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黑月光》古纭

1、违愿

　　昏暗潮湿的廊道里，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我想大约是莫淮给我送吃食来了。

　　莫淮是刑部大狱里一个新来的小狱卒，二十来岁的少年模样，却是个顶顶好的大善人。如我这般十恶不赦、臭名昭著的阶下之囚，不日便会身首异处的大恶人，他竟从未嫌恶过，亦不曾趁机落井下石的踩上几脚，狠狠折辱欺凌我一番，反倒是这每日的三餐总能准时送达。

　　于此情，我是感激莫淮的。

　　我不畏死，唯有遗憾，怕是欠下他的这份恩情，我此生终究是还不上了。

　　锈迹斑驳的铁门开了，莫淮将食盒放在地上。

　　嘱咐了一句：

　　“小殿下，趁热吃，记得吃饱些。”

　　我冷得蜷缩在牢房的墙角，眼见他提步转身离开，声音哑涩：“谢谢你。”

　　他的脚步顿了顿。

　　我追问他：“是明日午时吗？”

　　砍头这般的极刑，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坦然，仿佛这样的结果，我已经期待了许久，如今这一切总算是要了结了。

　　了结，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莫淮点点头，似在宽慰我：“小殿下是个有福的人，没到最后一刻，生死难定，不必忧心。”

　　莫淮走了。

　　空落落的牢房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盯着地上，尚有余温的食盒。

　　忽然，心中释然。

　　回顾我这短短的二十一载光阴，虽是个短命的，但也活得足够出彩！

　　我出身在王侯世家，虽是妾室所出，但这些年在我苦心经营、机关算尽之下，我成功的辅佐我那位野心勃勃、结党营私的父亲——蜀安王刘琮，深得当时在位的周炆帝信耐，得以把持朝堂数年之久！

　　我可是功绩颇丰的首要功臣！

　　为替父亲大人，讨好周炆帝，我曾硬生生的拆散了一双谈婚论嫁的有情人。将那即将过门儿的新妇千金，白嫩嫩的剥干净了，半夜里，打包送上了炆帝的龙榻。为此，还险些逼死了那倒霉的准新郎官儿。

　　第二日晨曦时分，一具凉透的女尸，又悄无声息的被我从皇帝的后宫小侧门，给抬了出去！

　　丢弃在了乱葬岗上，仍由尸鸠啃食。

　　父亲夸我办事精明，不曾走漏风声！

　　皇帝赞我为君分忧，甚是劳苦功高！

　　于是，我很荣幸的在父亲，这位大奸臣的极力推荐之下，得到周炆帝的特殊嘉奖——成了周炆帝认下的义妹！

　　因着名里带着个皎字，封号：“曦月公主”。

　　再后来，人人见着我，都是纷纷作揖，又跪又拜，毕恭毕敬的管我喊一声：

　　“小殿下！”

　　至此以后，我可谓是风光无限，人人都怕我，忌惮我，成日里变着法儿的讨我欢心，阿谀奉承我，但唯有一人是个例外！

　　那人便是魏谦，是个薄情狠心之人，一个心如铁石，亦或是个没有心肠的人。

　　如今想来，我真真是低估了那厮，我从前钦慕他。

　　巴心巴肝的护着他，疼爱他，他对我全然是厌恶至极，不曾给过我半分好颜色！

　　于是我把心一横，反正终归是得不到他的心，那便囚禁他的人！

　　我撺掇着周炆帝，亲手抄了他的家！

　　我想，纵使他有一身不屈傲骨，如今没了家族支撑，他总归能乖乖的待在我身边了。

　　被我相中，是他三生有幸。能被拘养在我好容易四处搜刮敛财，才堆积来的金银府邸内。是多少旁的人，都羡慕不来的福分。

　　然而，他却忘恩负义，借着我的势头，在我眼皮子底下造反，不仅如此，竟还拉来了远在西南边陲之地的窝囊废——留定王，与周之蘅联手，合纵七个诸侯王起兵造反！

　　起义军攻入王城的时候，周炆帝被吓尿了裤子，连滚带爬的摔下了龙椅。

　　很不幸，我及我的父亲被起义军包围，通通丢进了大牢里，等待着死刑。然而，我的父亲大人是个好命的，听说昨日半夜里，因着惊厥症突发，一命呜呼。

　　未及行刑，便在牢狱里，交代了自己。这倒也好，免了这断颈的一刀，倒也少一些痛楚。

　　而魏谦这个伪善之人，却一遭乾坤倒转，因着从龙有功，成了当今朝堂的第一新贵，位居首辅高位，权力如日中天！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忍不住垂了垂眸，幽幽叹一口气：

　　妄自我汲汲营营，最后终究落到如斯凄惨境地，反倒是成全了魏谦这小人。

　　我打开食盒，睇了一眼菜食——一只白斩鸡，外加一壶酒。

　　果然是杀头饭啊~，真真应景。

　　那天晚上，我吃得纵情恣意，我想即便是死，大抵我得也是个饱死鬼才甘心。一顿酒足饭饱后，我缓缓合上了眼，静静的等待着这一切的终结。

　　翌日，我被押赴刑场时，京城百姓无一不夹道相拥，欢呼雀跃，拍手称庆。

　　因为我这个祸害，终于要得到应有的报应！无数的烂菜叶、瓜果皮、臭鸡蛋齐齐向我砸来，我却一点也不疼，望着行刑高台上，刽子手怀里那柄泛着银银寒光的大刀，我的唇角不经意的勾了勾：

　　我想我终于解脱了，我打心底高兴。

　　我静静的等待着午时来临，然而，就在大刀即将落下的一瞬，我的希冀落空了。

　　脖子上那痛快的一刀没等来，反而突如其来，迎来了新帝继位，大赦天下的诏令。

　　无奈，我的极刑改判了流放！

　　我失落落的跌坐在地上，不知何时，一双玄色的云纹缎面鞋，映入我眼帘。

　　“很失望么？”低沉的声音，夹着一丝不屑。

　　我循声抬头，一瞬不瞬的望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俊逸容颜，是他——魏谦。

　　我嘲讽回答：

　　“如我这般坏事做尽，为虎作伥的大恶人，就该死无葬身之地。”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质问他：

　　“改流放？岂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我故意激怒他：“魏谦，难道你忘了，是谁亲手抄了你的家，害得你家破人亡，不得不委身于我公主府了的么？”

　　“哦，对了，如今我差点儿忘了，在公主府的那些时日，怕是你此生都再不愿被人提及，却洗也洗不洗掉的污点吧？”

　　他声音冰冷在头顶响起，“刘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在盘算些什么。”

　　魏谦：“少做梦了。”

　　“若是今日，我让你一了百了的就这么痛快的死了，才是真正的便宜了你。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是活着，却生不如死的滋味。比死还难熬的便是让你苟延残喘的痛苦活着。”

　　那一瞬，我的心哇凉哇凉得紧！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小白脸儿，想当日在我公主府时，我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他，不曾怠慢丝毫，若不是我抄你家时，对你手下留情，只怕你早就尸骨无存了。

　　不念好就罢了，给我一个痛快的了结，竟也如此吝啬。

　　看来，你当真是恨我至极呐！

　　我那单薄的身子，随着笑意，轻轻颤了颤，失了血色的唇弯了弯：

　　“不敢再烦劳首辅大人惦念，我这个大恶人，往后定会好好惜命，不负大人所托。”

　　毕竟，唯有我好端端的活着，才能时时刻刻给你这个小人添堵。

　　你不痛快了，那么，我就快活了。