,必是要受些非人的折磨。
他正要动怒,睁眼便见一张嘴朝自己的脸怼了过来,他一侧头,那人温热的嘴便落到了他的头发上。
路知行才将面前人容貌看清,竟是个男子。
心里恶心犯得紧,那目光如淬了毒般阴鸷,比了个口型:去死。
身旁的随从似是听懂了路知行在说什么,调侃道:“陈少爷,这哑巴竟叫你去死。”
此话一出小厮们被逗得哈哈大笑:“这哑巴,竟还是个有骨气的。”
“有骨气?有骨气前些日子还像条哈巴狗似的,求我们家少爷赏点银子。”
这位被称作‘陈少爷’的人也似笑非笑了起来,那副模样,像是指定这哑巴不能拿他什么样。
“哑巴,你知不知道,我陈元想弄死你,跟弄死蝼蚁一般,赶明儿个你若是死在桥头,这满城人也只当是死了个乞丐罢了。”
陈元的目光落在路知行身上,那被扯得破破烂烂的衣裳下是白皙细嫩的皮肤,死死地勾住了陈元的目光。
路知行半点挣扎也未做,他深知自己如今修为残缺,就算是殊死搏斗,也不一定斗得过这帮凡人。
不过他这人,最擅长的便是下阴招。
陈元伸出手,掐住了路知行的下巴,打量着他那张脸,即使路知行的目光如毒蛇一般,可偏生好看。
他满脑子想的也是如何把这哑巴洗干净,然后同他如何如何云雨。
“哑巴,你跟了小爷我,若日后将爷伺候好了,说不定还能力排众议赏你个小妾做做。”
“要不然…”
他笑如毒蝎,掏出腰间精致的小刀。
“我就先将你jiang了,再杀了你,然后往护城河里一扔…”
路知行冷眼看着他,额角的青筋暴起。
从前世到现在,除了那个神经病,还没有人敢这般同自己讲话。
路知行刚准备动手,给他来个一击暴毙,便听见身后响亮的声音响起。
“小友们,请问青城山怎么走?”
见有不知死活的人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好事,陈元十分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拿起刀。
身边的小厮只管赶人:“哪来的死瞎子,从哪来的回哪去!”
话音刚落,便见陈元摆了摆手,他定睛一瞧,那色眼立马眯了起来,见瞎子一身青衣,身形高挑,他立马猪油蒙心起来,心道:又来一个标致的美人。
喻观远走近了,作了一辑,又再次问道:“请问青城山怎么走?”
谁知陈元是个不知好歹的,不答反倒准备用对付哑巴那招来对付眼前这个瞎子。
手还没落到喻观远身上,身后的路知行便笑着对陈元比了个口型:你完蛋了。
人还没反应过来,陈元便被巨大的灵力撂倒在地,眼睛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喻观远:“你…”
话还没说完,那股巨大的灵力便直冲陈元脑门,人当场便晕死了过去。
真边的小厮也被吓得跪倒一片,颤颤巍巍道:“仙…仙长。”
路知行刚想拍手叫好,却见喻观远对着空气道:“这边这位小友,不要怕,我不是坏人,请问青城山怎么走?”
半晌,才有人小声答道:“仙…仙长…我…我们在这边。”
如果现在能笑出声,路知行的笑声恐怕已经传便整个巷口了。
意识到自己弄错了方向,喻观远转了个边:“现在能告诉我,青城山怎么走了吗?”
“往…往城外东去十里路,穿过若水镇,再走十二里路,便是青城山了。”
喻观远作了一辑,道:“多谢小友。”
似是受不起他这么一拜,那群小厮逃也似的杠起自家少爷跑了。
路知行刚想起身,便看见喻观远又露出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对他伸出一只手。
“无碍吧,小友?”
喻观远天生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同白玉般。
路知行没理他,喻观远也没有收回那只手。
他只觉得碍眼极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狠狠咬上喻观远的手指,路知行原以为喻观远会喊痛,可谁知过了半晌,他这个神经病竟然也冒出来一句:
“你不能说话?你的舌…”
意识到喻观远的手指弯了弯,感受到了自己温热口腔中空荡一片。
路知行如遭雷击,瞬间松开了嘴,可谁喻观远不依不饶,一双手抚上他的头,如同爱抚一只小猫小狗一般。
即使他不知道路知行到底头发有多乱、有多少年没洗。
喻观远又露出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道:“真可怜。”
但也没有过多的停留,然后起身,正欲走。
路知行心中不免一阵诧异。
按这大圣人的尿性,不应该看他可怜,将他带走,然后一路好吃好喝供着么?。
就这?走了?
他冷眼看着喻观远青衣道袍,仙气飘飘的背影。
心道:「就这?」
装模作样!
谁知,他又想了想,回了头,蹲在路知行面前,语气态度虔诚,叹道:
“也是个可怜人,你即无依无靠,那便跟着我吧,我虽无福无贵,但必不会叫你委屈半分。”
路知行:“???”
傻逼。
他心中一阵无语,加上一阵猛摇头,生怕这瞎子认真了。
谁知喻观远又自顾自地道:
“你不说话,那我便就当你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