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憩

1、初秋

　　临树的秋踩着夏天的尾巴，空气中不漫一丝凉意。蝉鸣都褪去，只剩下油绿的树和湛蓝的天，骄阳似火。

　　从小店里走出来，女孩手里还拿着刚从冰柜里挑的水，坐在行李箱上愣愣望着绿荫下的水泥地。清晨时分，空无一人。

　　冷凝水滴落指尖，湿滑的触感袭来。虞沁低头，甩开水珠，拧开瓶盖猛喝了一大口水，用力咽下，喉咙传来微微刺痛。

　　她掏出手机后解锁，页面停留在与虞时弈和许贤的群聊里。

　　平安是福：[ 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周末要是不想住宿舍就去你舅舅那，我和他说好了。]

　　榆树：[ 榆榆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就找我要，爸爸给你转。]

　　刚想拒绝，支付宝自动收钱的消息弹出，虞沁点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是中年老父亲深沉的爱。

　　确定收到款后，她切屏快速打字。

　　小榆树：【抱拳.jpg 玫瑰.jpg】

　　然后点开语音消息，清清嗓子。

　　独属于少女清冽甜美的声音慢慢传出，半开玩笑道：“家主客气了，已到目的地，莫牵挂。”说完便收起手机。

　　时间还早，虞沁没急着找路，慢慢悠悠地晃在绿荫大道上。和庆川不一样，这个时候的银杏树叶差不多要发黄了。阳光正好从窸窣的叶隙穿透到下面，映到了女孩脸上。她下意识伸手去遮，温热的灼感洒上手背。

　　于是奔波了一天还勉强适应了倒温差的某人现在只能无奈开了导航，在倒下之前快点先去舅舅家。

　　按照地址绕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许年家时，虞沁已经行尸走肉般机械地敲门。

　　没人反应。

　　于是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继续敲。

　　还是没人开门。

　　拨通许年的电话后，虞沁开口：“舅，你家没人？敲门没反应啊。”电话那头回答着，是温文尔雅的男声：“小沁，你再看看是不是看错了，我和你舅妈都在家，1206号。”

　　抬头看向门牌，女孩瞬间心虚地收回了刚准备再一次敲门的手，在心里默读。

　　1106，还真看错了。

　　最后许年开门时，虞沁几乎是冲进去的。

　　还很贴心地带上了门。

　　男人笑着扶了扶架在高耸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给她倒水：“是不是敲错门了小沁？”随即又转过身把水杯递给她，“和以前一样粗心。”

　　虞沁刚接过水道了谢，还没有下一步动作就余光撇见个人端着水果从厨房里出来，把盘子往自己手里塞。

　　闪现般的速度，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手就被拉了过去。

　　“小沁啊，舅妈早就听说你舅舅有个侄女长得又乖又漂亮，今天见了真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啊。”蔡瑶和舅舅是再婚，虞沁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说过，不好推脱也就应着她的话，可始终找不到什么理由抽身这过分的热情。

　　让她有点拘束。

　　后面还是许年看出她的小心思，叫她去了收拾出来的房间休息整理。昨天凌晨的飞机，今早才到临树，这么一折腾都快正午了。虞沁昏昏沉沉，就着外面照进来的阳光，暖呼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有点认床，没睡多久就醒了。那会儿外面的天色大亮，她估摸着就睡了一个多小时。好在确实是休息了，于是和舅舅打了声招呼就踩着鞋出去了。

　　临育大门。

　　正门边的石碑，洋洋洒洒几个大字“寓教于乐”熠熠生辉。

　　听着跟早教机构似的。

　　女孩一边嘟囔一边感叹这学校的宗旨，在大数据时代升学压力飙升的情况下，要能做到照顾学生情绪感受和学业两不误的确很难，但又出奇地符合这个南方小城的温润。

　　虞沁和保安沟通过后，艰难地摸索到了政教处的大楼，把许年给她的转学资料交给了一个唯一在值班的老师。

　　中年人是个和蔼的小老头模样，接过资料便客气地笑：“你舅舅是个很优秀的人，原来你就是她侄女啊。”然后像是想到什么，慢悠悠喝了口茶，眯着眼看女孩：“不要有心理压力，临育不收闲人，大家各凭本事。”

　　虞沁有点语塞，听着像安慰她不是走后门的，但怎么想怎么像提醒她学不好就滚蛋的样子。

　　但她没说，毕竟都是脑补的，可能人家就真的单纯安慰她吧。

　　对面还在叽叽喳喳地介绍：“欢迎加入临育大家庭啊这不要求强制住宿的，你自由选择。学校分专科和艺科，就是说还有艺术生在读我校，不过院系是分开的，这个重本率还是很高的......”他说着就小心翼翼地把女孩给他的资料放进一个柜子里，落锁，“开学还有两天，今天学校里就我一个值班的走不开，你自己一个人可以逛逛哦，别玩到太晚，有事可以找我，叫我刘老师就行。”

　　谢过刘福生，虞沁揉着发昏的脑袋走出教导处，顿时感觉清净不少。但她没想再转，提腿准备原路返回。

　　第二次绕到同一个绿化带的时候，她有点郁闷，还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一生要强的虞同学秉持着坚决不寻求外界帮助的精神，准备将计就计，在学校里转转。

　　其实主要还是觉得别扭。

　　在一个小小中学里迷路，听着就丢脸。

　　放慢脚步，虞沁开始回想，静下心来仔细端详周围。

　　对临育的出印象还不错，有可爱的老师，风景区级别的环境，高水平的教学资源，还有——

　　吉他声。

　　不知不觉绕到了艺术院系的楼区，抬眼望去第一撞的二楼，隐约传来空灵轻涩微的泛音色，伴随着波动琴弦的细小摩擦声，音节清晰柔和，寂静的校园里只有微弱的蝉鸣伴奏。曲子不算轻快，缓慢又低沉，听久了让人觉得有点压抑。她入了神，空无一人的周围只有和煦的风拂过她耳畔，留下暧昧一般的呢喃。

　　索性天还没黑，太阳快要下山。女孩壮着胆子爬上二楼，想听得更真切些。声音越来越近，仿佛下一秒要闯入另一个世界，虞沁猫着腰找到了那间有音乐的乐室。她冒头探窗，呼吸一滞。

　　是满身洒落了霞光，低头专注弹吉他的少年。细碎的刘海服帖地挡在在前额，被染上一层素色的暖橙，眸子微垂，鸦羽似的睫毛在眼底形成一片薄薄的阴翳。白皙骨感的手懒懒散散地拨弄琴弦，指节分明，随手能弹出一汪湖水的柔和。被白衬衫遮住的手腕就这么靠在吉他上。一双长腿随意搭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节奏。

　　第一眼，虞沁不住舔舔唇，像是无意窥见了天上神，强忍着耀眼却念念不忘，于是试图再看第二眼——对上了少年眼底凉凉的目光。

　　一秒。

　　两秒。

　　三秒。

　　女孩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扒着照了夕阳碎光的窗台，对上他一双眼的一瞬。

　　无助，惊慌，像某种小动物匿身在角落却被轻易发现。虞沁从来没感觉自己如此狼狈过。不过很快调整过来，她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逆着光，推开了乐室的门。有刺眼的光射进来，柯衡之眯了眯眸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同学，好巧。”明明刚才还一脸尴尬的女孩早已换上另一副面孔，礼貌又透着乖张，扬了一个明媚的笑“你弹的真好听，放假也练习啊，这么认真。是艺术院系的吗？”

　　燥意浮起，头疼得不想继续听下去，拔掉扩音线，少年径直朝门口走去。淡淡俯了虞沁一眼，一点冰凉涌出。

　　眼神跟看路边的小猫小狗没区别。

　　“让一下。”他甚至没低头正眼看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少女，一心只想离开。

　　虞沁噎住，愣愣几秒，又快速反应，自觉闪到一边，让出一条道。余光撇见少年锁门，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空中还弥漫着他一霎与她擦肩而过的的气温和味道。淡淡的香混着皂角的气味，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俨然白衣少年。虞沁咬牙，又想起与他对视的情形，薄薄的狭长眼尾轻蔑地睨她，不肯分出一个神色。像终年不化的雪山，看不清情绪，还偏偏一副拽上天的模样。

　　“装。”虞沁默默皱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难道帅就可以为所欲为没礼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